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阅读」最大的意义──关于《风的十二方位》 二○○五年,娥苏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的「地海」(Earthsea)系列作品被改编成同名迷你影集。
一季三集的《地海》影集评价普通,在当年被提名及获颁的奖项大多是特效、配乐方面的技术项目;观众大抵认为这部影集不很差,也不算好,倘若读过原着,则会明显察觉虽然影集情节与小说相仿,但就是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劲──可能是影集里的角色形象与阅读小说时的想像有很大的出入,可能是情节推展当中某些角色的作为没能表现小说里的关键意义。其实,会让人觉得不大对劲的最根本原因,或许是影集没能在影像叙事当中,展现勒瑰恩原着里地海世界的氛围。
地海世界,或说勒瑰恩大多数作品的氛围,是属于文字的。
这不代表勒瑰恩的作品不该以其他表现形式承载──勒瑰恩的作品曾被改编成广播剧、舞台剧、动画片及影集,她自己也写剧本。勒瑰恩的文字作品拥有一种抒缓的节奏,叙事方式有时读起来不大像小说,反倒有点像人类学、社会学或民族志,就算故事里出现以魔法或科学技术的拚斗,对应的想像画面也不会是商业电影里常见的眩目声光特效。这些特色会与故事的主题相互扣接,形成让读者沉浸其中的氛围;也就是说,无论将勒瑰恩的作品改编成哪种表现形式,改编者都不能只处理情节,还必须设法用另一种表现形式构筑类似氛围,少了这层,改编作品就会缺乏原着的重要特色。
从这个角度来说,《风的十二方位》(The Wind's Twelve Quarters)就有重要的阅读意义。
《风的十二方位》最初在一九七五年出版,是勒瑰恩从一九六三年到一九七二年之间创作的短篇选集。「一九七五」听起来距今已经接近半个世纪,似乎相当遥远,但勒瑰恩十岁左右就开始尝试创作,正式发表第一篇短篇故事的时间是一九六一年,在一九七五年之前,她的重要作品,包括「地海」系列的《地海巫师》(A Wizard of Earthsea)、《地海古墓》(The Tombs of Atuan)、《地海彼岸》(The Farthest Shore)及「伊库盟」(Ekumen)系列的《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一无所有》(The Dispossessed)等书都已经出版,成为奇幻/科幻领域的大师级作者。是故,这本在一九七五年出版的短篇选集,是我们追寻勒瑰恩的创作脚步,观察作家如何一路摸索、思考、反覆实验而终于成熟发亮的纪录。
而且,勒瑰恩还在每个短篇之前,都加了短短的前言,或者解释选择的原因,或者叙述创作的缘由。
倘若读者对这类作家成长史没什么探究兴致,那也无妨。因为《风的十二方位》当中的十七个短篇,并无劣作,每篇都能带来阅读的愉悦,也能引发思索。当然会有读者认为这是溢美的过誉之词,例如选集中的第一篇〈珊丽的项鍊〉(Semley's Necklace)情节就相当简单,主要情节架构几乎可以视为古早民间传说的一种变形,结局也并不意外。但在这样简单直接的早期创作中,已经可以清楚读出勒瑰恩如诗一般的叙事韵律,以及将古典社会学研究的方式,置入科幻/奇幻故事的企图──这个企图,让〈珊丽的项鍊〉成为「伊库盟」系列第一个与读者见面的故事,也成为奠定勒瑰恩小说风格的础石。
勒瑰恩作品里出现这种写作企图,或许并不令人意外。
