推薦序
依然在追問生命的意義
人,失去什麼,才最令她(他)痛苦呢?
也許,石黑一雄在他的小說中,要回答的,就是這麼簡單的疑惑吧。
但這回,他把追尋這疑惑的主體,放到一群在人類眼中不該具有主體性的「器官捐贈人」身上。甚至,這群名稱聽起來有點「公益性質」的「器官捐贈人」,能否稱之為「人」,在一定程度上,都還是個疑問呢。
在尚未讀石黑一雄的《別讓我走》之前,我腦海裡總縈繞著《長日將盡》裡的畫面:大英帝國日落西山前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陰鬱,而一位偏執中年男管家卻面臨最後愛情機會即將消逝的猶豫徬徨。那是一幅絕佳的虛構場景,卻迫使讀者不得不去思索個人在時代帷幕下,千絲萬縷的連動關係。
在讀了石黑一雄的《別讓我走》之後,我腦海中則聯想到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1982)。只不過電影裡的殺手,專司四處緝捕、殺戮想逃竄的複製人,這些複製人被複製來執行的任務,則是充當人類殖民外太空的「智慧奴工」,科幻電影的聲光效果之下,原著小說依然試著拋出了一個很人性的問題:複製人有完成使命的技能後,他們也有靈魂,有愛恨、嫉妒與恐懼嗎?他們逃避追緝,目的是想活著,然而複製人活著,本身有「生存的意義」嗎?
黑石一雄筆下的「這群人」,可沒有殺手追殺他們,但他們生來注定要扮演重複捐贈器官的任務,而後漸漸死去。他們又與《銀翼殺手》裡的「複製人奴工」,有多大差異呢?
石黑一雄不是科幻小說家,他寫出《別讓我走》,與其說是在探討複製人問題,不如說他更大的意圖,仍在探索生命的意義,以及個人置身撲朔迷離大環境中那種似懂非懂的「存在疑惑」。
複製人議題,最迷人之處,是造物者與被創造者之間的關係;複製人議題,最難被合理解答者,又莫過於形體可以複製,但「靈魂」,可以被複製嗎?有了靈魂的複製人,在不斷執行被交代、賦予的任務後,他們難道不會有累積的記憶;而後又在累積的記憶基礎上,他們難道不會有了思索,有了對存在意義的思索嗎?人類行使複製工程時,僅單純希望複製出「功能俱在」的簡單心靈,然而,當人類發現這群「簡單心靈」也有情緒,也有記憶,也有追尋生命價值的心靈能量時,人作為造物主,又該怎麼辦呢?
石黑一雄不是科幻小說家,他亦無意這麼做。但他選擇了一個二十一世紀,顯然不能閃躲的敏感問題,如果人類可以「複製生命」,並以之作為延續人類生命的「維修品」,那人類會如何「豢養複製品」,而被豢養的複製品,有朝一日突然「靈魂開竅」時,又是怎樣的一個局面呢。
《別讓我走》裡很感人的情節是,幾個「器官捐贈人」,多年後相聚,並相伴回到他們成長的學校,其實也就是他們被豢養的地方,重新追尋並且綴拾記憶的拼圖。他們彼此調侃小時的記憶,去捕捉個別生命過往中已然模糊的片段,並尋求別人記憶的補充。最終,他們還是不斷問到:我們是誰,我們有靈魂嗎,我們不斷的充當別人的器官維修品,我們的意義在哪?
