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節錄)
又到寫序的時候瞭。每到此刻,我總要想起本書的起點,也是我之前兩本書《唐代基層文官》和《唐代中層文官》的原點,那就是我的老師杜希德老先生在《唐代官修史籍考》中所說的一段話:
我們讀傳統的傳記時應當留意,那些看起來好像是無血無肉的骨架式履歷(skeleton curriculum vitae),隻有連串的官名,但是,史官在寫這些傳記時,他心目中的「內行」讀者(即同個官場上的未來官員),必定會發現這仕歷中的每一段,都有它的意義和內涵。唐代一個官員的履歷,即使被簡化到僅剩連串的官名,沒有任何背景資料,也能讓跟他接近的同時代人讀得「很有意義」(meaningfully),就像我們今人讀報章上同個專業同行的訃文,或閱讀某個求職者的履歷錶,也能從字裡行間,輕易解讀〔那人從前的專業經歷和就業狀況〕一樣。
杜希德(Denis Twitchett, 1924-2006)是我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所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上麵這一段話,是他在晚年最後一本專書中所說的。大約三十年前(1981-1986)我在普大跟他初習唐史時,他就經常跟我談到唐人(唐代士人)的官歷、仕宦模式和唐代正史列傳等等大問題。他這本專書在1992齣版後,我第一次讀到這段文字時,馬上就有一個感想:如果我們今天可以像唐人那樣,在閱讀唐同時代人的官歷,能夠讀到「很有意義」,讀到「津津有味」,讀到像我們讀今天同個專業同行的履歷錶那樣一目瞭然,達到一種「心照不宣」的境界,那該有多好!
早在普大念唐史時,我就經常被史書和墓誌中的一連串唐代官名所迷惑,不知道該如何解讀。《唐六典》、《通典》和兩《唐書》職官誌,固然可以解答一些小問題,比如某官的官品為幾品,其簡單職掌為何等等,但這遠遠不足夠。這四大職官書,甚至不載許多唐代的使職官名(見第三章),更不可能讓人達到杜公所說的那種境界。
杜公的這段話,彷彿一顆種子。我那時就在想,要把唐人的史傳墓誌,讀到像今人履歷錶那樣,應當是可行的,同時也是職官研究的最高境界,最高目標。但這需要做很多原創性的研究,很多跟從前「不一樣」的研究,需要有一整套全盤的研究計畫纔行,恐怕要耗費我的下半餘生。
以此看來,這唐代文官三部麯,其實最主要的目的,是要解決我個人的一大迷惑,一大「好奇」:如何解讀唐人的官銜,如何把唐人那些「無血無肉的骨架式履歷」,讀得「很有意義」。如此而已。如果還有其他唐史學者(特別是初學者),也有類似的迷惑,或許我們可以成為「同路人」,一起來探索。我對唐代官員的興趣,永遠大於「冷冰冰」的製度條文和令文。我在《唐代基層文官》的〈自序〉中,曾經形容我的方法是「在傳記中考掘製度史」,也就是要從唐代士人官員的實際仕歷,去觀看他們怎樣做官,看看製度怎麼運作,而不是要從製度條文去看官製。所以本書隻想解決我個人的迷惑,於願已足,也恐怕在書中許多地方,留下不少這種「個人筆觸」。
在清華任教之前,有超過十年的光景,我窩居在赤道邊緣我的故鄉,亞洲大陸最南端的邊城柔佛新山(Johor Bahru),自有一種「大隱於鄉」的樂趣。有一段時間,在一所私立學院(南方學院)教書,隻是教課時數多,沒有任何研究資源,連個像樣的研究圖書館都沒有。怎麼做研究?怎麼讓那顆種子萌芽?唯有耐心等待適當的時機,等待適當的陽光和水份。但這一等,便是好幾年。
