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閱者序
你有瘋狂、反思與革命的勇氣嗎?
林俐伶/資深精神分析師與督導
今日的關係學派承襲當年蘇利文與他的眾朋友們的人際學派(interpersonal),並且回歸精神分析原本重視內在精神世界(intrapsychic)的視角,從大整合的寫作先出發,逐年、一群人對話(例如:自1991年開始的期刊《精神分析的對話》[Psychoanalytic Dialogues]),進而之後出版一系列關係學派書籍,凝聚出相當豐富的臨床經驗,延伸與發展出多元的理論、對話的默契,以及頗為強大的精神分析社群能量。
他們的先驅經歷過人與人之間界線相當模糊的時期,接著在團體間也多有分裂的現象。由現代的觀點來看,當時是幾近瘋狂與混亂的,付出的代價則是一段時間的沉靜,再從對客體關係(object relation)的整理與對話作為開端,由史帝芬.米契爾(Stephen Mitchell)與傑.葛林柏格(Jay Greenberg)率先啟動精神分析各家理論大量對比與整理的工作。
簡化地說,關係學派是第一個不是以「一個人」的學說理論創立的學派,事實上他們不太以「學派」自稱,態度上不恪遵並套用某一理論與其技術的要求,也就是說,一開始即不採取一種理想化的宗教態度,而比較是以「觀點」或「取向」來彼此認同,進行精神分析式的工作,用「方法」去發現人心與關係的模式。
然而,就因為是如此,這個學派難以是一個入門的學派,由此入門恐怕會什麼都學不清楚。被桑多爾.費倫齊(Sandor Ferenczi)分析過的克萊拉.湯普生(Clara Thompson)就曾經仔細地比較過不同的學派理論,她重視「差異」,而且她認為大雜鍋式的混和(整合?)或是一般說的折衷式工作方法,根本就是「嬰兒式的科學」。因此,要能夠秉持如此開放的態度去參與一個精神分析社群,其實是需要花不少時間去歷經臨床經驗上的雕琢與理論思辨上的訓練,才得以養成。能夠做理論的闡明與比較自然是相當不易的,又要有能力隨著被分析者去探索他的潛意識、他的心智裝置,這既要已內化深厚的理論觀點為基礎,卻又要不崇拜理論而進行套用,這樣的養成道路是既漫長且繁忙的。
這麼說來好像很難,然而感覺上卻不艱難辛苦。精神分析在關係取向的分析師眼中是活的,每一個工作者都是獨特的主體,在分析工作裡做出來的觀察與分析,既是從被分析者的身上,也從自己身上而來的。因為要觀看與思考雙邊,再加上中間的關係場域(環境),所以分析師們經常散發出一種興致盎然的態度。比方說,本書作者就加入了許多關於社會、政治、文化的批判與思考,因為這些事情是很私人的(personal),自然有相當多情感灌注在其中,進行思考與分析之時,很難缺乏「能量」。
批判與反思的禮物是:迎向分析中階級與權力不平等的關係所帶來的挑戰。比方說,書中「深思熟慮的自我揭露」、「分析師是觀察者也是參與者」等概念,都是實例。權力結構的問題一出現,其思考便不能停止於政治性的價值判斷(政治正確與否)。很有用處的是:思慮美國「實用主義」的價值,承認人類的語言和思維有其局限性,沒有辦法完全地反映真實世界,此批判與反思應被當作解決問題的工具。如此一來,「理論」會依據臨床動力上的需求,於兩個主體間坐落到它應該存在的位置,且這位置是具有可變動性的。感受到尊重且被認真對待的被分析者,將更願意探索自身的幻想與行為背後的潛意識動機,促進分析工作的進行,產生「合作的科學家」,一同在治療關係的流裡,解構、建構與發現。
為什麼關係學派的人能夠安然取用這樣革命性的工作態度呢?其中一個答案應該就是敢於思考,敢於對話,敢於革掉自身與他者心裡理想化的命,創造機會讓被分析者能夠在分析治療中活出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語言。舉一個脈絡為例,我們有時候會面臨到一個頗為科學性的問題:「什麼是精神分析?什麼不是精神分析?」這是非常重要,也應該一直都要被問的問題,它的答案往往不是一個本質主義者思想中的固定答案,而是一個實用主義者,隨著運用觀察與思考應運而生的演繹性答案。本質主義者問出來的氛圍極易隱含著「什麼才是正統,什麼才是對的」的問題在其中,但那恐怕會讓問題變成是有傷害性的,傷害著我們人文科學的進化。
