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青萝染尘香委地,白璃淬火色凛天 《天狱怨》是鱼馆幽话系列第一部长篇小说,以梦川帝女魇璃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为引线,辗转多地,展开一副大构架的史诗画卷。它一脉相承,因循着鱼馆幽话系列的主线,借由鱼姬和众人的馆聚闲聊来展开故事,烩江山美人、天族战争、宫廷权谋、奇遇历险、爱恨情仇为一炉。然而在剥离了这些更容易让人着迷的元素之后,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它其实是关于女性的故事,关于逆境之中的挣扎,关于抉择,关于主动的成长或被动的嬗变,关于勇气与力量,也关于慾望与邪恶。
我们的社会对于女性并不宽容,除了所有人类皆通用的法律和道德准则之外,还有一套桎梏是单独强加在女性身上的。她们被有意无意地模煳面容,贴上标签,约定俗成的道德尺度把原本复杂立体、血肉丰满的女性人格人为地分割为两个对立的阵营——「GOOD GIRL」和「BAD GIRL」,甚至进一步刻板地认定GOOD GIRL不会有BAD GIRL「越轨」的思想和行为,而BAD GIRL也不配得到GOOD GIRL的所谓「礼遇」和「优待」。女性困于这个人为强加的尺度之内,做每一件事情,都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丈量一次,被裁判也自我裁判,这既可笑又悲哀。这不过是虚伪的世俗为奴役女性所设置的桎梏,目的是把女性束缚为不完全的半人,一面用GOOD GIRL把女性供上神坛,以母职、妻职加成,塑造为无慾无求的奉献者、无私者和利他者;一面用BAD GIRL将女性踩进泥潭,以毒妇、荡妇之名羞辱,用以威吓打压其他女性不得越雷池一步。女性背着几千年的枷锁,战战兢兢,又尴尴尬尬,直到人们进入现代文明社会之后,女性的觉醒和社会的开明进步,总算让绝大多数人明白,女性就和男性一样,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思想和慾望的人。因为事实上,并没有真正澈底贯彻始终的GOOD GIRL与BAD GIRL,同一个人身上会具备善与恶两种特质,只是对应特定的事与人,表象不同。
就好像故事中的沅萝,她出身高贵但命运坎坷,美貌、温柔、简单、知情识趣、柔弱无害,算是传统意义上的GOOD GIRL,仿若定身打造的准贤妻良母。她从不被期待有所建树,无论是周围环境,还是自我认知,终其一生都是在自我弱化和被动之中随波逐流。在藤州,她是柔弱的小公主,托庇于父兄,她不用具备力量,只需要可爱就好,结果她成了被送去风郡,必要时可弃的质子;在风郡,她是国破家亡的落魄王孙,她不敢也无力反抗,只能逆来顺受,向同样身陷囹圄的魇璃寻求保护;在梦川,她已经得到了力量,却总是用来锦上添花,取悦于人;甚至遭劫之后,她也盲目地迷信着肚子里的梦川皇室血脉,指望靠它翻本……从头到尾,她的心里都没有「靠自己」这三个字,即使她藤州帝女的身分依然能策动人数众多的部族遗民,她所掌握的知识能兴农立业大利于天道复甦,这两张举足轻重的底牌,完全可以作为乱世的立身之本,可是她并没有善加利用,反而将一切压在了情爱上。
沅萝对于情爱的投入是唯一主动的举动,就好像是她探索世界独有的方式。如果不是被形势一步一步逼得走投无路,她应该是童话中高塔之上,等待勇士战胜恶龙,拯救她免于惊怖的公主,最终以爱之名被妥帖收藏。然而她的情感隐祕、复杂且矛盾,看似丰富,实则虚无。信任轻易就能被打碎,鹰隼、魇暝甚至魇璃对她而言,除了亲厚程度之外并无什么不同,不过都是青萝耐以为生所攀附的乔木。很多时候她的所作所为并非主观上的大奸大恶,但背弃的都是信赖她的人。打碎琉璃灯,掏空大雪山,尚属为人所逼,为势所迫,身不由己。直到置病骨支离的魇暝于险地,终于暴露了令人齿冷的自私嘴脸。更为讽刺的是,最后她面对得悉她背叛的魇璃,有愧,有惧,却并不设防,反而天真地想要得到对方的原谅。这样不切实际的表现其实跟她的遭遇和性格密不可分。沅萝是不幸的,她的不幸在于彻头彻尾地接受了那一套对于女性的桎梏,把依附他人当成了自己唯一的出路。她习惯以柔弱、美貌和别人的眷顾为安身立命之本,无力承担一切,无论是情感,还是错误,只能凭「被爱」的幻觉和楚楚可怜的姿态活在他人的宽容和羽翼之下。如果要概括沅萝的一生,最为精辟的莫过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与沅萝共生于逆境的魇璃,算是传统意义上的BAD GIRL。她狡诈、不择手段、极端、暴戾、凶狠、有野心、睚眦必报……这样的女子似乎并不可爱,然而致命的外壳之内,却是圆熟通透的智慧、敢作敢为的勇气、百折不挠的坚韧共同构筑的强大内心,在包裹着属于她的那份柔软与真挚。魇璃是个性情中人。她长于孤寂之中,于是对自己能触碰到的温暖分外看重,与魇暝的手足情深,与沅萝的生死相依,对铘的关爱看顾,甚至因蒯肃的舐犊情深而收敛杀心,都是由此而来。她的人生有几个重要的转折点,是人格逐渐完善的成长点。