一直到2002年初,我決定辭去教職,準備讀書研究,嚮往韓愈「閉門讀書史,窗戶忽已涼」的那種境界。這時,剛好颱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開發的那套《漢籍全文電子資料庫》,開放給海外某些大專院校使用。我幸運得到一個免費帳號,從此可以每天上網連線到這個超大型全文資料庫去檢索我要的材料,包括《唐六典》、《通典》、兩《唐書》、《太平廣記》、《全唐文》等等重要資源。
這個資料庫拯救瞭我,讓我得以在赤道邊緣,做最精深的唐史研究。那時杜公已退休,迴到他英國劍橋老傢。有一次我寫電郵給他,不免要跟他吹噓一番說:「現在的唐史研究,已進入無紙的時代(paperless age)瞭。你甚至可以在一個荒涼的小島上做唐史研究。我現在居住的小鎮,在研究資源上幾乎就等同荒島,但我還可以做相當高品質的研究。」
最棒的是,史語所這個資料庫可以做全文檢索,且具備我所知最佳的「檢索報錶」功能(另一大型資料庫《中國基本古籍庫》雖然收書更多,但就缺此功能)。我等於擁有瞭所謂的「照像式記憶」(photographic memory),據說這是我們唐史開山祖師爺陳寅恪老先生所擁有的。我的「記憶」不但是完美的,還可以在一兩秒內,檢索到幾乎任何我想要的資料,再以「檢索報錶」功能,全部列印齣來,或儲存起來備查,無字數限製。這樣,我再也不必像嚴耕望先生那樣,花數十年,抄寫數十萬張卡片,纔能開始寫他那套《唐代交通圖考》。如果當年嚴先生來得及使用這個資料庫,他應當能及早完成他這部最後未能完成的遺作。我跟這個資料庫的相遇,就像在生命的低榖遇見一個貴人。現在,這部文官三部麯終於完成瞭,我有一種感恩的心情,想把這最後一「麯」,特別獻給「她」,我的「記憶女神」(Mnemosyne),以及中研院那批開發齣這個資料庫的各路專傢們。
這「記憶女神」真是一個超強的研究工具,正好可以配閤我那個跟以往「不一樣」的唐代職官研究大計畫,那個「讀唐人官歷,如讀今人履歷」的研究大工程。從2002年中到2003年底,經過大約一年半的研究寫作,我寫完瞭《唐代基層文官》,寄給颱北聯經齣版公司,於2004年底經審查後齣版。此書齣版後,我獲得清大的教職(這原不在我的生涯規畫內),在2005年鞦天,帶著《唐代中層文官》的一大半初稿,從熱帶赤道飛到亞熱帶的颱灣,赴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任教。2007年底,在清華期間,寫完《唐代中層文官》,於2008年底齣版。如今,經過這些年的沉澱、思考和研究,我又完成瞭這本《唐代高層文官》。上引杜公的那段話,正是這三部麯的種子和源頭。
導言(節錄)
唐代劉肅的《大唐新語》,有一則記事,很有啟發意義,可以用來說明,何以唐代的官銜,好像「密碼」一樣,需要「解讀」,需要「解碼」,不是光查查職官書就能解決:
賀知章自太常少卿遷禮部侍郎,兼集賢學士。一日併謝二恩。時源乾曜與張說同秉政,乾曜問說曰:「賀公久著盛名,今日一時兩加榮命,足為學者光耀。然學士與侍郎,何者為美?」說對曰:「侍郎,自皇朝已來,為衣冠之華選,自非望實具美,無以居之。雖然,終是具員之英,又非往賢所慕。學士者,懷先王之道,為縉紳軌儀,蘊揚班之詞彩,兼遊夏之文學,始可處之無愧。二美之中,此為最矣。」
源乾曜和張說同為宰相,有一天見到賀知章同時「遷禮部侍郎,兼集賢學士」,乾曜不禁問張說:這兩種官,「何者為美?」張說的答案是「二美之中,此為最矣」:兩官都美,隻是集賢學士更美、最美。這個答案,很可能會讓不少現代學者有些驚訝,因為今人常好以官品來衡量唐人的官職。禮部侍郎是正統又正規的正四品下高官,集賢學士隻是個使職,一種「不正規」的職位,甚至連個官品也沒有,怎麼會更美?日本學者礪波護很可能更會說,集賢學士不過是個「令外の官」,是唐代律令製度以外的官,似乎很不入流品。沒想到張說竟說此官為二美之「最」!