進行精神分析的工作,除了極其重要的框架,如時間與空間之外,我們是使用自己的心智作為工具來工作的,除了自身被分析與受訓的重要性與必要性之外,終身的、對於工作歷程的反思,還有對於臨床工作的研究與重訪與理論檢視,都需要一種「分析師與自己的關係以及與可對話的同事的關係」,關係取向的這一群人建立了如是典範,因此我們得以從本書中讀到不同的理論與其應用。
在我們這個特殊的領域裡,精神分析師私領域的出現總是讓人很緊張,在紐約與這群分析師,如喬蒂.戴維斯(Jody Davis)、 潔西卡.班傑明(Jessica Benjamin)、佳麗特.阿特拉斯(Galit Atlas)、路易斯.阿隆(Lew Aron)、埃德里安.哈里斯(Adrienne Harris)、艾爾.羅茲馬琳(Eyal Rozmarin)等等聚在一起的經驗是:他們對自己在分享私領域的面向上有一定的放鬆程度;在那些對話裡的感覺是:分享的內涵基本上還是與工作相關的,雖不諱言偶而會有脫軌過度的情況,但大家也都能淡然以對地修正與接納。我印象深刻的是,參與他們的活動常有玩笑、淚水、紅酒、餐點、嚴肅的爭論以及爽朗的笑聲。
筆者有多位在美國一同受訓的朋友被問起自己工作的取向時,他們會說「大寫R的關係取向」,這樣的回應會讓同是精神分析領域的聽者直接聯想到的是:「可以和他們有多元的理論對話」、「通常會有較鮮明的政治立場」、「善於瞭解他人且表達犀利」、「不吝於自我揭露與分享自我反思」、「無論你是誰,我們來平等的對話」等想法,我希望在此分享這個部分,能夠有助於讀者在閱讀的時候感覺得到「此人的態度」,而非只是思想的堆砌,不然就太可惜了。
本書是輕鬆易懂的,與晟和我針對文本的幾個不明之處進行討論與澄清,我向來欣賞與晟總是會想要顧及讀者閱讀的經驗,以此作為翻譯的考量,除了因為這些分析師們都是好朋友而使得外國人名有點多以外,它的內容可說是近代精神分析思潮很具代表性的概述。
林俐伶 2023年2月於台北
導讀
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分析(節錄)
魏與晟/本書譯者
就算是國內的精神分析學界,也不太熟悉關係取向精神分析到底是什麼,然而這卻是當今北美最蔚為風潮的學派,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落差呢?是因為語言隔閡而產生知識上的落差?或是精神分析在本土發展時,較多採納英國模式?又或是如同關係取向自己的說法:被邊緣化(marginalized)?我認為,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在於關係取向精神分析已經邁入後現代的範疇。知識一旦進入到後現代,就很難提出清楚的理論模型(這也是後現代的核心價值),取而代之的是更為抽象與解構的概念,像是互為主體論、社會建構、去中心化等等,這讓精神分析的初學者比較難掌握,導致大家對關係取向的印象相當混沌。
若從「當代精神分析」這個詞彙切入,也許會比較清楚。首先是印象上的問題,「當代」貌似與「古典」對比,古典精神分析讓人有些刻板印象,像是分析師面無表情、非常被動、會說一些高深的話語等;相反地,當代則是較有人情味,時常討論治療關係,甚至有些主動技術。當然,我得強調這是印象上,而不是實際狀況。
第二,是症狀學的問題。過往精神分析以處理精神官能症為主,隨著時代演變,現在臨床上所遇到的棘手個案,通常是人格障礙患者,這使得古典精神分析的一些技術必須做出大幅度的修正,精神分析與心理治療的界線因此開始模糊。我們可以籠統地說,古典精神分析是針對精神官能症族群特化的知識,而當代精神分析得面對許多不同的症狀,得做各式各樣的妥協,並與其他系統彼此合作。
再來是理論上的區分。精神分析百家爭鳴,也有各式各樣的派系,國內常見的就有克萊恩、獨立學派、自體心理學等等。然而當代精神分析由於已有前人的理論基礎,所以較多跨學派間的理論比較,或是依照不同情境、不同症狀,祭出不同學者的理論,畢竟任何理論都不是普世準則,都僅是描述特定臨床族群的特定現象。這種不堅稱某特定理論的價值,而視情況對不同理論比較與選用的狀況,是當代精神分析中較為常見的。
