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一本關於大腦如何運作的書,開啟你的智慧
理查・道金斯 Richard Dawkins,演化生物學家、英國皇家學會會士
不要在睡前看這本書。這不是因為它很嚇人,它不會使你發惡夢,但它是如此令人興奮、如此刺激,會把你的頭腦變成一個漩渦,裡面滿是令人興奮的刺激想法——你會想衝出去告訴別人,而不是去睡覺。撰寫本篇序言的人正是這個漩渦的受害者,而我估計你會看得出來。
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在科學家當中不同尋常,因為他有辦法在大學之外從事研究,而且不必領取政府的研究資助。傑夫・霍金斯可能不喜歡被稱為矽谷的紳士科學家,但是——嗯,你應該明白他與達爾文的相似之處。達爾文強大的演化論太革命性了,以一篇短文表達根本無法受到重視,1858年達爾文與阿爾弗雷德・羅素・華萊士(Alfred Russel Wallace)聯合發表的論文幾乎被忽略了。正如達爾文自己所說,這個理論需要以一本書的篇幅來表達。果然,一年之後,他的巨作面世,動搖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根基。傑夫・霍金斯的千腦理論,也需要以一本書的篇幅闡述。他的參考框架概念,還有「思考這項行為本身是一種運動」,可說是正中紅心!這兩個概念都很深刻,每一個都足以寫成一本書,但霍金斯的慧見並非僅此而已。
赫胥黎(T. H. Huxley)看完《物種起源》(On the Origin of Species)之後留下了一句名言:「我沒想到這個,真是蠢透了。」我並不是想說腦科學家看完霍金斯這本書後也一定會這麼說。這本書提出了許多令人興奮的想法,不像《物種起源》那樣只提出一個極其重要的大觀念。
我估計,除了赫胥黎本人,他三個傑出的孫子也會喜歡這本書:安德魯會喜歡,是因為他發現了神經脈衝的運作原理(霍奇金與赫胥黎是神經系統領域的華生與克里克);阿道斯會喜歡,是因為他富想像力和詩意的旅行去到了心靈最深處;朱利安會喜歡,是因為他寫了下列這首詩,讚頌大腦建構現實的模型、創造一種宇宙縮影的能力:
世間萬物進入你嬰孩般的頭腦
為那個水晶櫃填入東西。
最奇怪的夥伴在其壁內相會,
事物轉化為思想,繁衍同類。
因為,一旦進入,物質事實可以找到
一種精神。事實與你彼此相欠
在那裡構築你的小小宇宙——它還
有最大的重任分配給小小的自己。
亡者可以活在那裡,與星星對話:
赤道與極地交談,黑夜與白晝對話;
精神消解了世界的物質束縛——
無數的隔閡燒毀了。
宇宙可以活著、運作和計畫,
最後在人類頭腦中構造出上帝。
大腦處於黑暗中,只能經由安德魯・赫胥黎研究的神經脈衝雹暴來認識外部世界。來自眼睛的神經脈衝與來自耳朵或大腳趾的神經脈衝沒什麼不同,是大腦負責處理它們的部分將它們區分開來。傑夫・霍金斯不是第一個科學家或哲學家提出這個想法:我們所感知的現實是一種建構的現實(constructed reality)、是一種模型,仰賴感官持續提供資訊和更新內容。但我認為,霍金斯是雄辯地闡明了下列觀點的第一個人:這種模型不是只有一個,而是有成千上萬個,而構成大腦皮質、整齊堆立的大量皮質柱每個都有一個。一個人的大腦約有15萬個皮質柱,它們和霍金斯所說的「參考框架」是本書第一部的主角。霍金斯關於這兩者的論述是很刺激的,觀察其他腦科學家的反應因此會是非常有趣的事——我估計他們會有好評。霍金斯非常迷人的一個觀點是:皮質柱在它們為世界建立模型的活動中,是半自主地運作。「我們」的感知,是源自皮質柱之間的一種民主共識。
大腦中的民主?共識,甚至爭執?多麼驚人的想法。這是本書的一個重要主題。我們人類哺乳動物是一種經常性爭執的受害者:古老的爬蟲類腦不時與哺乳類新皮質角力,前者無意識地運行生存機器,後者則彷彿可以駕馭前者。這個哺乳類新腦——大腦皮質——會思考,它是意識所在之處,能夠意識到過去、現在和未來,並向舊腦發出指令,由後者來執行。