父亲是人类学家,母亲是心理学家及作家,哥哥也是文学学者──勒瑰恩出身书香门第,家中藏书丰富,从小就养成了阅读习惯。既然成长于学者之家,勒瑰恩虽然对写作抱持热情,但原来仍朝学术之路迈进;她一九五一年拿到学士学位,隔年就拿到硕士学位,本来继续攻读博士,但在一九五三年到法国旅游时邂逅了一名历史学家,同年结婚,也决定中止学业,全心创作。这个抉择听来带着浪漫色彩一如她十年后创作的〈珊丽的项鍊〉,或许让学术界少了一名学者,却让文学界多了一名重要的作家。
勒瑰恩作品的重要性,放在她擅长的科幻/奇幻类型里来看,会更加明显。
无论各种类型小说的源头可以上溯到什么时代,二十世纪都是人类史上这些创作发展最快速的时期,辅以教育普及、传播与交通发达等因素,小说逐渐成为庶民娱乐选项之一。但无论哪种类型小说,成名作家的男女比例都不平等,除了早先女性受教育的限制更多之外,女性在其他领域面对的不成文限制也不少,勒瑰恩在〈死了九次的人〉(Nine Lives)前言里就提到这个状况。男性作家不见得会刻意在作品里打压女性,但很容易不自觉地以男性为主的视角叙事。
就算是经典作品,这类情况仍十分常见。
例如艾西莫夫(Isaac Asimov)的伟大作品「基地」(Foundation)系列,最初的三部曲里真正重要的女性角色算起来只有两个,而其中一个发挥的最重要功能在于与男性角色的感情关系;托尔金(J. R. R. Tolkien)的杰作「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三部曲里,几乎找不到重要的女性角色──作家玛格丽特‧爱特伍(Margaret Atwood)曾半开玩笑地说托尔金作品里重要的女性角色只有两个,如果把蜘蛛怪物算进去的话就有三个。除此之外,无论是「基地」或是「魔戒」,都可以明显看出西方本位的思考模式,例如故事的舞台是「帝国」或者「大陆」。
但勒瑰恩的故事不是如此。
其他男性作家的作品自然也看得到社会制度及人性道德的讨论──虽然类型小说成为大众消遣,但利用架空场景探究现实议题,其实一直是创作者们的焦点;不过勒瑰恩的作品从女性视角出发,类似的讨论方向,就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观点,就连论述无政府主义的〈革命前夕〉(The Day before the Revolution),都会显出意想不到的姿态。而且勒瑰恩不只提供了另一种性别视角,甚至还超越了男女二分的想像,在〈冬星之王〉(Winter's King)里,双性同体、会在一年当中特定时段转为某一性别以利繁衍后代的人种登场,这个人种后来在长篇《黑暗的左手》当中再次出现,从根柢颠覆了许多刻板的性别印象。
除此之外,勒瑰恩也在男性作家的科幻/奇幻领域里,开辟了全新的想像空间。
「伊库盟」里跨越星际的巨大联盟并没有变成单一帝国或相互征战的政治体,而是为了相互了解及文明进展而齐心努力;「地海」当中没有建立在广阔大陆上的类中世纪王国,而是无边海洋上由大量岛屿组成、彼此以船交通的聚落,居民长得不像身披盔甲的白人骑士,而像黝黑精瘦的亚洲平民,巫师并不是优于常人、有能力无中生有的存在,而是协助医疗或生产、帮忙行船或耕作,以及维持世间平衡的工作者。诸如此类在勒瑰恩的长篇里会读到的特点,都能在这本选集中发现;选集里也有几篇作品,就是「伊库盟」和「地海」系列的前身。因此,没读过勒瑰恩其他作品的读者,会在选集里读到精采的故事,而熟悉勒瑰恩的读者,则会获得更多乐趣。
此外,选集中的〈脑内之旅〉(A Trip to the Head)相当值得一提。
乍看之下,这篇小说读来有趣,但有点莫名其妙;勒瑰恩在前言里提到了创作的起因,并称这篇小说为「拔塞器」,意即创作者本来因为某种原因写不出东西,后来又忽然像被拔开塞子一样源源不绝地产出故事。身为以文字为主要创作形式的创作者,我也遇过一模一样的情况,读到这篇自然觉得兴味盎然;不过倘若读者没有创作经验,也可以从这篇小说里头,稍微窥见创作者写出有条有理故事的脑袋,其实多么乱七八糟。