關係取向精神分析是現在進行式,當然可以視為當代精神分析的一環。關係學派常被戲稱為紐約學派,並不是沒道理──除了當代特色,它確實緊扣著某些美國文化脈絡,加入了更多後現代的論述,也帶點左派的色彩。真要我形容的話,關係學派跟古典學派,就好比是好萊塢拍的劇情片跟法國獨立製片廠拍的藝術片,大家各有所好。
北美精神分析的歷史
精神分析引進美國時,主要是由精神科醫師傳播的,而後與精神科醫師訓練綁在一起。當時傳入美國的思想,以及其後移民到美國的分析師,大部分都把握著自我心理學(ego psychology)的道統。佛洛伊德當時為了鞏固精神分析思想並宣揚第二拓譜學模型(也就是本我、自我、超我),費了相當多的功夫強調性本能、潛意識、內在衝突。但傳到美國後,卻結合了一些基督教保守主義色彩,形成了大家刻板印象中冷漠、疏離又具有權威性的精神分析。
這中間有許多文化與翻譯上的誤會。歐洲語言有許多描繪微妙感情的字詞,在英文並沒有對應的詞彙,所以精神分析翻譯成英文,其浪漫程度就大打折扣,從抒情文變成教科書。舉例來說,援引臺灣精神分析學會前理事長楊明敏分析師常說的,德文Gleichgültigkeit這個詞被英文翻譯為indifference,有「冷漠」的意思,但德文的原意較偏向「公平性」,指的是「必須對自我、本我與超我保持同等的距離」;前者是帶有權威色彩、去人性的話語,而後者其實是具有研究家精神,甚至充滿人文的底蘊。這種翻譯上的落差,遇上當時的時勢與文化,造就了美國特有的「精神分析霸權」。具聞當時美國所有的精神科醫師都只能受精神分析的訓練。一黨獨大的情況下,出現反對聲浪也就理所當然。而後出現的學派,無論是寇哈特(Kohut)的自體心理學、以蘇利文(Sullivan)為首的人際關係學派、荷妮(Horney)的文化精神分析,以及我們現在談的關係學派,都企圖找到一條更符合人性、更務實的道路。與此同時,精神分析也正經歷相當大的變動,臨床上的症狀學正在改變,古典精神分析的技術在面對嚴重人格障礙患者時已不適用,學校、社區機構亟需心理專業的介入,在在都加劇了「精神分析已經過時了」的印象。
因為這樣的歷史,以及當時從美國引進國內的論述,導致精神分析在臺灣部分人的印象中,也成了高壓、古板、冷酷並且過時的學說,人們跟著想像與批判那些自己不曾經歷過的精神分析壓迫,透過這種方式在自身的知識圈中複製了他國發生的歷史衝突。我也不禁想著,這樣的衝突到底來自於外在還是內在?有沒有可能精神分析自然而然地坐上父親的位置,就如同佛洛伊德被詬病為父權一般,霸佔著社會對於父親的想像,而接受這樣的投射就像是精神分析的宿命,承接大家潛意識中對於嚴厲父親的想像?
閱讀後現代的困難
我們可以說,關係取向精神分析其實就是後現代主義精神分析,後現代並不是特定的理論,而是二十世紀中期開始的一連串思維浪潮,席捲了宗教、哲學、藝術等領域,當然也包括精神分析或心理治療界。
由於後現代的理論通常是後設視角,這種視角會把事情複雜化與多元化,而非單純化,例如互為主體性、社會建構論、解構與重構等等,都是基於批判、討論、組裝各種現代主義的理論而起。也就是說,若我們不熟悉現代主義的理論,以及相關發展的歷史背景、爭論,就無法透徹瞭解後現代主義所要表達的立場。什麼是「現代主義」,而什麼是「後現代主義」?我認為最好理解的方法是,把前者想像成是「有形」,而後者是「無形」。拿精神分析的理論作舉例,如佛洛伊德的第一、第二拓譜學、克萊恩的心智位置理論、柯恩柏格的自戀-邊緣性人格結構,這些都是能夠用圖畫出來的有形理論,那麼像是互為主體場域、移情-反移情連續體、第三方空間這些無形的理論,就比較偏向後現代。
國內在引進心理治療理論時有個斷層,由於是由國外引進理論,所以我們沒有走過那段現代主義的歷史,沒有遭受霸權打壓,也沒有批判、掙扎過,就開始學習後現代的知識。國外年輕一輩的學習者也遇到同樣的問題,還未理解現代主義的根,就品嘗到了後現代主義的果。我常發現許多初學者把後現代主義想像成是一套既定的操作技術,而不是一種思維,畢竟要把握有形之事比無形之事要來得簡單許多,造成許多「圖文不符」的現象。我也想反覆提醒讀者,現代與後現代兩者絕不是互斥的關係。
