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詩,故我在:悅讀揭春雨
你問,幹嘛要寫詩呢?
我搔瞭一下頭
我又搔瞭一下頭
問,那,幹嘛要吃飯呢?
你用聲音跳起來
活著呀,生命需要呀
我說,對呀。
(錄自〈問答〉)
第一次讀到春雨的詩作,是兩年前我應邀到香港城市大學講學時他送我的詩集《乘一朵聲音過河》。當時就非常喜歡,覺得他的詩想像力豐富,譬喻常常用得奇特而精準,創意令人拍案叫絕。時隔不到三年,又有幸收到這本新的詩集稿,在付梓之前得以先睹為快。發現不僅詩藝精湛,詩人的世界也更加遼闊:從〈蘇小小墓〉到〈偉大的所羅門〉到〈他的遺囑是一隻蘋果〉,從〈失語癥〉到〈幻燈機〉到〈地鐵關門〉,古今中外、天上地下都是題材,俯拾皆是,無一不可入詩。詩的篇幅或長或短,短者精練,隻有兩三行;長者通常較為凝重,可達兩三頁,甚至四五頁(例如〈齊奧塞斯庫〉)。他的語調時而幽默俏皮,時而嚴謹端正,但讀者總能察覺背後一顆悲天憫人的心,一顆真心——抑或是一顆童心。
天地之間的人事物,都是他關懷的重心。即便寫的是個人瑣事,也有足以令人咀嚼的反思。例如〈持素之後〉:
持素之後我又重新吃肉
我把每一塊肉都好好吃完
它們也來自生命
詩人愛喝茶,素樸本然的茶。在〈花茶〉裡,他調侃道:
她們自己並不香
但總是渾身上下搞得很香很香的樣子
搞得不少人愛
喝——
身處香港,詩人自然有許多在地的觀察與關懷。例如〈鶴咀燈塔〉,詩裡關注的是歷史與前景;詩人嚴肅問道:「香港,你要駛往何方?」他對香港的生活有許多批判。像〈我是〉這首詩:
自己的囚徒;人世的囚徒;
人群也即牆壁尤其是消音壁的囚徒;
城市街道也即水泥長褲的囚徒;
傢的也即樓層和樓價閤謀高舉的鳥籠屋的囚徒;
……
而〈山門〉的田園風味,則讀來令人心曠神怡。它的第一節是這樣的:
山中,一聲小鳥就叫高瞭白雲
忙於擦拭的天空
一陣風,就吹遠瞭雙腳
忙於追趕的山水,一片又一片的山水
詩人的電算機背景,使他深深體會到機器人對人類的超越,乃至威脅,就連文學創作也難以例外。在〈戲答「機器人為甚麼要寫作?」〉裡,他指齣:「人的體能早已不如機器。/人的智能很快也將不如機器人。」然後反問:「機器人為甚麼不寫作?」到瞭最後一節,話鋒一轉,像是自我安慰——更像是自我嘲諷,甚或預警:
別害怕,機器人
不會消滅人類。因為他們
也需要
寵物。
有些詩錶現瞭對現代人日常生活的無奈。〈密碼〉隻有三行:
終於記住瞭一個密碼
但已想不起
到底是用來幹嘛的
從一顆裂牙,詩人聯想到「恍如婚姻,裂縫無法修補/「隻能拔除」」(〈已不能和一顆裂牙白頭偕老〉)。
詩人極為重視感情,有許多記述親情、友誼之作,讀來令人動容。限於篇幅,無法在此一一列舉。〈夏未端午——悼劉以鬯先生〉是後輩對一代宗師情詞懇切的悼念,詩人更不著痕跡地把逝者的代錶作篇名或內容或喜好嵌入詩中,例如「從白夜摳齣的黑,從黑夜/摳齣的白」、「熱愛熱蔗的人」、「淘洗心情也掏空心靈的是酒」、「一韆字的稿費」、「等一個打錯的電話/來救贖巴士站上即將被巴士撞死的人」。唯有真正的學徒,纔能具現如此生花妙筆。該詩的結尾說:
當你一路西行,一路西行
你高懸的眼睛依然照臨獅子山下的夜空
一輪明月,勝卻多少繁星
充分錶達瞭對逝者高山仰止、心嚮往之的孺慕之情。
這本詩集內容豐富,美不勝收。以上所舉例子,僅僅嘗試展示它的部份麵嚮。最後要提醒的是,詩人不僅抒情狀物、精準傳達信息,他對文字、音聲、腔調也頗具匠心,讀者不妨細心品味。
彭鏡禧
2022年元月於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