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不很遠晨間,一隻水裡的鐘
走吧,遊泳去
在這一條遺失寶藏的街 /〈重慶問潮〉
要瞭解吳鈞堯的詩,有一扇神秘的鏇轉門。第一本詩集《靜靜如霜》(2021)自序中,吳鈞堯曾自道其青年時代,從報名文藝營到加入薪火詩社後的18-21歲大量寫詩,卻在22歲之後未能完成一首詩,其後苦苦等候與相思,詩決絕離去瞭。寫作歷程看,這裡顯然有命運之神的諭示:詩的決絕離開是為瞭讓齣散文與小說的空位。然而既是命運之神,豈能逆料祂的安排?從22到52歲的三十年,當時間讓吳鈞堯成為散文傢、小說傢後,詩靈當年決絕離去的真正答案揭曉瞭:不僅為讓齣散文與詩的空位,而是作傢自道的:「是為日後以更強大氣場介入我」──是的,要走入吳鈞堯的詩世界,必須先探看那場強大氣場究竟是怎麼迴事。
一樣是《靜靜如霜》自序,吳鈞堯自道詩靈降臨一刻,為2019年鼕天疫情來襲前的寧靜時刻,他陪父親迴金門老傢安祖厝,儀式當天早上,父親換上慎重華裳時,因身著套頭毛衣無法自行脫去,不說話僅高舉雙手要他幫;吳鈞堯立刻近前,且道幫完一刻,「跟撞邪沒有兩樣」,書寫慾望猛烈,不顧身邊喧騰仍點開手機記事本寫下〈中年〉。父親與人子的兩雙手,從無言舉高到聆聽落筆,安祖厝的儀式之於吳鈞堯,竟是在語言中打開瞭生命的深沉難安,那裏猶有一雙為孩子洗臉的手:「不很遠的晨間/母親在廊下為我洗臉/能不洗嗎?媽媽/我的悲傷不能留在臉上?」(〈中年〉)但摯愛母親不在身側瞭。
是以祖厝如何能安?當衰老與死亡顯齣具體形貌,吳鈞堯心中也被敲齣喪失與悲傷的警鐘。警鐘鳴響,更從地理上有形的金門,迴響至金門之外的無形生命原鄉,他必須做些什麼說些什麼。便是這般,在散文與小說仍無從錶達的語言缺口上,歷三十年創作起伏,吳鈞堯被詩找到。詩的晨間之後,循著《靜靜如霜》的霜融處一潛,有瞭《水裡的鐘》。
至今仍訴說不完整,卻渴望被完整訴說的
楊牧在《一首詩的完成》曾道,文類體格與主旨題材間須有一種必然性。詩,作為不同的語言錶達形式,便是在已被散文與小說敘事話語說過的生活經驗上,對吳鈞堯提齣瞭全新要求:可否為已然被定型的生活經驗賦予更新生命力?從意識到潛意識,可否將那至今仍訴說不完整,卻渴望被完整訴說的生命原型說齣來?
第一本詩集《靜靜如霜》中,詩人已立基於日常語言疆界,打起瞭時間對抗戰;至《水裡的鐘》,詩筆更形凝鍊,從詩集首篇到末篇,意圖從更新的語言意象參與世界。如詩集首篇,也像宣言的〈緻詞者〉:
願意給的經常都是
黑貓沒有留下的聲音
窗颱與門開得太大
容易扭腰通過的
常在外頭迷路。
詩中得獎者上颱緻詞,但真正的語言卻已逸齣話語框架,散逸至不可訴說的貓步中。然而鬆解,甚至野放語言與意指的關聯,並非要從現實生活退卻,而是渴望越過語言藩籬,另闢身體感官路徑以重建生活,更強度的經驗生活也復甦生活。
如詩集開頭,詩人已微觀入生活。〈烘焙〉、〈理想的飲宴〉、〈考績〉、〈無菜單料理〉等作中,吳鈞堯便以吃食,這個人與世界最基本接觸的感官意象,為生活中種種不可說、難以說的經驗,賦予可觀可感的體驗印象。吃食之外,隨著更多生活內容紛至湧來,如:寫稿、打太極、除蟎、染髮、飲宴、人事交接,乃至社會時事的觀察等等,詩集更如一幅生活版圖徐徐舒展。然而生活版圖又時見螢光般閃動,那便是詩人為自己,也為讀者所標示的另類時間通道,也是詩集以「水域之詩」現形的標誌。如〈履歷而錶〉:
少年的勇可以泳渡日月
潭沒瞭水
都想撐起、跳躍
是過來人瞭
被塗被改的輕與重
沒有濃縮版地圖
能夠召喚誰
彈指間揭露忌諱的鬼。
從線性時間的中年到詩的少年,詩集的六十六首詩,如一場生死間的勇/泳渡乾涸。然而既然「潭沒瞭水」,詩的撐起、跳躍與召喚如何可能?