後現代精神分析的轉變
我試圖從兩個角度來說明後現代主義對精神分析的影響。第一是在理論上,由「單人病理」轉換為「雙人共構」;後現代主義很重要的指標是「解構」與「去中心化」,意思是說我們無法完全以單一的理論框架來解釋一個人的內在心智,無論是耳熟能詳的「防衛機轉」,或是克萊恩學派所說的「心智位置」(偏執/類分裂位置-憂鬱位置),或其他的理論模型,都不應放得比案主本人更高。同樣,精神分析也不應把人類內在心靈結構擺在最優先的順位,還要考慮各式各樣的外在因素,像是創傷、文化、政治等等。由於這些因素同時也在治療師身上存在,所以過往所有的理論都不再具有宰制性,而精神分析的實務是由個案與治療師在脈絡中共構出來的。
第二點,是在技術上或描述治療現場上,從「單向詮釋」轉換為「互為主體」。事實上精神分析在治療技術上,一直都有很多的轉變與修正,從最古典、企圖描述潛意識衝突,後被詬病為一人心理學的「起源學(genetic)式詮釋」,到後來較為注重關係,注重描繪此時此刻動力的移情詮釋,已經在技巧的方向、重點、概念上有很大的修正與沿革。如同移情的概念不斷被修正,反移情也從一開始認為應該被禁制,到後來我們習慣用「反移情工作」,來透過自身的情感捕捉個案的情感。從這邊開始,其實就已經有互為主體的味道了。個案與治療師兩人被形容成一種配對,在這兩個主體各種經驗面向的互動之間形成一個「現象場」,如果就自然科學來說,這個現象場可能充滿化學鍵、原子、電子、引力或是化學反應等等,而在精神分析或心理治療的現象場,則是情感、回憶、遐想、移情動力、自我狀態等等素材的變化,而探究這個現象場,就變成後現代取向技術的重點。
後現代的觀點無疑把精神分析更為複雜化,而非簡單化。在這種後現代脈絡中,我們找不到一個清楚的理論標竿依靠,不確定性的焦慮因此蔓延開來。若套用比昂(Bion)的概念來說,要去擁抱後現代,得要有很強的「負性能力」(negative capability)才行,忍受許多不確定,在沒有答案的旅途中前行。
精神分析中幾個重要的後現代概念
一、敘事
精神分析是可以與一些大家較熟悉的後現代術語做結合,例如敘事(narrative)。這個概念在後現代精神分析中非常重要,因為當我們說起建構或共構,通常都是透過創造敘事來達成的,無論是過去經驗或是夢,其實都是藉著敘事而得以在治療室中重新建構出來。也如同敘事治療強調的,我們的敘事其實是「社會建構」下的產物,在心理治療的互為主體關係中,治療師與案主共同創作(co-create)著新的經驗。
然而精神分析在使用這個詞上,還是與其他學派有很大的差別;精神分析觀點的敘事是「動力性敘事」,它強調的不是敘事文本本身的重構,而是把敘事的概念加入原本精神分析的操作中,也就是重構移情-反移情的現場;精神分析看的不只是意識或外在現實層面,而是包含潛意識、非語言、精神現實層面的敘事,而這樣的敘事會隨著治療中的移情、對創傷的回憶、案主的自我狀態等等因素不斷改變,成為具有流動性並蘊含著此時此刻意義的載體。
二、主體性
講到後現代主義,就必須提到主體性(subjectivity)這個詞。這個詞在我們的文化中不常被提到,多少會有種外來語的感覺,卻有很重要的意義。主體性強調的是每個人的經驗都是整體、值得尊重且獨一無二的,過往把人拆解成各式各樣病理機制的做法可能過於片面,忽略了許多情感與經驗面向。而心理治療也被想像成是互為主體的,意思是治療師與案主都是有情感的人,在治療中,這兩個人會擦出各式各樣的火花。
本書中特別強調治療師「追蹤」自己主體這件事情,因為在過往的精神分析中,雖然有「用反移情工作」這類的概念,但治療師本身各式各樣的特性卻被忽略,這可能會導致在這個複雜情感互動的現場中,有許多經驗被扭曲或沒有被真誠面對。主體性是相對客觀性(objective)的詞彙,也許淺白一點來說,就是「從自身出發」,而非追求「客觀證據」;對於唸過人文科學類研究所的人,我認為最好想像的方式就是「自我敘說研究」跟「實證研究」的差別。想要追蹤或探究自身的主體性,自我敘說其實是相當好的方式,那是建構自我主體認同的開端,將會非常大幅度的影響治療師的信念、態度以及在移情、反移情中所做的各種決定。
三、批判主義
