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小說的變體與連作
時空恆在。歷史卻是對立而斷裂的,只好以書寫進行焊接
世代綿延。記憶卻是分立而凌亂的,只好以小說進行梳理
一、這部小說的情節概意
這是一部連我自己,都會書寫到長出翅膀,兀自天馬行空的另類作品。
一名三峽作家,因為長期從事文史踏查、生態觀察等工作,無形中罹患了多重身分、多層衝突的身分錯亂症,時常遭受價值觀分裂之苦。
某日,他逃出恩主公醫院精神科問診室,茫茫自我尋找解脫之道,半途巧遇了一組,在地歷史連續劇的拍製團隊。於是,不覺跳進他們的劇本裡,儼然成為一系列參與者與見證者;再次重現了一次,台北盆地天災人禍的滄海桑田,重演了一回,北台灣原住民、唐山漢人、日本人、中國人,族群交逼的矛盾角色。
戲內,劇終人散,拍製團隊在商言商,隱入幕後,核算利益盈虧;戲外,演員們洗清鉛華,恢復原相,以便觀眾們選擇自己的生命對應,尋找自己的世途扮演。天際,神鬼們卻高坐雲端,盤點史道因果,構思下一齣人間劇本。
鳶山下,另一場現代社會連續劇,則仍自如荼如火的同台上演。
這名三峽作家,試圖跳出沉重的歷史老劇本,進行自救計畫。一路同時,先後經由六人公祠、宰樞廟、祖師廟、媽祖廟,基督教堂、噶陀寺、仙公廟的神鬼洗禮;最後,這才隨著土地公、土地婆,走入鳶山後花園的「流螢小徑」、「桐花步道」,總算從一世四蛻變的火金姑、一年一燦綻的山桐花身上,學到了所謂「沉澱」、「澄清」與「輕盈」的自救之道。
二、這部小說的書寫緣起
高山起伏到一個程度,世人便會橫看成嶺,側看成峰。
長河蜿蜒到一個程度,地勢便會左迤右邐,助闖出口。
小說書寫到一個程度,作者便會很想跳脫舊有模式,另尋創作途徑,另求創作意趣。我也不能例外,尤其面對前輩如山,後輩如林的台灣文壇;某種另起爐灶,獨樹一格的衝動或想法,便會油然而生。
回顧自己的寫作生涯,我在一九八四年以前住過彰化、雲林、屏東,也短暫住過台東,曾經運用當時還是十分有限的手邊資料,藉由以地寫人、以情述事的方式,完成了一些相關作品。其後,長期羈旅新北市(台北縣)以來,蒙受台灣政治逐漸開放、資訊快速發達之賜,各種歷史禁忌可說已經完全解除,各種寫作資料更可說已經唾手可得。
落腳三峽初期,我首先流連於老街的思古幽情,驚艷於清水祖師廟的莊嚴典麗。中期,在一群文史同好的介紹下,逐漸瞭解原來諸多古蹟,都是各有精彩故事的;於是起心動念,開始蒐集資料,浸染情緒,發誓非寫下這些故事不可。
二○○三年八月,我從國小教職退休,面對一堆龐雜資料與一團蕪雜情緒,著手進行最後的整理與統合。此時,我碰到了一個不是難題的難題,那就是以文學形式與文學內涵而言,我到底應該把這些故事,寫成新詩、散文、小說或報導文學?把這些情緒,體現為類似仿歐洲「巴洛克式」樣貌的老街,還是中國傳統「道教廟宇」格制的祖師廟呢?
說這不是個難題的原因是,其實身為一名書寫者,但憑先天創作直覺與後天文學素養,大可放手下筆便是,何必多所猶豫?
說這是個難題的原因有二。之一是,一系列的三峽文史,實在非常沉重,新詩、散文、小說,一定難以承載;三部曲的長篇小說,或可支應,但篇幅浩繁耗時、情節矛盾悲心,我沒被篇幅困住餘生,也會被情節衝撞到靈肉俱裂,變成一介三峽瘋子。之二是,就算我願意以長篇小說作繭自縛,同時暫且拋開急起直追的如林後輩,但仰觀銅牆鐵壁的如山前輩當前,區區禿筆早已無法超越,我又如何才能在台灣文學史中,鑽爬出一條自己的可行之路呢?除非,連同台灣先民開島伊始的洪荒之力,也一起借來用上吧?