舊腦受天擇教育數百萬年之久,期間糖是珍貴和對生存非常有用之物,舊腦因此會說:「蛋糕。想吃蛋糕。嗯,蛋糕。給我。」新腦在短短數十年間受書籍和醫師教育,期間糖有氾濫之虞,它因此會說:「不,不。不能吃蛋糕。不可以。請不要吃那個蛋糕。」舊腦說:「痛,痛,可怕的疼痛,立即止痛。」新腦說:「不,不,要忍受酷刑,不能背叛國家向敵人投降。忠於國家和戰友甚至比保住自己的性命重要。」
爬蟲類舊腦與哺乳類新腦之間的衝突,解答了「疼痛為什麼必須真他媽的痛」之類的謎。說到底,疼痛的目的是什麼?疼痛是一種死亡提示。它是對大腦的一種警告:「不要再做這種事了:不要逗蛇,不要拿起還在燒的碳,不要從高處跳下。這一次你只是受傷,下一次可能送了性命。」但是,設計工程師此時可能會說,針對這種情況,大腦需要的或許是一種無痛警示。警示出現時,就不要再做那種危險的事。然而,我們實際得到的不是工程師主張的那種輕鬆和無痛的警示,而是疼痛——而且往往是極其強烈、無法忍受的疼痛。為什麼?合情合理的無痛警示有什麼問題?
答案很可能在於大腦決策過程的爭執性質,在於舊腦與新腦之間的角力。如果新腦可以非常輕鬆地否決舊腦的意願,無痛的警示系統就會行不通。酷刑也不行。
在那種情況下,如果新腦出於某種原因「想要那麼做」,它將可以隨意無視假想中的警示,無限地忍受蜜蜂螫刺、腳踝扭傷或施暴者的酷刑。確實「在乎」生存以傳承基因的舊腦,或許只能徒勞地「抗議」。也許出於生存之必要,天擇使疼痛變得真他媽的痛,痛到新腦無法否決舊腦的意願,確保了舊腦的「勝利」。再舉個例子:如果舊腦「意識到」刻意避孕背叛了性行為的達爾文目的,戴保險套這個動作將導致無法忍受的疼痛。
霍金斯站在多數有見識的科學家和哲學家那一邊,對二元論非常不屑,認為沒有所謂的「機器中的幽靈」(ghost in the machine),沒有那種可怕的靈魂,因為獨立於硬體,可以在硬體死亡之後存活下去,也沒有笛卡爾劇場〔丹尼爾・丹尼特(Daniel Dennett)的用語〕,有個彩色螢幕向在觀看的自我播出展現世界面貌的影片。霍金斯提出了他的想法:大腦中的世界模型、建構的小宇宙有許多個,它們由從感官湧入的大量神經脈衝提供資訊和調整內容。順帶一提,霍金斯並不認為長遠而言,人類絕對不可能藉由將大腦上傳到電腦來逃避死亡,但他認為這不會是很有趣的事。
在大腦的模型中,身體本身的模型是比較重要的其中一類,負責處理身體本身的運動如何改變我們對頭骨獄牆之外世界的看法(這是此類模型的必要功能。)這與本書中間部分重點關注的機器智能有關。霍金斯和我一樣,非常尊重那些才智出眾者(包括他和我的一些朋友),他們擔心未來將出現取代我們、征服我們或甚至完全消滅我們的超級智慧型機器。但霍金斯並不害怕這種機器,部分原因在於那種稱雄西洋棋或圍棋的能力,並不是那種能夠應付現實世界的複雜性的能力。不會下棋的孩子「知道液體如何溢出,球如何滾動,狗如何吠叫。他們知道如何使用鉛筆、麥克筆、紙和膠水。他們知道如何打開書本,也知道紙是可以撕開的。」他們有一種自我意象,這種身體意象將他們置於物質現實世界中,使他們能夠輕鬆穿行其中。
霍金斯並不是低估了人工智慧和未來機器人的力量,恰恰相反。但他認為,現今多數研究走錯了路;在他看來,正確的做法是了解大腦的運作方式,然後加以借用,但大大加快速度。
而我們沒有理由借用舊腦的運作方式,借用其欲望與飢渴、渴望與憤怒、感覺與恐懼(請真的不要做這種事),因為它們可能驅使我們走上新腦視為有害的道路。至少從霍金斯和我(以及幾乎肯定還有你)所珍視的角度來看,那是有害的。因為霍金斯非常清楚,我們開明的價值觀必須與我們自私的基因的首要和原始的價值觀——不惜一切代價繁殖的原始渴求——大相逕庭(事實也確實如此。)在他看來(我估計這會有爭議),如果沒有舊腦,我們就沒有理由預期人工智慧對我們懷有惡意。同樣道理,他不認為關掉有意識的人工智慧會是謀殺(這也可能會有爭議):如果沒有舊腦,它為什麼會感到恐懼或悲傷?為什麼會想要生存?
