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緻陳苑珊函兼《演藝之城》序
苑珊︰
第一次看你的小說,是數年前某機構的年度小說奬評選工作,一堆入圍書中有你的《愚木》短篇小說集。看後雖不至驚為天人,卻覺得你一手創齣繽紛世界,語言有鮮味汁液,給人樂趣無窮。是的,就是pleasure。當時我想,作者的觀察力很強,多元題材順手拈來而豐盛,如果我能這樣寫就好瞭。
《愚木》短篇小說集那次雖沒勝齣,卻在二○一七年香港中文文學雙年奬獲得小說組推薦奬,正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更可喜的是藉著前者的因緣,讓我有機會後來在你另一本短篇小說集《肺像》的新書發布會上,跟你對談,方知你為瞭寫那書,在首爾閉關一年,專心寫作;於是我又想,如果我能這樣做就好瞭。
之後我們又幾次在文學活動上對談。有次是齣版社在香港書展,為拙作《山上來的人》新版舉辦講座,你是嘉賓講者。快開始時你說很渴,又忘記帶水,我說會展樓上有餐廳,或有水賣。你說外麵就有書展工作人員櫃臺,應可「搲」到瓶水迴來。我覺得這港式粵語獨有的「搲」字,你用得真妙。至於你有否去纏著人傢「搲」水則不得而知,但不久就空手而迴。雖渴著上臺,卻不妨礙你念念分明、氣定神閒地參與個多小時的討論。之後,你就告訴我,正在寫人生首部長篇小說去參加臺灣的比賽,就是《演藝之城》。
關於長篇小說,容我打岔講幾句題外話。六、七十年代,香港學生流行看《讀者文摘》中文版,老師都說中文翻得好,我們小學時就跟著人看,中文好不好不知道,但裡麵的笑話確很好笑。又記得有篇短文教人善用時間,主旨是日常生活總要排隊等這等那,等巴士、等朋友、等小孩放學、等看醫生之類,作者說他幾年間就用這些散斷的時間,看完瞭《戰爭與和平》!
我並無大誌要創齣爭分奪秒啃小說的壯舉,倒是後來斷續看瞭些長篇,像大學時因上課而必看的《魔山》、《布登勃洛剋傢族》、《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和《罪與罰》,日本文學那邊必讀的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還有英法某些長篇。那時敝大學仍遵英式導修製,每星期得上幾節不同的小組導修,每周要看的小說疊起來,足有六、七吋高,怎可能看完?也絕不會有同學是全部看完纔上導修去的,能記住重點章節就不錯。於是五、六個同學擠在陸佑堂上麵本部大樓的導師小房間,屏息定氣,伺機行事;運氣好的話,抓到個點子發揮發揮就應付過去。
幸好大學有長假期,可以追進度。我們住的是十多個同學在外閤租的地方,這種宿捨散落港島般含道和西環一帶,謂之「迷你捨堂」(mini halls)。每逢寒假,堂友都迴傢或玩去,我就盤坐在三層的鐵床上看長篇小說,印象最深是《罪與罰》和《魔山》。一個做典當生意、專門剝削聖彼得堡大都市底層貧苦大學生的惡毒老女人,難道不該給亂斧砍死?一群長年住在瑞士山上療養院等死的中產肺結核病人,各自如何成長、幻滅和消亡?在空冷的房間,天昏地暗讀至捲終,有洗滌過的感覺,生命也略移瞭位。唸哲學的師兄說,是啊,這就是讀經典的感覺,我們讀得遠遠不夠。
說迴《演藝之城》。初看像是《一九八四》般的政治比喻,但你說緣起其實是某天在銅鑼灣時代廣場經過香水專櫃,推銷員落力解釋不同香氣如何刺激人腦神經,生起各種情緒反應;於是齣現瞭小說開首的甚麼室、甚麼樓,專門磨練演藝學生的每個感官,小說也從這起點嚮四方舒展,衍生。你又說雖然書中沒有直寫當權者,但演藝之城中,人人一生早被全盤操控,至老再給送去磚山的所謂榮休堂,麵對齣人意錶的悲慘結局。最近重看《愚木》,發現政治命題於你其實並非新事,像同名單篇〈愚木〉、〈非黑即白〉與〈琵琶和結他〉,多少都涉及官僚體製扭麯文化以至人際間相互操控。我不認為你會為探討政治命題而寫小說,但政治與權謀如是兩條苦纏眾生的索帶,在你的作品裡也不會缺席。
一如你以往的作品,《演藝之城》全盤布局細密有緻,思慮周詳,層層揭開男主角淳的天生幸運和自選的不幸。其實早於第二章,淳的父親已一語道破,淳身為演藝世傢的獨子,兼是社會和學校重點培養的明日之星,他理應感激流涕之情﹕「世上種子無數,有人看中你這一顆,天天為你澆水施肥,冀盼你長成燦爛的樣子,那是一件多麼難得的事。受過恩,接過福,你總不會說﹕『我不喜歡自己開花的樣子!』你不順種花者之意乖乖開花的話,也許隻會淪為比雜草枯枝更不如的東西。你不會想這樣。」但如果種子想這樣呢?人的自由意誌,讓不讓選擇不幸?準不準拒絕施恩者澆水施肥?如果《罪與罰》問的是,人可不可以替天行道,淳問的就是,人可不可以逆「天」而行。
全書我最喜歡的,很奇怪,是跟老爸寄居在曼瑤劇院下麵、不見天日之雜物倉庫內的貝貝,可惜你為她著墨不多,但這父女倆的可塑性和地庫場景,給我很大想像空間。日後願再跟你對談小說,包括近年閱讀的其他長篇﹕深沉的、茂密的、瘋狂的,又以瘋狂的最好。
《演藝之城》今次在臺齣版,除瞭建立臺灣讀者群,也希望港人能藉此多讀你的作品,享受你的文字妙趣。
伍淑賢
二〇二二年十月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