无论熟悉勒瑰恩的读者、不熟悉勒瑰恩的读者,以及非创作者与创作者,《风的十二方位》都值得一读。
阅读勒瑰恩,除了享受奇妙的故事、从中思索她对性别、社会结构及人性道德的看法之外,更要紧的,是感受勒瑰恩以文字搭构的氛围。那种氛围不仅出现在故事当中,也会笼罩在读者阅读的当下,就算出现紧张惊险的桥段,勒瑰恩的文字仍会维持一种悠然舒缓的节奏;同样的情节被影像化之后,这种节奏难以呈现,况且,画面上不断向前推进的剧情,某部分限制了阅听者接收资讯及思考细节的能力。勒瑰恩的叙事用诗的韵律放缓速度,如此一来,便会敦促读者更仔细地品评文字况味与思索箇中寓意。
而这正是「阅读」最大的意义。
文字工作者 卧斧
前言 这本小说集可谓是画家口中的回顾展。尽管迟了些,但在我不屈不挠的坚持下,这些作品终于在我三十二岁时首次获得出版的机会,而本书内的内容即是我在头十年间刊载过的短篇故事,并将它们约略依照年代顺序安排收录。它们出场的次序大致是依照写作的时间,因此作者本人的风格进展或许也成了本书的亮点之一。我在时序上的安排并不是非常严谨(因为这无非缘木求鱼,故事可能在某一年完成,但一直要到了两、三年后才出版,之后可能又再次修订、润饰,你要採用哪个时间点呢?),不过也没有太大的误差。
这绝非一本收录我所有小说的完整故事集,像是早期有篇小说就被排除于外,因为我自己不是太满意,并且,不符合科幻或奇幻小说文类的作品我也没有将之囊括在内。本书中也不见我晚期大部分的作品,因为首次刊载它们的文选尚未绝版。不过,本书最后的两篇故事最初分别出版于一九七三年与一九七四年,因此这十七则故事仍可说是涵盖了我过去十至十二年间的作品。
在作者心中,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间的关系是非常有趣的。尽管〈珊丽的项鍊〉本身就是一则完整的故事,但又是另一本长篇小说的开端。完成后,珊丽的故事就结束了,但其中一个配角——一名不是太重要的旁观者——却不肯乖乖退场,阴魂不散地纠缠我。「写出我的故事。」他说,「我是罗卡南,我想要好好探索我的世界……」于是,我就依他所愿。你很难跟这些人争论。
〈冬星之王〉、〈解缚之咒〉和〈名的规则〉也都属于类似的起源故事,只是它们给予我的并非角色,而是后续小说的背景世界。而最后一篇的〈革命前夕〉并非灵感的萌芽,而是结果。它出现于长篇小说《一无所有》之后,是它给予我的最后一份礼物,而我满怀感激地收下了它。
书中大部分的直叙故事实际上都与我其他长篇小说有所关连,它们与我之后完成的所有科幻小说或多或少都同属一个松散相关的「未来历史」。而其他不属于此类的作品,除了有我早期完成的奇幻小说外,还有就是后来被我称做心理神话的故事。所谓心理神话,是指这些故事或多或少都属于超现实范畴,和奇幻故事一样发生在任何历史与时间之外,而那些生命体的心智——与永不永生无关——似乎完全不受时间或空间的限制。
收藏本书的读者或许会想知道,书中所用的故事名称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其中有几篇和最初出版时所採用的篇名并不相同:
〈珊丽的项鍊〉最初名为〈安齐亚人的嫁奁〉(编辑在文法上犯了个错误,因为他的安齐亚语并不流利。);
〈物〉原名〈尽头〉;
〈视界〉原名〈视野〉;
大部分的故事都仅修改过一、两处字句,或将最初出版时删减或错误的部分修订回来,唯有下列三篇除外:
〈冬星之王〉(请见故事註记);
〈比帝国缓慢且辽阔〉(补增删减的头几页);
〈死了九次的人〉(请见故事註记)。
导读