第一个转折是忘渊之行,在那之前,她的愿望只是能回归故土,托庇于兄长,自卑、消极、极端而狭隘,出身是她最大的痛点,兄长的不离不弃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然而在她凭一腔孤勇和卓越的口才,说服钺帝结盟的同时,整个天道的局势开始从她手中逆转。以梦川皇室之血签下的盟书,是她第一次坦然行使梦川帝女的权利,打碎了低微出身给她设置的桎梏,开始于纵横捭阖中踌躇满志,感觉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第二个转折是六部戮原上的战争洗礼,她意识到人命的宝贵与和平的重要。在兄长的影响下,开始关注民间疾苦。民众的欢唿接纳造就了她的戾气消散和责任增长,于是鹰隼眼中的荆棘毒花,成了皎洁的梦川明月。她从广场的狂欢中看到各部和平共处的可能,于是脱离了种族的桎梏,理解了兄长看似不切实际的政治抱负,并转化为她内心的宏愿,走上政治舞台。这个阶段也是她与鹰隼的热恋期,爱得放肆而清醒,既不扭捏作态,困守于礼法和政治联姻的胁迫;也不依附盲从,坐等情人的救赎。
第三个转折是平乱南蜉州,兄弟阋墙导致魇暝受创,魇璃身系三城,辅佐兄长诸多筹谋,兴起北冥城。这个时候她已经尝到权力的滋味,百年经营,赢得民心与声望的同时,也实质性地扫清障碍。与璐王的那一番谈话很坦诚,她不否认权力的诱惑,有争霸之心,有决胜之力。女性需远离权力的性别桎梏对她而言早已经不屑一顾。然而魇璃并未因此迷失于权力的游戏,她给自己的定位是造王者,清醒而务实,皆因最为重视的手足之情凌驾于慾望与野心之上。
第四个转折是魇暝的病入膏肓,兄长的生死成了她最大的难题,仿若困斗兽,又将她逼回了从前那个风郡宫囚。她发动民间和朝堂,软硬皆施地求过;也怒闯圣地豁出性命去搏过。当一切无果之后绝望失控,鹰隼的出现是一丝留住她的希望,于是轮回池的「金风玉露一相逢」,演变为临时起意夺取血虎符,统帅百官,调动军队,冒天下之大不韪,发动政变,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曲线救兄……这次她剑指的是皇权至高无上的权威。
魇璃一直是桎梏的破坏者,走的每一步都是独立自主的抉择,审时度势的谨慎和孤注一掷的冒险在她身上共存,也一直很坦然地承担相应的后果。从风郡宫囚到明昭帝姬,从流放下界到梦川女帝,虽有背后的翻云覆雨手,但每一步都是凭自己的勇气和智慧,于天道乱世和命运的夹缝中砥砺前行。朝上走的路从来不轻松,但比随波逐流要踏实太多。于是与其他坐等勇士拯救的公主不同,魇璃为了守护她重要的人和事,拿起了剑,斩杀恶龙,推倒禁锢她的高塔,成为了屠龙勇士本人。
因为不同的抉择和秉性,魇璃与沅萝彼此的人生轨迹渐行渐远,就好比原本开在同一丛荆棘中的花儿,随风而起,各自蹁跹。于是一个随波逐流沦落为蒙尘的枯败蔓藤,一个历经磨难淬火为光耀夺目的琉璃。
自古以来,有无数文人编织的英雄梦,女性多是搵英雄泪的红巾翠袖,或是随风飘零的乱世柳絮。那是受限于当时的社会现状,以及男尊女卑的腐朽规则。事实上,即便是古代,有抱负的,各有专长的杰出女性依旧层出不穷,即使被人为地隐藏湮没,但仍然会从历史的遗蹟和野史传说中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她们都拥有同一种特质,那就是都突破了世俗所强加的桎梏,活出了自己的精彩。现代女性的幸运在于不用再背负太多的桎梏,她不必一定是谁的妻子,也不必一定是谁的母亲,不必让渡自己的权利去依附于任何人。她可以有自己的理想,她只需要做她自己,奋发向上,掌握人生的主动权,朝着更高更远的方向走。
《鱼馆幽话之三》的正式书名为《天狱怨》,它唱和了《鱼馆幽话之一》的第一个故事〈相思藤〉,完成了鱼馆系列的一个轮回。沅萝堕天,原本纯洁的天道帝女沦为〈相思藤〉中以色相迷人的藤妖,不可谓不悲。而从沅萝到决绝斩断可悲宿命的沙蔓,其中的心路历程,尽在不言中。而魇璃和鹰隼,在鱼馆幽话系列后面的故事中,还会有他们的传说。在故事的最后三皮和龙涯这对难兄难弟已经闯入了轮回之境,将开启一段新的冒险,想知道他们会在怎样神奇的地方,遇上什么神奇的人和事吗?敬请期待《鱼馆幽话之四》,咱们倾城鱼馆里继续说故事:)
谨以此书献给父亲杨德友先生、母亲陶平女士、外婆雷瑶先女士。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十六日 于重庆巴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