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主編.當代小說傢Ⅱ
綺羅染到風塵的芳香,低到泥塵爛泥裏去,不一定會曆劫修成紅蓮,
可能半途就枯死,然而剎那芬芳,即使一縷飄香也是永恆。
-《綺羅香》
李天葆的風格細膩繁復,當然讓我們想到張愛玲。這些年來他也的確甩不開“南洋張愛玲”的包袱。如果張腔標記在於文字意象的參差對照、華麗加蒼涼,李的書寫可以說庶幾近之。但仔細讀來,我們發覺李天葆(和他的人物)缺乏張的眼界和曆練,也因此少瞭張的尖誚和警醒。然而這可能纔是李天葆的本色。他描寫一種捉襟見肘的華麗,不過如此的蒼涼,仿佛暗示吉隆坡到底不比上海或是香港,遠離瞭《傳奇》的發祥地,再動人的傳奇也不那麼傳奇瞭。他在文字上的刻意求工,反而提醒瞭我們他的作品在風格和內容、時空和語境的差距。如此,作為“南洋的”張派私淑者,李天葆已經不自覺顯露瞭他的離散位置。
李天葆的是二十世紀末遲到的鴛鴦蝴蝶派作傢,而且流落到瞭南方以南。就著他自覺的位置往迴看,我們赫然理解鴛鴦蝴蝶派原來也可以是一種“離散”文學。大傳統剝離、時間散落後,鴛蝴文人撫今追昔,有著百味雜陳的憂傷。風花雪月成瞭排遣、推移身世之感的修辭演齣,久而久之,竟成為一種癖好。這大約是李天葆對現代中國文學流變始料未及的貢獻瞭。
─王德威
李天葆的小說裏的書寫氛圍,總帶著自言「特彆喜歡風塵味的」的「風塵中人」的氣息。他書寫的女性角色,本來可能是陋室裏的明娟人物,落在塵埃中卻變成朵朵奇花之人;小說的背景可能是在險惡江湖闖蕩齣來一片的笙歌,原始氣味的花街柳巷可能粗鄙,然而,有血有肉的女人也都帶有三分的癡情。作者如此形容自己的早熟:「過早認識瞭風月尤物的可歌可泣,對純情玉女完全封殺。」
馬來西亞自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意識形態或左或右,當時作者就不喜左派;他耽溺在港颱「通俗到不行」的流行物事,一種屬於俗人的最愛。於是他的小說人物,都沾有一股來自最接近塵土、活靈活現的「土氣」,小說閱讀起來,因此變得熟稔可近,人物也變得可親。
《綺羅香》的短篇是作者成長歲月的經驗遺緒,小說中人物的錶徵幾乎是身旁熟悉的顯影。例如:〈綺羅香〉裏的舞女綠薔薇和紫蘭花、〈絳帳海棠春〉裏的妓女海棠春、〈絳桃換荔紅〉裏的女主角巫荔紅等篇小說,作者寫來如此嫻熟的煙花女子生涯,大抵都帶著作者形容的這股生氣--生命之麯愈奏愈近尾聲,大抵也有個跡象--從前熟悉的種種都一一崩壞或變更。
概括《綺羅香》小說集的人物,彷彿都是從舊時代裏走到你的跟前,叨叨絮絮每一個過去的身世。一如作者〈後記〉裏的提及:「……懷舊變成一種消費,我其實深覺可惜。真正的傢居生活無可代替,理想的現代人縈迴在舊夢裏,卻無法迴去瞭,於是有意無意把場景寫進小說裏,到底是滿足個人的私欲而已。」
作者簡介
李天葆
1969年生,中國廈門大學海外函授學院語文專科畢業,曾任獨中教師。 作品曾獲客聯小說奬、鄉青小說奬、第二屆優秀青年作傢奬、雲裏風年度優秀作傢佳作奬等。
著有:散文集《紅魚戲琉璃》、小說集《桃紅鞦韆記》、散文集《紅燈鬧語》、小說集《南洋遺事》、小說集《民間傳奇》、《檳榔艷》、長篇小說《盛世天光》。
「在墨墨蠢動不安的心底,開天闢地的女神就在燈光熾烈的颱上;他們不約而同的將一己的慾火往唯一的方嚮燒去—是集體的心神陶醉,一次的空前經驗。綠薔薇沒有瞭身世背景,卻獲得萬韆男人虔誠的膜拜。」
上 鑲亮片玫瑰紅真絲曳地晚禮服
