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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穿妈妈的牛仔夹克，脚下单只短袜，平常被唤做﹁敏娜﹂的玫琳达．溥芮特，正搭乘十二路市公车，要去上﹁大提琴﹂课。

﹁世界，你好哇，﹂敏娜招唿道。她经常向全世界打招唿，有时是没出声，有时是拉开嗓门喊出来。搭十二路公车时，她最爱东张西望了。车里车外都很有看头呢。

公车驶着，与路上的汽车、单车、遛狗人错身而过。行经商店橱窗时，敏娜瞥见自己的面容映像：两只深色眸子镶在素淡如冬日黎明的脸庞里。

今天，车内有十四名乘客。为了点算清楚，敏娜是站起来数的。她向来喜欢数这、数那：人啦、电线杆啦、帽子啦、伞啦EF等等。最近，还新增了﹁耳环﹂一项唷。敏娜正前方那个女乘客，一边耳朵戴了五只耳环。两耳合计的话，总共是七只耳环；而染成绿色的那头秀发，分扎几束，盖住脖子，看起来好像用一串一串的连翘花苞妆饰着。敏娜晓得，同搭这辆公车的还有一个国王、一位卸任的美国总统，以及一个选美皇后。敏娜是根据他们的外表判断。瞧，那个国王正在打哈欠，还抬手用小指头刮耳朵AB是﹁刮﹂唷，不是﹁挖﹂。至于那个头发颜色像生番茄的选美皇后，由于正在打盹的关系，嘴巴张着。那位卸任的美国总统在看书：一本叫︽青春之爱︾，另一本是︽健身手册︾。

敏娜的邻座，斜靠着用帆布拉鍊袋保护的大提琴。大提琴再过去的那个位子，坐着她弟弟敏谷，敏谷嘴里正哼着什么哩。敏谷随时随地哼不停，连讲话，有时也用﹁哼﹂的，听起来往往像唱歌。课堂上，敏谷回答问题也是哼哼唱唱。别说师长们听不入耳，校长李普利先生也不喜欢。所以，敏谷罚坐校长室外头那张凳子的时间，委实不少。然而，即使罚坐那里，敏谷依旧哼唱不误。

今天，敏谷正在﹁哼﹂报纸：首先，﹁哼﹂新闻标题；其次，体育版；接着，漫画。只有哼新闻标题时，敏谷哼到发噱。

敏娜微笑侧望弟弟。弟弟的个子矮胖敦实，像小旅行箱。敏娜爱他。敏谷一向实话实说AB不该老实说话的时候，也老实说话。他心肠好，平常搁在床垫下方旧咖啡罐里的储蓄，也甘愿拿出来，借给敏娜。

敏娜从车窗望出去，寻思人生AB她的其中一个人生。她喜欢吃朝鲜蓟，喜欢涂蓝色指甲油，喜欢劲速演奏莫札特。她酷爱棒球，钟爱三月AB因为没几个人爱三月。还有，凡她见过的褐色，不论深浅浓淡，她都爱。然而，她晓得，这仅是其中一个人生。将来，她会过另外一个人生，一个不同的人生，一个更快意的人生。

这一点，敏谷也晓得。敏谷今年十岁，几乎无事不知。譬如，他晓得，姊姊敏娜．溥芮特今年十一岁，正耐心坐在她的大提琴旁边，等着转变成女人。 ﹁裸女由标准型贵宾狗身上冒出来。﹂敏谷一边浏览标题，一边唱。唱完一个，接一个：﹁蟒蛇栖身修女缝纫蓝。坐下，敏娜．溥芮特。﹂

﹁安静，敏谷。﹂敏娜说：﹁一个神秘女郎刚上公车。第十五名乘客。﹂
﹁怎么神秘呀？﹂敏谷唱道，尾音特别拔高到超出他的音域。
﹁毛皮帽子，灰色穗带，单边耳环。﹂敏娜说：﹁嘿，这样，本车总共有十七只耳环。﹂

﹁瑷茉莉．帕玛黎最近刚去穿耳洞�。﹂敏谷用讲话的声音说：﹁她会到公车站牌那儿等我们。﹂
敏娜哼哼鼻息AB没恶意的那种哼法。瑷茉莉是敏谷他们棒球队的捕手，个子与敏谷一样矮小结实。她天生一副古怪的幽默感，常惹得敏娜捧腹，要不是笑到卧倒人行道旁，就是在饮料店笑到弯身蹲下去。想到瑷茉莉时，敏娜不觉微笑起来，但心有妒意AB瑷茉莉奔向﹁女人﹂的速度，比敏娜快；双耳都已经超越青春期模样啦。

公车晃动着驶向停靠站。敏娜头倚车窗，思绪环绕大提琴课。敏娜从不练琴。只有家人都外出的短暂时间，她才练习一下。没人在场时，可以随便拉，拉错了不但没人指正，也不会听见敏谷乱哼曲调、充当指导。真的，敏娜从来不需要练习。一旦到了大提琴老师鄱尔屈先生面前，她自有办法召集最棒的音符AB纯粹是棒呆的，连敏娜也诧异呢。她为鄱尔屈先生漂漂亮亮拉琴，主要是希望能让时而沈郁的老师露出微笑。敏娜为老师的大名﹁鄱尔屈﹂觉得难受，要是改成﹁范伦达﹂，大概顺耳些，甚至叫﹁史都普﹂也行。﹁鄱尔屈﹂是那种沈郁的名字，专供时而沈郁的男人使用。敏谷一向叫他﹁后卫老兄﹂。

有人拉铃。车子所到的那一站，也是姊弟俩该下车的地方。敏谷腋下夹了报纸，还探身到中间走道另一侧，把那边座位的︿探子日报﹀也抓过来。︿探子日报﹀的标题超炫，却是他们家禁看的报纸。敏娜扶起大提琴，往后一甩，起身穿越两旁座位的乘客，迈步向前。

﹁抱歉，对不起，让个路。﹂
那个选美皇后，醒喽，她一边合起张开的嘴巴，一边伸手拎皮包。那位卸任美国总统，小心翼翼把︽青春之爱︾和︽健美手册︾夹在他的︿大西洋月刊﹀中间。至于那位国王，继续刮耳朵。

在公车站牌等候的瑷茉莉，长型内衣反穿在外头，两边耳朵都新穿了耳洞。

﹁敏谷！﹂
﹁瑷茉莉！﹂
他们习惯这样打招唿AB宛如在大草原迷失后重逢，所以，笑颜逐开，惊唿着瞄准对方。敏娜心想：真是相配的一对旅行箱啊。

﹁哈啰，瑷茉莉。﹂敏娜说：﹁妳的耳朵，不错看，我喜欢。﹂
瑷茉莉咧嘴一笑。

﹁不必等这个月过完，我就能佩戴那种有羽饰的耳环啦。﹂她不动声色说。
敏娜扶着大提琴，向﹁音乐学校﹂拾级而上。那时，天空灰蒙，阴云低霾，宛如置身某幅古老的图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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