众星云集的气化宇宙:《风的十二方位》 炎夏时节,酷暑燠热,加上内忧外患的新闻令人心慌(特别是京都动漫的祝融之灾,举世宅宅震惊哀悼),只能远离网路人群,遁入奇科幻大师娥苏拉.勒瑰恩构筑的多重平行宇宙疗癒身心。
勒瑰恩生于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一日,去年(二○一八年)一月二十二日才刚逝世,为美国着名奇幻及科幻小说家,幼年即对写作充满热情,十一岁开始投稿,三十二岁刊登第一篇作品,着作超过三十部,题材多元,着名作品有奇幻小说《地海》系列(其中《地海孤雏》为一九九○星云奖得主),以及科幻小说《黑暗的左手》(一九六九年星云奖及一九七○年雨果奖得主)、《一无所有》(一九七四年星云奖及一九七五年雨果奖),也是第一位两度以同一部作品获颁星云奖及雨果奖的作家,不但于科幻奇幻界缔造历史,更是许多作家景仰崇拜的对象,连村上春树都表示勒瑰恩为其最喜欢的女作家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勒瑰恩除了文学创作之外,对于道家思想深感兴趣,更与人合译老子《道德经》(A Book about the Way & the Power of the Way,一九九七年出版),而《道德经》「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的非线性非二元思维,在勒瑰恩的作品当中处处可见,最明显的就是《黑暗的左手》当中,雌雄同体、性别流动的格森星(冬星)人。此外《地海》系列小说不管是人物或情节的设定,如善恶并非二元对立,而是互补共生,还有「名」的规则,都具有浓厚的道家哲学色彩。如此深厚的跨文化背景,也让勒瑰恩的作品跳脱西方正统奇幻科幻的框架,呈现独树一格的人文素养与社会意识。
上述的非线性跨界思维,在此次导读的作品《风的十二方位》也清楚呈现。本书为勒瑰恩早期作品的合集,共有十七篇短篇小说,每篇小说都有前言简介,当中数篇作品为后来《一无所有》、《黑暗的左手》、《地海》系列等长篇小说的前身。国内外关于此书的研究稀少,学者暨小说家洪凌于论文中指出:《风的十二方位》应视为「瀚星故事集」(The Hainish Circle)的一部分,瀚星故事集指的是勒瑰恩发表的「一系列长篇短篇小说,主要在于呈现表述未来时空跨国界、跨民族星际世界当中的性别与阶级议题(a non-linear assortment of prominent novels and short story collections, dealing with issues of sex, gender, and class in a supposed trans-national, trans-ethnic far future background of interstellar dynamics)」。不过《风的十二方位》当中收集的故事并非都是科幻小说,也有部分是奇幻设定,或者可以说,勒瑰恩是奇/科幻的跨界作家,笔下的异世界也如道家的太极图一般,奇幻中有科幻、科幻中有奇幻,两者绝非二元对立、壁垒分明,而是共存相生。
勒瑰恩的道家思想,或可从本书的书名及卷首引用的诗文一窥究竟。本书书名《风的十二方位》,引自英国诗人豪斯曼(A. E. Housman)于一八九六年出版的诗集《什罗普郡的少年〉(A Shropshire Lad)》,当中的第三十二首诗〈来自远方、来自朝夕晨昏〉,书籍一开头即引用该诗全文。本诗主旨为感叹生命短暂,成住坏空存乎一息之间,奉劝世人珍惜相遇的缘分,勇于表白求助,以免徒生遗憾。根据网路资料,诗句当中的「十二方位」有四面八方之意,指的是古希腊罗马的十二方位罗盘,有别于当时及现代航海使用的八方位、十六位或三十二位罗盘;另有一说是,十二方位也与黄道十二宫有关,指的是一年十二个月吹来的风。