在第16章〈基因vs.知識〉中,我們明確看到了舊腦的目標(為自私的基因服務)與新腦目標(知識)之間的巨大差異。人類大腦皮質的榮耀在於它有能力違抗自私基因的命令——這在所有動物當中是獨一無二的,在地質年代當中是前所未有的。我們可以享受性生活而不生育。我們可以把我們的生命奉獻給哲學、數學、詩歌、天體物理學、音樂、地質學或人類愛的溫暖,無視舊腦源自遺傳的敦促——舊腦告訴我們,這些活動都是浪費時間,這些時間「應該」用來與對手戰鬥和追求多個性伴侶。霍金斯寫道:「在我看來,我們必須作一項重大抉擇:選擇偏向舊腦或偏向新腦。較具體而言,我們是希望我們的未來受天擇、競爭和自私的基因所驅動(我們藉由這些過程走到現在),還是受智能和它理解世界的渴望所驅動?」
我在文首引用了赫胥黎看完達爾文《物種起源》之後討喜的謙虛評論,在此我要以霍金斯許多迷人想法的其中一個來結束本文,他只用短短篇幅就闡述完畢,使我想要附和赫胥黎的話。霍金斯覺得,我們需要樹立一塊宇宙墓碑,告訴外星文明我們在這裡存在過,而且有能力宣布此一事實。他指出,所有文明都是短暫的。在宇宙時間的尺度上,一個文明從發明電磁通訊到它消亡就像螢火蟲閃一下光那麼久。一個文明與另一個文明同時閃光的可能性小到令人遺憾。因此,我們需要發出的訊息並非「我們正在這裡」,而是「我們曾經在這裡」,這正是為什麼我稱之為「墓碑」。這塊墓碑持續樹立的時間必須是宇宙尺度的,不能只是在幾個秒差距之外可見(1秒差距約為3.26光年),而是必須持續數百萬或甚至數十億年,以便在人類滅絕很久之後,其他智慧閃光仍有機會注意到它發出的訊息。廣播質數或π的數字是不行的,反正不能是無線電訊號或脈衝雷射光束。它們無疑可以宣告生物智能的存在,這正是為什麼它們是尋找外星智慧(the search for extraterrestrial intelligence, SETI)和科幻小說的常用手段,但它們太短暫和太當下了。那麼,什麼訊號可以持續夠久,而且可以在極遠之處從任何方向探測到?霍金斯正是在這裡喚起我內心的赫胥黎。
這在今天是做不到的,但在未來,在我們的螢火蟲之光消失之前,我們可以將一系列的衛星送入繞著太陽運行的軌道,「以一種不會自然發生的模式擋掉一些陽光。這些軌道上的陽光阻擋器,將持續圍繞太陽運行數百萬年,在人類滅絕很久之後,仍然可以在很遠的地方探測到。」即使這些本影衛星(umbral satellites)的間距不是一系列的質數,仍可明確無誤地發出這個訊息:「有智慧的生命在此存在過。」
我覺得特別令人歡喜的是,以尖峰之間的間隔模式編碼的宇宙訊息(在霍金斯的例子中是反尖峰,因為他的衛星會阻擋陽光),使用的代碼將與神經元相同。我把這個小發現獻給霍金斯,感謝他的這本傑作帶給我許多樂趣。
這是一本關於大腦如何運作的書。它刺激讀者思考,令人振奮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