批判主義也是後現代相當代表性的思維,只是這在國內沒有被很明確地論述。批判主義不是批鬥主義,因為批判的對象通常不是別人,而是自己。若我們時時對自己所屬的社群、所使用的理論提出質疑,那麼它們就能處於一個流動的狀態,擁有進步的空間。精神分析如同其他擁有百年歷史的理論,常常會陷入教條化或是一言堂的困境,推崇某些特定理論,同時撻伐異己。然而,正是經由許多人的抵抗與辯論,更多嶄新的思想才能夠誕生,進而塑造出當代精神分析的樣貌。所以批判主義並不是在論述理論的對錯,而是讓新的思想不斷流入到系統中,讓大家能夠不斷往前進。
批判聽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反思能力、自我批判、被別人評論,這些都意味著挑戰自身的自戀性。人要能夠超越自己的自戀,或警覺於自身慣用的防衛著實不容易,因為這挑戰了一些伴隨我們一起成長的、根深蒂固的價值觀。當某個人或某個理論被捧為「大師」時,往往也意味著僵化與體制化。不過,也許因為精神分析的歷史夠久,所以雖然感覺像是霸權文化,卻從來不是一言堂。精神分析學圈中,學者們想法南轅北轍,許多文章都是用來批評另一篇文章的,這使得這個老骨董現在還走在時代前端。不過,這也讓精神分析的初學者很苦惱,因為大家對於學習的想像,常常還是停留在追求如公式一般的真理,而不是花時間看一堆人在吵架。
精神分析、政治與意識型態
無論是左派或右派,都有可能淪於意識形態,當一種思維變得過度極端,最大的特色就是沒有辦法容許別人有不同於自己的觀點,甚至想要消滅反對者的觀點,也就是獨裁。臺灣精神分析學會前任理事長周仁宇分析師也曾指出,精神分析師溫尼考特與費爾柏格曾論述過,「民主」是心智成熟的指標,因為民主代表著能容許多元的聲音;而「獨裁」則代表了原始心智,不願於離開全能自大幻想的一言堂。在美國精神分析常常被與右派綁在一起,像是女權運動興起時,精神分析就被批判為是父權中心的理論;而佛洛伊德對「性倒錯」(perversion)的概念,就常常被拿來幫基督教的反同主義背書(事實上從佛洛伊德的書信集中能發現,他本人對同性戀相當友善)。現下北美正流行後現代主義,多元性別與種族議題也成為進步的里程碑,然而在這種氛圍底下,精神分析更容易成為眾矢之的,被想像成是獨裁的霸權。
由於歷史脈絡不同,我們與本書作者庫查克博士看到的風景也不同。我們沒有經歷過南北戰爭,但我們有屬於我們的創傷,例如在追求社會平等的時候,還不斷面臨極權政體的威脅。當然,這種獨裁不只是個政治單位,就如作者所說,那會滲透到我們的內心,把這些創傷在代間傳下去,讓我們在民生、教育體系等等的次系統底下,都不斷面對到過往極權的遺毒。這不只是制度上的不平等,還參雜著許多自戀、認同、倒錯的內在動力在其中,在意識與潛意識中形成一個極其複雜的創傷結構,不管加害者或受害者方,都還有一段漫長的轉型正義要走。
臺灣精神分析的發展脈絡某種程度上與美國相反。由於國內心理學知識起飛快速,而精神分析算是相對晚引入的理論,並一直處在非主流的位置,而不是「霸權」,以至於精神分析對各類事情都留有餘裕思考,在討論心理治療中的「情感」、政治創傷、性別以及各類新興議題也不落人後。但即便如此,精神分析還是很少實際參與社會或政治行動。精神分析始終站在一個困難的位置上,因為它希望人們思考而不是行動,而思考常常等同於受苦。受苦在某種層面上,就是在忍受與消化不同的意見,這些歧見可能是我們自身無法理解的卓越思考,也可能是原始的破壞衝動。
無論你是左派或右派,我希望關係取向精神分析能帶給大家更民主的思維,更能忍受痛苦,也更能接受不一樣的聲音;與此同時,我們能更反思自身,更能與各式各樣的情感接觸,並且把這樣的情懷用於思考超出自身的社會、政治、全球情勢等等的狀況。我也想再次提醒,當代社會面對比以往更嚴峻的挑戰,由於科技越來越進步,獲取的資訊量也越來越大,無論是理論或是人類都越來越複雜,我們一方面對社會越來越疏離,一方面又有更多的情感與困境需要想想。我們要邁入後現代,就得接受複雜性與多元性,這未必是令人舒服的事情──因為這會不斷地挑戰自己固有的世界,然而卻也因此,這是一場振奮人心的新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