潭沒瞭水:人間消散中的未竟慾望
法國詩學現象學傢巴捨拉(Gaston Bachelard)在《水與夢》書中,曾以愛倫坡(Edgar Allan Poe)文學中滿佈的死亡陰影為「深沉之水」,它是活潑之水的不再流動,以死水般停滯的痛苦記憶,緩緩流入死亡的命運中。因為水的深度意味著生命層次,因此深沉之水的存在已不僅為瞭映照或倒影現實,而是為瞭將人帶到水麵深處,進行更深層自我關照與觀想。
吳鈞堯的「潭沒瞭水」便如巴捨拉的「深沉之水」,二者都是生命死水狀態的現形,也是詩的撐起、跳躍與召喚的起始之處。它是怎麼迴事?又必須溯源至吳鈞堯生命發生重大危機一刻:摯愛母親的不測離去,撼動瞭吳鈞堯原以為安穩堅固的生活。因此當淚自不可見的地錶深處滲齣,世界從此顯齣讓人子驚懼且陌生一麵:
你好嗎?不要做字義解
裡頭有山的靜默
挾海的懼畏(〈雙城〉)
我以幾杯高粱抵禦淚水
都屬透明
都是飲者留其名
不知不覺刻下瞭
吃飽沒、穿暖否以及寒流南下
我的思念尚未北返(〈牽母親〉)
死亡背叛瞭生命價值。喪失瞭母親卻處處迴響著母親話語的世界,便如一個死水般沉寂且孤寂的世界。然而淚的不竭也凝聚成語言的探照燈,從近至遠,從淺及深,詩人竟看到平順生活地錶下其實崎嶇處處,當命運之神凜然現形,人已置身「潭沒瞭水」的人間消散之途。
如〈送行──無關詩人管管〉:「說緣起很俗套/但咱就愛俗,愛套一塊兒/生滅中,悄悄推移門閂/誰進來,誰齣去瞭」、「在通往暮色的天顛/不喝酒對不住溫柔/那胭脂一般的溫柔對咱們/更像一杯烈酒」流進的是烈酒,流齣的是淚,身體已成為靈敏感知的容器,流進流齣間,俱是人間未竟慾望,甚至肉身本身便是慾望──然而將那尚未被完整訴說的生命原型訴說齣來,且在所有未竟慾望上闢建另類時間通道,不就是《水裡的鐘》任務所在?
「怎能不再給我海/垂眼簾,形成潮汐」
對「潭沒瞭水」的觀想,是一段詩人努力探勘生活地質,以情感與想像闢建另類時間通道之工程。此一工程始自水的身世溯源:必須讓淚水記起自己的水族身分,也就是其流動液態的本質。是以詩集中段以後,從詩題(〈淚〉、〈上遊〉、〈為你乾燥〉、〈夜飲高粱〉、〈潮汐〉、〈雷暴雨〉、〈治水〉……)到內容,隻見一片水意象躍齣紙頁,或淚、酒、雨、雷暴、溪、河、海、打水漂……等等,嘩啦啦水聲沿途,首首都被詩人寫成水之詩。水聲琅琅流過生活地錶,死水般的觀看疆界也被衝擊瞭。如〈有鵝的村落〉:
磚牆一一蛀瞭
陽光沒有被鎖
有鵝但不飛
尖喙啄綠吐穢
影子拉成金黃時
我們從殘牆中彼此看見
然而水之為水,不僅在其流動性本質。作為一本水域之詩,從河流到山榖,從山榖到崖壁,再到天邊且下落海洋流淌不息,水的流動性本身便體現著特殊意嚮性:渴望從身所在之處齣發,去尋找隱藏的泉源,乃至與之匯流為一。是以隨著水流擴延視域,有更多的自然意象(花木、山林、昆蟲、動物、季候、天象)進入詩人筆下,它們且在詩的行與行、段與段、句與句之間,與水域交相響應,直至一幅宇宙圖像現形眼前,一個唯情的世界流盪天地之間:
春天有鞦天的樣子
綠葉與枯枝沿溪細雨
為一朵花開
交付生與死
一本顏色幾咫人間
說天,地會荒
談地,天將老
蝴蝶戲花不為遊戲
天命來瞭,唯有飛翔復飛翔
拍翅,為滿身的白或黑
譜成鏇律(〈為你乾燥〉)
淡與鹹入海處交會
海領銜一切匯流
祈求漲潮務必淹沒我
夢你難以預料
你尋我早有地址
莫要吝嗇心疼
你,是我與人間的對抗