於是,棋走險招。我又蒐集了更多相關資料,總算擬訂好寫作計畫。
但是,正當急著開筆鋪陳時,我又碰上兩個難題了;那就是電腦當機,頭腦也當機了。前者比較容易解決,懂得電腦的朋友告訴我,你這台386的電腦過於老舊,運行不了新版的作業系統,換上一台486的,便可正常操作;另外,為了防備電腦病毒入侵,必須分割成系統、邏輯、延伸的三個磁區,免得到時波及珍貴檔案。後者,看過我舊作的文友告訴我,你這顆CD版的頭腦太過陳腐了,難怪開啟不了DVD版的新眼界,呈現不了多媒體式的新視野;另外,為了防範心神錯亂,途徑紛歧,必須存置為「共同資料」、「打算書寫」、「正在書寫」的三個檔案,免得如走迷宮,牽扯不清。
面對新買的電腦,我沉思良久,總算想出後者的解決之道,那就是向電腦學習,自我升級這顆過時的陳腐人腦。此外,為了預防在諸多磁區與檔案的穿梭之間,造成顧此失彼的現象,我另外向電腦模仿了一套類似CPU「三核心」的運筆概念,期使自我提升為「三向量」、「三思維」的多重人事價值觀。
又,為了善用難得借來的先民洪荒之力,我將整部草案切割為「大島記:渾沌台灣」、「鳶山誌:半透明哀愁的旅鎮」、「鳶山誌:藍色三角湧」,分別存入延伸磁區;前者存為「打算書寫」的卷宗,後二者存為「正在書寫」的檔案。初切前者時,我內心一陣難過,再切後二者時,我更是一陣軀體兩分之痛。
因為,他們三者本該是同聲共氣的。尤其後二者,更本該是同身共命的。
初切前者的原因是,前述我的不想作繭自縛;再切後二者的原因是,我果然被情節衝撞到靈肉俱裂,幾乎變成三峽瘋子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雖然前者尚未寫成,所以不知形貌如何;已經收刀拆線的後二者,竟是內外都被切割得「天衣無縫」,肉身脫胎換骨,靈魂煥然一新,宛然就是一對活生生的變體姊妹。
當然,既是來自同一座鳶山,她們在眉目上是有某些神似,在意旨上是有某些雷同的。如此兩部作品,大家或許會說,這是長篇小說常有的「二部曲」;作者倒是汗顏,而自認為這是長篇小說「雙連作」的新實驗,比較來得妥當。
美術有「雙連作」的對映美感,小說應該也有「雙連作」的相映意趣吧?
同一座鳶山,經由不同角度,輻射出不同的向量能力;同一群子民,透過不同手法,型塑成不同的時空價值。這就是我進行這項「雙連作」實驗的動機,至於值不值得或成不成功呢?這已經不在我的評估範圍,身為創作者從起意到完稿,可提出分享的是,我已經充分經歷過創作的「沉重」與「輕盈」了。
因為都涉及人間兒女與世代傳承,當寫下《鳶山誌:半透明哀愁的旅鎮》最後一首佛偈時,我真想偕同書中諸多摯情兒女,齊奔鳶山頂,如下暢飲千杯酒:
一佛一燈一舍利,一天一地一代人
一僧一唄一滅度,一草一花一次春
怒放吧,紫牽牛──
怒放吧,紅地荳──
怒放吧,白百合──
怒放吧,金忍冬──
善哉,阿彌陀佛──
也因為都關及人間禍福與生命信仰,當寫下《鳶山誌:藍色三角湧》最後一個句點時,我真想請出書中諸多情義先民,一起跪向雲端,如下大哭三句話:
哀哀鳶山子民,袞袞三峽先靈──
不此人神同燼,何來浴火重生──
不此浴火重生,何有百年典範──
三、這部小說的創作構想
初切待寫的計畫草樣,我將整座台灣,畫歸給《大島記:渾沌台灣》使用。將六萬至七千年前的整片時空,分配給包括雞距人、黑矮人、九族開台先祖在內的,台灣史前人居息;據以留下台東「長濱文化人」、苗栗「網形文化人」、台南「左鎮文化人」、屏東「鵝鑾鼻文化人」,以及新北「大坌坑文化人」等遺址。