跟人類一樣。當複製人填補了記憶的空缺,滿意的接受了自己存在的目的後,他們的焦慮平息,生命的騷動復歸於平靜。當複製人之間,對即將告別的友人,亦輕輕呼喚著「別讓我走」時,石黑一雄亦充分完成了他小說家的人文終極關懷。
作家 蔡詩萍
導讀
任何人都不能帶走的回憶
如果,先拋開作者的特殊背景,而光看《別讓我走》的話,這無疑是一本相當好看的小說。它描寫一群複製人,生長在海爾森學校之中,當他們漸漸長大之後,才發覺周圍的世界原來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而他們的未來沒有任何的可能,注定要成為一個器官的捐贈者,默默步上死亡一途……石黑一雄透過不疾不徐的筆法,縝密的寫實技巧,情節絲絲入扣,佈置緊密,不但充滿了懸疑和推理的魅力,更被讚譽是他寫作迄今以來,最為真摯動人的一部作品。
然而,《別讓我走》不只是好看而已,作者石黑一雄更是當代少見的、具有遼闊視野的小說家。
一九五四年,石黑一雄出生於日本的長崎——這是一個多麼具有象徵意義的地點啊,自從近代以來,長崎就是一個因為海上貿易發達,而激盪出多元文化的無國界的地方。一九六○年,石黑一雄移民英國,他在那兒成長,接受教育。雖然擁有日本和英國雙重的文化背景,但他卻是極為少數的、不專以移民或是國族認同做為小說題材的亞裔作家之一。即使評論家們總是想方設法,試圖從他的小說中找尋出日本文化的神髓,或是耙梳出後殖民理論的蛛絲馬跡,但事實上,石黑一雄本人卻從來不刻意去操作亞裔的族群認同,而更以身為一個國際主義的作家來自許。
對石黑一雄而言,小說乃是一個國際化的文學載體,而在一個日益全球化的現代世界中,要如何才能突破地域的疆界,寫出一本對於生活在任何一個文化背景之下的人們,都能夠產生意義的小說,才是他一向念茲在茲的目標。也因此,石黑一雄和並稱為「英國文壇移民三雄」的魯西迪、奈波爾,便顯得大不相同了。不管是魯西迪,還是奈波爾,總喜歡在小說中借用大量的印度文學、宗教、歷史等元素,或置入殖民的政治批判,但石黑一雄的作品卻不然,從他獲得布克獎、描寫英國貴族官邸管家的《長日將盡》、以移居英國的日本寡婦為主角的《群山淡景》,到描寫二十世紀初期上海的《我輩孤雛》,到這本以複製人為題材的《別讓我走》,他的每一本小說幾乎都在開創一個新的格局,橫跨了歐洲的貴族文化、現代中國、日本,乃至於一九九○年代晚期的英國生物科技實驗,而屢屢給讀者帶來耳目一新的驚喜。
不過,石黑一雄小說的題材看似繁複多樣,出入在歐亞文明之間,但到底在這個多元文化碰撞、交流的現代世界之中,什麼東西才足以穿透疆界,激起人們的普遍共鳴呢?石黑一雄其實用相當含蓄、幽微的筆法,在小說中埋藏了一條共同的主旋律,那便是:帝國、階級、回憶,以及童真的永遠失去。
回憶,是石黑一雄最偏愛採用的敘事方式,《別讓我走》也不例外。在小說的一開頭,便透過複製人凱西的回憶,緩緩揭開了她住在海爾森學校的童年歲月,那是一個已然失落、不可再得見的世界,唯有留存在凱西的回憶之中。由於回憶,《別讓我走》便能不滯留在寫實的表面,而散發出一股如夢似幻、虛實難辨的迷離美感來。而透過這一趟追溯記憶的旅程,凱西不但是在重新確認自我,認識他人,經歷啟蒙,同時也在縫合起生命中不經意散落的片刻。而當回憶之時,已然啟蒙的敘事者,用一雙清明之眼,再度回顧當年的懵懂、愚昧和無知,才終於領悟到青春已然失落,純真已然玷污,而傷痛已然銘刻在身體的深處,無可消除,而自己卻只能無能為力的站在一旁,目睹靈魂和身體的敗壞,無可言喻的悲哀,遂從此油然而生。
正如書名所暗示的《別讓我走》——一個在「別讓我走」這首歌曲中獨舞的小女孩,緊緊閉上雙眼,彷彿雙手擁抱著過去那個友善的世界,一個她內心明白已經不再存在的地方,而她還是緊抓不放,懇求它不要放開她的手,但事實上,純真的童年卻在不斷的萎縮、消失,而樂園已逝。
於是在《別讓我走》中,石黑一雄看似開闢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新題材:生物科技,但其實也是他過去所一向反覆書寫、反省的主題——帝國和階級的延伸。石黑一雄曾在《長日將盡》中,借管家史蒂文之口說:「對你我這樣的人而言,殘酷的現實是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將我們的命運交給那些身處世界之軸心、雇用我們的偉大紳士。」而這不也正是《別讓我走》中凱西、湯米和露絲這些複製人的命運嗎?而在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的生活,不也正是被一小群人所無情的主宰,以及實驗之中嗎?透過複製人的故事,石黑一雄卻是在對於現代文明,以及主宰文明發展的一小批傲慢當權者,提出了最為深沉的批判。
在石黑一雄的小說世界中,人一生下來,便注定要被孤伶伶的拋擲到這個世界上,被龐大的社會機器所控制,情感被壓抑了,於是就連性、愛與夢想,這些人類最為美好的本能,也都被剝奪得一乾二淨。甚至就連文學、藝術的創作,都有可能被權力所污染,而不是出自於靈魂深處最真實的吶喊。在這個缺陷重重、必定要邁向毀壞的世界,無疑是令人悲觀的,然而,石黑一雄卻肯定了愛的力量,將會使人類的罪惡和軟弱,都獲得救贖懺悔,而悲哀也因此昇華。在《別讓我走》的末了,凱西與湯米終於重拾愛的勇氣,即使它的到來,為時已晚,但它不是一時的肉體激情,它是靈魂上永恆的平和與寧靜,也是任何人都不能帶走的回憶。
東華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郝譽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