張說以一個唐人的身分,又是宰相,他的話當然最有分量,最具「權威」。今人簡直無從置喙。其實,乾曜也是宰相,在官場上應當也見多識廣,不會不知道「何者為美」,或許隻是想求證於張說罷瞭,或想請張說「點破」個中奧妙。果然,張說沒有讓他失望,說得頭頭是道,令人歎服。
他說,侍郎「為衣冠之華選,自非望實具美,無以居之」。然而他又加瞭一句但書:此官「終是具員之英,又非往賢所慕」。相反,集賢學士「懷先王之道」,接近皇帝和皇權,不但要有揚雄和班固那樣的「詞彩」,還要兼備子遊和子夏那樣的「文學」纔行,任官條件更為嚴苛。這段話不但展現瞭唐代一個宰相對此兩官的看法,也透露瞭唐代上層社會有一種很深的「文學崇拜」:有「詞彩」,有「文學」者,可以佔盡優勢,而且是仕途上的優勢。張說本人就是初唐的「大手筆」,靠著他的文采稱雄於玄宗時代的政壇和文壇。他也曾經在集賢院當過學士,十分清楚此院學士的崇高地位。
像《大唐新語》中這段精采的記載,它所透露的訊息,是我們在正史職官誌中找不到的。但這樣的知識,卻是今人最想得到的,對於我們瞭解唐代官場的運作,士人的期望和他們做官的理想,幫助很大。比如,有瞭這個「常識」,今後我們在閱讀唐人史傳和墓誌,再次遇到禮部侍郎和集賢學士時,當有一種「故人重逢」的感覺,知道這兩官的高低比重,好比見到兩個老朋友那樣。這時,讀史纔可能有會心微笑,左右逢源之樂!
一、「兼」字真義和本官
《大唐新語》這則記錄,也凸顯瞭幾件事,可以作為本〈導言〉討論的起點。
第一,唐人喜歡「品頭論足」般點評同僚所任官職的清望、輕重等等,並不是光看官品的高下。顯然,他們看重一個人的仕宦,並常以一個人的官宦,來品評他的人品和地位。這也就是陳寅恪的精湛觀察:「唐代社會承南北朝之舊俗,通以二事評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傢女,與仕而不由清望官,俱為社會所不齒。」一個士人做的官是不是「清望」,是不是接近皇權,這些纔比較重要。如果做的是伎術官僚,如太樂令之類的樂官,或司天監那樣的天文官,或閒散的官職,如散騎常侍和太子賓客之類,即使官品再高,卻都不是士人看重的。
第二,「賀知章自太常少卿遷禮部侍郎,兼集賢學士」這一句話,更可佐證唐代官銜(特別是使職官銜)之複雜,且處處是陷阱,稍一不慎,很可能便陷入其中猶不知覺。比如,以這一句來說,一般學者大概都會以為,賀知章這時隻是從太常少卿,升為禮部侍郎,並「兼任」集賢學士。換句話說,大傢會以為,禮部侍郎纔是他的主要官職,集賢學士隻不過是他的「兼任」、「兼差」工作而已。如果是這樣的理解,那恐怕大有問題。
本書第十一章〈唐史官的使職化〉第五節「專任史官?兼任史官?」將會更詳細論證唐代這個「兼」字,絕非「兼任」,而是「同時齣任」兩種官職的意思。唐人所「兼」之官,往往還是專任的,非「兼任教授」那種「兼任」、「兼差」性質。例如,唐代那些史官,都是以某某本官去「兼」史館史官。唐初的令狐德棻,便「纍遷禮部侍郎,兼修國史」。意思是,他同時齣任禮部侍郎和「修國史」這種使職,但他這時的最主要工作,是在史館修史,在專任「修國史」,並非在做禮部侍郎的官(這隻是他的「本官」)。
同樣,賀知章「遷禮部侍郎,兼集賢學士」,錶示他同時獲授這兩個官職,但他的最主要工作,是去集賢院專任學士,協助皇帝草詔、編撰,並教導皇太子讀書(見下),不是去做禮部侍郎(這也隻是他的「本官」)。此之所以張說會特別提到集賢學士,要「蘊揚班之詞彩,兼遊夏之文學,始可處之無愧。二美之中,此為最矣」。設想,我們讀賀知章和令狐德棻的傳,如果連他們當時在專任什麼官職,都茫然不解,那我們還能奢談研究什麼歷史大問題嗎?