其後,另將七千至四千年前的新北「大坌坑文化人」遺址,分配給陸續上岸的台北「圓山文化人」、「芝山岩文化人」等先民居住。從而混雜並分衍出,台灣北部分立面貌的「山地文化人」與「平埔文化人」之前身。
再切完成的兩部小說,時間上已來到三百年前至今,人事上已進入中國兩度殖民台灣,日本一度統治台灣的近代階段。我在《鳶山誌:藍色三角湧》裡,演繹了中國第一次殖民時期,三峽地區「平埔文化人」的平埔族裔,被「唐山文化人」的漢族收編後,聯手入侵「山地文化人」,一起擠壓泰雅族的競合現象。
馬關條約(一八九五年)後,台灣改朝換代,清朝退出台灣。日本統治初期,懷抱濃厚唐山意識的漢族,抵抗最激烈,死傷也最慘重;平埔族裔受到池魚之殃,自是可以想像,而看似與事無關的泰雅族,其實也沒有幸災樂禍的餘地。以三峽而言,日本覬覦山林資源,既已平定平地反抗活動,於是開始徵組漢族、平埔族裔的隘勇與墾民,入山掠奪泰雅族的樟腦及土地;泰雅族家破社毀,只好躲進更偏遠的桃園山區,尋求最後生機。
日本統治中期,抗日義士戰死的戰死,逃亡的逃亡,歸順的歸順;三峽人逐漸被收編完成,消極者忍辱偷生,積極者當上街庄頭人,努力收拾善後。這個階段至日本統治後期,對岸中國先是陷入對內革命,後是對日抗戰的泥淖中;台灣社會相對穩定,三峽子弟對於日本,則已經產生國屬感。不意,日、中戰爭捲入世界二戰,日本敗於同盟國退出台灣;日本退出台灣,卻引來了自己另再陷入內戰,最後被共產黨逐出中國的國民黨,一路逃過台灣海峽,順勢接管了台灣。
自此,台灣進入中國第二次殖民初期,重新面臨再度變天的血腥亂局,重新面對認同新朝的矛盾撕扯。三峽人基於先前抗日諸役的慘痛教訓,並未實際參與這個階段,「二二八事件」的抗暴行動,及其嗣後的「白色恐怖」迫害;但退而求其次,在一九九五年二二八受難者家屬獲得國家道歉次年,當眾拆毀罪魁禍首的蔣介石「銅像」,率先打破「國在政在」的朝代鐵則,大膽創下「政在碑亡」的歷史首例。
其中情節,依史寫人、依人寫事,依事述情、依情演義,脈絡清楚,恩怨分明,並不難寫。倒是書寫時,手如懸鉛,筆如執錐,心如扎刺,只能以「沉重」與「悲痛」自況。
這種歷史性質的「沉重」與「悲痛」,我會另在該書序文中吐露,在此略過。
四、兩部連作的異同旨趣
本書《鳶山誌:半透明哀愁的旅鎮》,接續了《大島記:渾沌台灣》之後的七千年,共擁了《鳶山誌:藍色三角湧》的相同空間與部分人事。這就是我為什麼自稱,後二者是一對「變體姊妹」,或兩部「雙連作」的原因。
所不同的是,我在創作策略上,將前述歷史性質的「沉重」與「悲痛」,代替以文學性質的「沉澱」、「澄清」與「輕盈」;在書寫手法上,將前者按部就班的「寫實主義」,改為靈活穿梭的「魔幻寫實主義」;在語文運用上,將前者的漢文交插日語,改為華文混合台語。而在文氣起承與情節轉合上,則將前者「史河式」的一盪到底,改為「網海式」的多重串湊;這種運筆方式,有如現代人的遊逛網頁,正好也就是我上述所謂「棋走險招」,自期另闢蹊徑的創作實驗。
小說裡,我以在地文史踏察者、鄉土寫作者、藝創工作者、風箏製作者,生態觀察者、人道守護者、寺廟管理者等複合身分,懷抱著多重價值認知與多層生命矛盾的「某瘋子」開場。這瘋子是因為生命塞滿歷史生態上的多重矛盾,受到天理良心上的多層價值認知所干擾,於是走進醫院向精神科醫師尋求療癒之道;但醫學療效有限,只好一邊透過文學途徑與宗教管道,自我進行沉澱與澄清。