此处风的意象,不仅是指外界大宇宙的空气流动,亦即四大元素之一的「气」(air),同时也是人体小宇宙的「气」(breath)。此一微妙的内外动态平衡结构,让人不禁联想到道家的气化宇宙观,如学者钟振宇提到:「『气』总的来说似乎可以统合世界与身体两种面向,气是世界身体。」无论是在诗中,还是在本书的故事当中,都可以感受到外在物质界与内在身心界的共融交错,而大宇宙的变动固然会影响人身小宇宙的生命生活,人自身的意念言行也同样影响大宇宙的发展状态,两者息息相关、缺一不可。
作者勒瑰恩于前言中表示:「本书内的内容即是我在头十年间刊载过的短篇故事,并将它们约略依照年代顺序安排收录……书中大部分的直叙故事实际上都与我其他长篇小说有所关连,它们与我之后完成的所有科幻小说或多或少都同属一个松散相关的『未来历史』。」此段简介除了唿应洪凌在研究中提到「瀚星故事集」的非线性架构,或许也隐含道家更加偏向原始思维的「圆型」时间观(郑振伟,二○○一,页113):「种缘于季节变化的循环观,在《老子》中至为明显,故可视作原始思维的痕迹。《庄子》则进而以『变化』摆脱时间的束缚,在周而复始的时间中,追求与天地同寿,达至无始无终的境界」。书中收录的十七篇故事,与其说是创作时间轴的串珠,不如说更像是作者意念宇宙的众星,每一颗星不但拥有各自的行星系统,更交织共构出绚烂的「勒瑰恩星云」。
选集的第一个故事是科幻小说〈珊丽的项鍊〉(Semley’s Necklace),叙述「安齐亚之女」珊丽前往异世界寻找「大海之眼」的蓝色宝石项鍊,也是勒瑰恩后来于一九六六年出版之首本长篇小说《罗卡南的世界》(Rocannon’s World)的序章。虽然本作的设定为科幻小说,情节和文风却具有相当强烈的奇幻文学色彩,恍若置入英雄冒险传说的场景:「珊丽跟着向导步上玄武岩石阶,先是走进一座宽敞的前厅,然后是一座由古老水流或是穴居的土族人自岩石中开凿而出的更大厅室。阳光从未照耀过此处的黑暗,只由那些冰冷耀眼的神奇火球所点亮。巨大的扇叶在嵌于墙内的格栅后方不停转动,疏通腐浊的空气。……当她来到一群黑发上佩戴着铁饰环的土族人面前时,向导停下脚步,躬身行礼,高声宣告:『葛丹弥亚的至高统领们!』」无怪勒瑰恩在本篇故事前言中自述:「从这篇故事开始,到我于一九七二年完成并收录于本书最后的一则短篇小说中,可以看见我的写作风格稳定且缓慢地脱离显而易见的浪漫主义。那是一种进程。」由此观之,勒瑰恩的跨文类科奇幻叙事风格,在创作初期即已逐渐形成,当中又似以奇幻文风作为骨架。
此外〈解缚之咒(The Word of Unbinding)〉和〈名的规则〉(The Rule of Names)为《地海》系列的前身,也是勒瑰恩于前言所说的「起源故事」,主要是与龙的设定有关,也是作者「首次尝试描写与探索地海系列中的『第二世界』(secondary world),后来也以此题材写了三本小说」。〈冬星之王〉(Winter’s King)则发展为后来勒瑰恩于科幻界的扛鼎之作《黑暗的左手》,叙述格森星(又称「冬星」)卡亥德王国的年轻国王阿格梵‧哈吉,由于幼时受到绑架造成人格异常,决定将王位传给幼子,并在异星人的协助下,前往二十四光年以外的欧卢尔星接受治疗与教育,却没想到治癒之后接获消息:自己的儿子竟成为暴君。如今阿格梵因光速旅行之故,外貌年龄比儿子还年轻,必须返回母星反抗亲生儿子的暴政。有趣的是,作者勒瑰恩在本作前言自曝:当年《黑暗的左手》虽然设定冬星人是性别可自由转换的双性人,出版时却都用「他」来指称,「令许多女权主义者感到悲痛或屈辱」,于是勒瑰恩决定在〈解缚之咒〉当中,一律用「她」作为卡亥德人的代名词,在阅读上也更具有性别流动的特质。