第三,賀知章和令狐德棻這兩個「兼」案例,牽涉到唐代官製中的一個核心問題,那就是所謂「本官」的問題。在唐代史料中,「兼」和「本官」有密切關係。像上引賀知章和令狐德棻的案例,是以「兼」的方式來敘寫,但也可以用「本官」方式來呈現,那就是「以某某本官,任某某使職」的方式來記載。
例如,《舊唐書‧穆宗紀》長慶二年(822)二月條下:「以工部侍郎元稹守本官、同平章事」。意思是,元稹是以工部侍郎的本官身分,去齣任同平章事(即宰相,也是一種使職,見本書第四章)。他並沒有去做工部侍郎的職務,且工部侍郎這時已成瞭閒官,也沒有什麼職事可言。這種以本官齣任宰相的例子,在兩《唐書》的本紀中,還可以找到非常之多,比比皆是。
再如,《舊唐書‧懿宗紀》鹹通二年(861)四月條下,「以駕部郎中王鐸本官知製誥」。意思是,王鐸以駕部郎中的本官,去充當知製誥的使職。他並沒有去擔任駕部郎中的職事,因為此官在唐後期早已成瞭閒官。在史書中,這種用例也甚至也可以寫成「駕部郎中知製誥王鐸」,連「兼」字都可以省略。
同樣,「本官」一詞,也往往可以省略不書,可從上下文判讀。例如,《新唐書‧徐堅傳》:「俄以禮部侍郎為脩文館學士」。意思是,徐堅以禮部侍郎的本官,去齣任(專任)脩文館學士的使職。再如《新唐書‧李訓傳》:「不踰月,以禮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賜金紫服」。意思是,李訓以禮部侍郎的本官,去齣任(專任)宰相。「本官」一詞省略瞭,但從上下文看,文意還是很清楚。
這就很有元豐改製前的北宋官製味道:本官不做本司事,卻跑去充任其他使職差遣。這個「本官」,許多時候是藉用「閒官」為之,其作用在於秩階定俸祿,類似宋代的「寄祿官」(見第六章的更詳細討論)。宋製正是源自唐製。張國剛又稱這種唐代的「寄祿官」為「階官」。
在接下來的各章中,本書會經常提到唐人這個本官和他們「兼」數種官職的現象。如果能夠掌握這一官職特徵,許多解讀問題也就可以迎刃而解瞭。
二、本官、閒官和使職的齣現
為什麼禮部侍郎可以當作一種「本官」來使用?為什麼一個官員要帶有「本官」?這便牽涉到唐代的使職。所謂「使職」,是一種非正規官職的任命方式,但唐代經常用使職方式來委任官員(特別是高官),後人稱這種現象為「以特使治國」,跟民國初年常以特使來掌政和掌財權,異麯同工。
賀知章這時的更詳細官歷記載,見於他《舊唐書》的本傳。原來,他是在玄宗開元十三年(725),「遷禮部侍郎,加集賢院學士,又充皇太子侍讀」。唐初的禮部侍郎為正四品下的高官,但卻是個閒官,非劇要官員。賀知章「少以文詞知名,舉進士」,文章學問都受到同輩稱讚。這時,玄宗要請他來當太子的老師,但「皇太子侍讀」並非一種正規有官品的官,而是一種使職,於是便先讓賀知章升任禮部侍郎,再請他以這個「本官」的身分,去同時充任集賢學士和皇太子侍讀這兩種使職。
集賢院是唐宮廷內藏書豐富的皇傢藏書樓,也是賀知章時代最重要的一個文館(那時還沒有翰林學士院)。唐史學者如今常用的《唐六典》,當年就是在這個集賢院編撰成書。賀知章這時任學士(更正確的說,是齣任集賢院侍講學士),教導皇太子讀書,但他領的卻是禮部侍郎的俸祿。別人一般也會尊稱他為「侍郎」。大朝會時,他也就排在禮部侍郎的班序(因為集賢、翰林、史館等文館使職,並無自己的班序)。這便是「本官」的作用。
賀知章既然同時又帶有禮部侍郎的本官,必要時他當然也可以執行一些跟禮儀有關的工作。禮儀需要飽讀經典。像賀知章這種有學問的士人,從事禮儀工作,綽綽有餘。因此,玄宗登泰山封禪時,便曾經「召知章講定儀注」。同理,貞觀十五年(641),太宗將登泰山,也曾經下詔,「令公卿諸儒詳定儀注」。當時任史館史官的令狐德棻,很有學問,又帶有禮部侍郎的本官,於是他也就被委任為「封禪使,參考其議」,但這隻是一次性的使職,事畢即罷。他又迴去史館專任史官。
令狐德棻以禮部侍郎的本官,去齣任史館史官,正因為史館史官也是一種沒有官品的使職。任使職者都要帶有一個本官纔行。唐初的徐堅亦是如此。唐後期的李訓,更是如此,因為宰相其實也是沒有官品的使職,所以他要帶有禮部侍郎的本官,去齣任同平章事。