一九五九年,綠薔薇首次踏上颱闆,穿的就是這套衣裳。明知道不過是一瞬間的華麗美艷,到後來免不瞭要一件件除掉。但如何將一身貴婦行頭卸落,如何展露粉搓玉滴的女體,卻是一門學問。綠薔薇好學不倦,當舞女時已廣泛學習各種技藝,錶演探戈往往是個人獨跳,男士都坐一旁欣賞。當紫蘭花從聯邦艷舞團退下來,願意教授她獨門舞技,她便深深地鞠躬,說:「我會加倍用心。」紫蘭花一手挽住綠薔薇的腰,叫她往後彎—心裏不禁贊嘆這女子骨柔身軟,是個人纔。再細問,原來是怡保人—難怪那七分的艷色,即使不上妝,也難以遮掩。更難得她毫不扭捏,態度大方俐落。之前馬來亞三年零八個月的日本皇軍統治,她小時候早已訓練有素,把低頭一鞠的姿勢學得極道地。治行頭的功夫,更應趁早學,傳授舞藝之餘,紫蘭花多說瞭一句—綠薔薇尾毛微揚:「當然是男人買。」紫蘭花輕笑,不語。
她細心留意寶蓮舞廳的男人—先看皮鞋,纔打量衣裝,記住他叫什麼酒,再查探坐的是什麼車子。資料齊全瞭,綠薔薇立刻翩然而至—很少不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盛妝之下,她像極瞭阿娃嘉娜與夏厚蘭的混閤體,冰與火,冷艷妖麗。柳腰一閃,笑盈盈地踩過地毯。於是金店街三間鋪的少東、外資銀行的印度籍經理,……都屬於她追逐的成員之一;最終是做齣入口生意的彭梓純正中她的下懷—其他人太精颳,捨不得錢,唯有他爽快乾脆,陪綠薔薇上瞭一次街,就一路做她的專屬齣納戶口—臨末瞭,綠薔薇捧著禮盒,彆過臉來,笑:「謝謝你呀,你真是個好人。」目光依依,站在梯間,身後的燈影,橙紅光艷的為她做瞭背景;「韆萬彆這麼說,這可是我的榮幸。」彭梓純倒是一口純正順溜廣東話—他是外江人,不知是湖南還是湖北,大概戰後曾在香港新加坡待過,對歡場也略有見識—陪小姐購物,算是駕輕就熟瞭。他笑著,前額微禿的部分皺齣兩條橫紋,一雙眼倒是明澄澄,闊嘴一咧,現齣酒窩,竟有少年似的無辜模樣—事實上,確有點無辜。綠薔薇嫣然地瞟瞭他一下。他一定誤信南洋女子熱情癡心的神話,疏於防範—或是不願顯齣窮酸氣?細看他,真的不錯;虎腰熊背,儀錶堂堂;話極少,但每事必先徵詢她的意見,拿外套,斟咖啡,開車門,綠薔薇一一記在心裏,不禁暗喜。她不過目光瞥過一方,他便招手,叫侍者去端齣一塊奶油花生碎蛋糕;那茶室門口玻璃櫥裏擺著五色鮮麗的西點,是綠薔薇童年的夢──多少次剛舐完手指上的糖霜,便驚醒瞭,空留淚痕。難得他有這般的細心熨貼,倒不是隨意闊綽。
「太陽猛,站進來呀。」綠薔薇領著他去東姑花園。一手撐開洋傘,一手拉著這男人的手—厚實有力,掌心溫熱。她小心翼翼地盤算著,他想必已有妻室—成為他的外室?恐怕劃不來。雖說一錶人纔,財來有方,但將自己三兩下墮入某個男人的牢寵裏,絕對可惜—綠薔薇隱隱覺得她還未曆遍風光,那未點著的燈群,那未穿上綉綺錦羅,就在歲月的前路—等著,隻有她走過去,所有的皆能攬盡瞭—可以感覺到星光點點金屑片片,捲成無邊無際的天河,嚮她傾瀉;暢快嬌笑,卻是一頭一身的光芒璀璨。綠薔薇手撫在東姑亭子中央的柱子上,一片冰涼。忽然就這樣下瞭決定—她還是照舊把他歸為被宰割的肥羊行列裏。綠薔薇又領著彭梓純到五支燈街後的中馬布莊,挑選最貴的料子,漫聲叫夥計把一匹匹各色花樣的布掀開來,鋪在颱上,仔細端詳。他輕聲道:「就這塊紅色吧。」綠薔薇一撚那微冷滑溜的真絲,一拉,玫瑰紅如浪翻滾的在眼前攤開。她點頭,迴眸一笑:「好,這塊我要瞭。」白牙森森,恍似頭母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