本人最喜欢的故事,是带有炼金奇幻色彩的〈巴黎四月天〉(April in Paris)。初见篇名有种民初浪漫爱情影视作品的既视感,不禁莞尔,细看故事俨然是当今两岸三地网路影视小说最夯的「穿越剧」,杂揉《浮士德》的召唤桥段,顿时拍案叫绝。情节主要叙述现代美国学者贝瑞.潘尼威德教授,于巴黎休假研究期间,意外被人施法召唤到中古法国,而施术者正是中世纪法国炼金师查汉.雷瓦。两人惺惺相惜,成了「忘年」之交,之后雷瓦不仅招来罗马时代的女奴波塔(果然男人的天性就是饱暖思淫慾?)甚至还召唤到来自未来世界牛郎星的美女星际考古学家绮思克,从此正式进入双CP官配的爱情偶像剧设定。(大误?)言归正传,本作承袭勒瑰恩奇科幻混搭的独特风格,在看似炼金奇幻的设定中,加入外星人主角,令人耳目一新,而潘尼威德教授的学者心态与惯常思维,也让同样身为教研人员的本人感触良深。此外最发人深省的是,绮思克提到之所以想要研究考古学,是因为在未来所处的时代,人类已经透过基因改造,让外表变得完美无缺、适应能力优秀,但仍歧视个别差异:「我和他们拥有相同的外表,但骨子里却天差地远。当世上所有一切看起来都没有两样时,什么地方才是家?」类似的议题同样出现在日本科幻大师伊藤计划的反乌托邦小说《和谐》,当中经过人工改造而过度完美的世界,究竟是福是祸?也证明了物极必反的原理。
选集的最后一篇故事,是充满社会意识的〈革命前夕〉(The Day before the Revolution)。勒瑰恩在题末特别註明是为了纪念美国社会批评家、无政府主义哲学家及作家保罗.古德曼(Paul Goodman, 1911-1972),故事也呈现浓厚的政治社会意识。本作曾荣获一九七五年的星云奖和轨迹奖,也是获奖长篇小说《一无所有》的先导作品,主要角色为创建欧多主义的女性领袖欧多,而就勒瑰恩的说法,「欧多主义即为无政府主义」,「所谓无政府主义,正如早期的道家思想所隐示,以及雪莱、克鲁泡特金(Kropotkin)、戈德曼(Goldman)与古德曼所阐述的,它主要要瓦解的是专制国家(无论是遵循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而本身最重要的道德实践就在于合作(团结与互助)。它是所有政治理论中最理想,对我而言也是最有趣的一个」。然而相较于《一无所有》的批判意识,本作反而有种「人生海海」的沧桑感,欧多从以往披荆斩棘的民运领袖,变成逐渐凋零的老妇,看世间的角度也由激情转为淡定,而结尾的文字「她觉得天旋地转,但不再恐惧跌落了。就在前头,就在那儿,干枯的白花在夜中旷野喁喁低语,轻轻颔首。七十二岁了,她始终不知它们名唤什么」,绝美又空茫,不禁令人想到中国文学鉅作《红楼梦》的最后一回:「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让本选集故事当中的角色与世界,再度回归「道无终始」的生灭循环。
《风的十二方位》让读者瞥见勒瑰恩于写作生涯初绽的光芒,无论是科幻还是奇幻,书中的每一个故事都像是广大宇宙当中的群星,各自拥有独立的生态系统,但又隐约与整个星系(意即其所有作品,特别是瀚星故事集)相生相连。诚如勒瑰恩在评论豪斯曼〈来自远方、来自朝夕晨昏〉一诗的文章所言:「人生在世,与其说死后昇天,不如说是回归尘土、化为千风[来自十二方位的风](In this world death takes us not to heaven but to earth—to dust, to “the wind’s twelve quarters.”)」。宇宙之大,无奇不有,故事的旅程无穷无尽,但无论是朝向何方,终将回归道与天地气运的循环,无始也无终。
国立台湾大学外国语文学系教授及外语教学暨资源中心主任 赵恬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