本官通常是「藉用」那些閒散的官為之。唐初的科舉考試,從貞觀起,原本由吏部的考功員外郎主持,但到瞭開元二十四年(736),因發生「員外郎李昂為舉人李權所訟」的事件,纔把貢舉轉移給禮部侍郎主掌。但在這之前,禮部侍郎是個閒官。此之所以張說說侍郎是「具員之英」。於是令狐德棻和賀知章,纔會以禮部侍郎為本官,去齣任其他使職。但從開元二十四年起,禮部侍郎主持貢舉的期間,此官有瞭比較重要的職權,應當就沒有再用作本官。但到瞭唐後半期,特別是在李訓的文宗時代,朝廷又經常以其他有文采的官員(如權德輿),以他官的身分來「知貢舉」,把禮部侍郎架空,此官又成閒官,又可以用作本官瞭,於是李訓纔會以此為本官去齣任宰相。
上麵幾個案例說明,唐代的職官變化多端,並非像《唐六典》等職官書呈現得那樣「井然有序」,看起來好像永遠那麼固定常設不變。如果光隻是讀《唐六典》和其他另三大職官書,我們見不到禮部侍郎這種職權的微妙變化,也看不到本官和使職的問題。這就需要後人去考掘史傳和墓誌,從種種實例中,去發現唐代各種職官的精妙處。有瞭這些職官書以外的知識,我們纔有可能把唐人那些「骨架式履歷」,讀得「很有意義」,讀得津津有味。
唐代官製最重要的一種變化,就是使職的齣現,而且早在唐前期,就有瞭使職,不必等到唐後期。例如,本書即將檢討的五大類使職:知製誥、翰林學士(第六章),史館史官(第十一章),玄宗朝的財政使職(第十二到十五章),刺史和節度使(第十八章),都是在唐安史之亂前就設置。至於唐代的宰相(第四章),更是從唐初到唐亡,始終都是個使職,從來不曾是個有官品的職事官。
使職的齣現,產生兩個連帶現象。第一,它會造成某些律令製的職事官,遭到「使職化」,也就是被新來的使職架空,原有的職事官逐漸會變成閒官,職權旁落。這樣被架空的職事官,變成閒官以後,又可以充作其他使職的本官或檢校官。第二,使職本身又需要帶有本官去充職,以計俸祿,序班次。這樣便形成瞭一種奇妙的循環:使職使得一些職事官變成閒官,但這些閒官又可以循環再利用,改為其他使職的本官或檢校官。結果是盡可能官盡其用,不緻於像德宗貞元時,陸長源在〈上宰相書〉中所說的那樣,「官曹虛設,祿俸枉請」。
「使職化」這名詞,據所知是陳仲安最先使用,見於他和王素閤著的專書《漢唐職官製度研究》第一章第六節〈唐後期使職差遣製的流行〉。意思是唐皇朝把各種職事官架空,改用使職,也就是「以特使治國」,是一種擴充皇權,讓皇權得以更集中的辦法。陳仲安此書,對近年的唐代官製研究頗有影響,常見學者引用。何汝泉最近齣版的專書,更透露他研究唐代使職,就是受到陳仲安在1963年,發錶在《武漢大學學報》那篇唐代使職「開山之作」的「啟示而萌發念頭的」。拙書雖然不是受到陳仲安的啟發,我跟陳老的使職觀點也不盡相同,但陳老的開山之功不可沒。這裡藉用他的「使職化」,一方麵因為此詞簡潔好用,另一方麵也有「嚮大師緻敬」之意。
要解讀唐人的官銜,我們就必須對唐代這種官製的變化,有相當的瞭解,更要深入探討使職,因為使職經常帶有一長串的結銜,比職事官(比如縣令和縣尉)的單純官銜複雜許多。越高層的使職,其官銜越複雜,不隻帶有作為本官的職事官銜,更常「兼」領其他官或憲官(如禦史中丞),又可能同時執行好幾個其他相關使職(如節度使常兼帶支度、營田使),更帶有檢校官(如檢校尚書、檢校郎官)等等。這樣組成的一大串官名,竟可以長達七十多個字之多。最好的例子,莫如唐後期的幽州節度使劉濟,死後在其墓誌上的那一長串結銜:
故幽州盧龍軍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管內支度、營田、觀察處置、押奚契丹兩番、經略盧龍軍等使,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司徒兼中書令,幽州大都督府長史,上柱國,彭城郡王,贈太師劉公墓誌銘
這個冗長的結銜,正好是杜希德所說,「無血無肉的骨架式履歷,隻有連串的官名」,但是,如果我們瞭解德宗憲宗年間,一個州刺史如何經常兼充各種使職,則這個「骨架式履歷」就會變得十分精采可讀,可以讓一個解讀者去充分「享受」解謎之樂(詳見本書第十八章第七節「刺史兼使職的官銜解讀」)。由此可知,唐人的官銜,以使職的最為複雜。我們要徹底解讀唐人的官銜,就不得不先去研究唐代的使職,纔能找到一把足以「解謎」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