怎能不再給我海
垂眼簾,形成潮汐。(〈潮汐〉)
如此靜美。在渴望抵達的情感宇宙之前,所有未竟的慾望、個體斷片般的生活經驗,都化為歸傢的潮汐。隨著死水般的觀看疆界被衝擊,一方麵,詩人心靈的內在隱密也吐露更深;二方麵,一條從自我朝嚮他人的水路,也在自我疆域的鬆解中繽紛現形,如〈藍泡泡-A教授〉、〈沿途-A主編〉、〈沿途-A畫傢〉、〈停靠-A歌手〉、〈誌氣-A教師〉、〈本色-A作傢〉、〈果敢-A詩人〉、〈行路-A菩薩〉、〈溺水-A渣〉……等等。A,便是人物不可取代的生動形象,水的旅程已在自我與他人之間流衍成一條關係路。
從人事到自然、從自己到他人,水的往復流動中,至〈藉詩〉,詩人更直接說齣他心所朝嚮之處,一條有露/有鹿經過的路:「無法還給誰藉來的時光/裏頭有我的一半,另一半/也有我/在暗房入口懷想敞亮時刻/霸道,是彼此供養/尤其沒有神沒有佛,隻有/鹿過」這一條灌溉文字的詩路,是一條水路、人子路,也是朝嚮生命大海尋找自我的時間之路瞭。
豎立一麵感情方嚮標
2019年之於吳鈞堯,是從詩的離開到尋來的「詩的迴返」之年。此一迴返,不僅意味著生命行至峰坡處,一次重要且必須的迴望。而是一種「詩」的衝動,一種將記憶裂痕與生活斷片,置於更廣大宇宙以探看人間真相的慾望敘事。將《水裡的鐘》六十六首詩視為一段時間旅程,我們會發現,水域的蹤跡,便是一趟永恆齣離與無窮迴返的旅程。旅程中,詩人除瞭更敏於偵測「潭沒瞭水」的生活裂縫,也緻力尋找其上是否仍有未能抹盡的痕跡,且行於其上、詩於其間,為的是在大地豎立一麵感情方嚮標:
還好,有路與門牌
每個定址的今生
有前情、有後記
雖不能金石為盟
但曾經歃血,就注定如潮
跟上去燃燒
流一些灰屑與風
不要太平、不要不平
我與坑疤在馬路上和解
學一頭獅子在草原奔馳。(〈重慶問潮〉)
時而野放奔竄,時而安撫調理,吳鈞堯施/詩行的,便是「我與坑疤在馬路上和解」、「學一頭獅子在草原奔馳」的人間治水工程。然而對熟稔文字的「新詩人」言,如此工程豈易事?
正因為對文字的熟悉,所以渴望語言的清新。在生與死相隔,人間情事的無言與訴說,語言的驅策與被驅策裡,仍有敘事與抒情的詰抗、意象與修辭的拉鋸,明朗與晦澀的齟齬。每個語詞都渴望迴到它的母體,也時時抗拒著詩人收編。然而那便是吳鈞堯為自己擺放的「詩人」位置,不僅擺放,他真的齣發、探索,且在離去與歸返、未來與過去的語詞動能中寫齣不可忽視景觀瞭。《水裡的鐘》最末:
該結案的人生,沒有人希望是攔水壩
還要再下去嗎?
波動間漸漸分解,沙漠行舟除瞭水
還需要鹽
嗆,難以和解
鹹,不宜咀嚼
身體晃瞭一下時,看見自己造的孽
以及人間種下的蠱
我一定恍神,遺漏課程上
「小心,有誰經過你身邊」
原來有魚豚,與更多縮腳佇立的蝦
以鰓以碎步,靠近誕生處
屬於我的滋味,於倒轉時鐘下
結晶
我是一滴有味道的水(〈水的練習麯〉)
歷過那些崎嶇生命地錶,深潛於水裡的鐘是時間之鐘也是詩之鐘。雖然時間在衰頹,但水仍在流淌,詩仍在指引歸傢。隻要記得那個不很遠晨間,一隻寧靜的,水裡的鐘。
蕭義玲
國立師範大學國文所博士。曾獲竹塹、聯閤報、梁實鞦文學獎等獎項。現為中正大學中文係教授,著有《七等生及其作品詮釋》及《流放在時光的望鄉詩者: 張錯及其離散書寫》等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