文學沉澱的途徑,則是透過各種史道角色扮演,以鳶山為戲碼、以三峽為舞台,重新走過七千年來的世途之路,一層層卸除臉上粉墨,還原為一條條純粹內在生命的的蛻化過程;過程中,他現身扮演且見證了自己,同時也扮演且見證了別人。宗教的澄清管道,則藉由各種寺廟家祠或清聖勝地,以鳶山為號召、以安息為主旨,祈祝魂兮歸來,一重重卸除生前功過,安頓為一縷縷純粹時空魂魄的昇華結局;結局裡,他顯相看清自己且護佑了後人,同時也讓後人引為借鏡照見了自己,願意世世代代為子孫而衝撞,為生存而奔忙。
基於這樣的創作思維,我在這部「雙連作」小說內,於是比前書向前延伸了六千餘年,也向後延伸了三、四個世代。人事上,為了延續歷史情愫,我在保留前書某些主要人物之外,也新增了諸多新世代的生、旦、淨、末、丑,以及相應而生的神仙、老虎、狗。
對照二書,保留的主要人物,屬於前書一線主角者,平埔族有文仔嗹、伊娜兄妹,王阿藷、王阿原一家人,阿宏、阿志兄弟;泰雅族有卡朗.達奧、艾瑪(烏面青姑)兄妹,瓦旦‧燮促、樂信‧瓦旦父子。漢人有白臉青姑、李三朋、陳種王、蘇力、陳小埤、翁景新,與翁國材父子、林成祖(六人公)、大郎先仔、豆花勇仔、李梅樹等人;日本人有日本工兵、樺山資紀、達脇良太郎,加拿大人有馬偕牧師。保留的主要神明,漢神有濟公、媽祖婆、祖師公、上帝公、三太保,洋神有上帝、耶穌基督。其相關章節,我則盡量使用不同筆法,加以穿插分述或刪增裁剪,以免被取笑是「作者偷懶」或「自我抄襲」。
綜觀本書規模,我已跳脫歷史小說框架,加入神話、傳說、地誌、自然生態的元素。而以史前台灣北部的風物想像、台北盆地的族群勾勒,古今天災人禍的肆虐現象、在地新舊住民的互動變革、歷代三峽人的共同願景為主題;總計五個面向、二十五個章節、三十萬字,期使能附帶投射出整體台灣人的命運倒影。
盤點書中角色,我新增了漢神呂洞賓、土地公夫婦,日本天照大神;平埔族的清朝文仔鵲,泰雅族的現代嬤孫,明清兩朝的鄭成功、施琅;中國撤退來台第二代的宋楚瑜、馬英九,台灣土生土長的廖富本、蘇大興、李登輝、陳中州(日本劍道九段大師)夫婦、駱先春(三峽長老教會牧師)、施明德、陳水扁,蔡英文。以及,日本旅客的櫻井夫婦,父籍加拿大的偕叡廉牧師(馬偕之子)。
此外,必須一提的是台灣留鳥、候鳥、迷鳥的千禽當中,我特別以鳥喻人,在此書標榜了有「國鳥」之稱的留鳥「藍鵲」,特寫了已有部分歸化為留鳥的候鳥「家燕」;以及被放生,卻已完全融入在地生態的東南亞「家八哥」、「泰國八哥」。情節所喻,究竟代表何意,相信大家閱讀後,應可自行心領神會吧?
話說回來,倥傯七千年以降,有人入境台灣已經繁衍或輪迴幾多世代,仍然抵死自認為是一隻兩岸「迷鳥」或異國「漂鳥」,不願認同這塊寄命埋骨之地。這種心態,就不是區區書寫者的我,能夠給予理解及詮釋了!
五、這部小說的創作檢視
動用台灣洪荒之力,使出渾身解數寫完這部作品,我走起路來不禁有一種穿越幾重史域,洗淨幾層世塵的虛浮感。而長眺遠景,眼前卻隨即轉為一片清明,腳下也隨即轉為一片輕盈。
無論如何,姑且不說,歷史小說、世代史詩的「舉重若輕」,方史遊記、超級散文或另類報導文學的「舉輕若重」;一旦辛苦成書,總算是熬過台灣哀怨書寫的「出疹」過程,身心已經擁有悲苦命運的「免疫力」。往後,相關的創作之路,諒必腳下可以更自在,筆下可以更自如,內心可以更自信吧?
總言之,不管寫得成功與否,但願這項實驗能夠拋磚引玉,引出台灣文學更自在、更自如,台灣世代更自信的各類作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