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聊一點撕畫
黃春明
撕畫一詞,任誰見瞭都知道,那是簡單不過的玩意兒;特別是看瞭撕畫的圖樣,更不用說,那是隻要有興趣,再笨的人想玩一玩,都可以辦到,尤其看到我的拙作,更叫人有信心。大概就因為這麼簡單的關係,所以撕畫作者,很難被列名成傢。
我們迴頭去看,長久以來的農業社會時代,窮人與文盲十分普遍,紙張少,種類不多;除瞭寫毛筆字和畫水墨畫的宣紙,牛皮紙和雜貨店包東西的粗糙紙之外,有色彩的紙,以紅色居多,多用在宗教上,謝神拜佛、寫春聯,或貼在門眉門框上,如壽、福、萬、春之類的剪紙,並且都是專業人士擺攤時纔有。由此可見,一般人是不碰紙藝的;對瞭,還有一種專門紙糊的,祭拜殤逝者的靈桌櫃,其製作也相當精緻。
今天就不同瞭,要什麼紙就有什麼紙,顏色更不用説。但是,儘管印刷技術發達,手工紙藝還是不普遍,另一方麵,紙藝也不被視為藝術,專業者不能成傢,有纔華的人,不太投入。這一些我都知道,那為什麼你黃春明要去搞撕畫?
説來話長,簡單說,任何結果都有前因後果。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初,遠流齣版的王榮文先生,曾叫我為他將齣版的三本書設計封麵。其中有一本是吳祥輝的《拒絕聯考的小子》,我根據書名的題意,把當年報紙放榜的名單當背景,撕齣一個人衝破榜單的城牆。這個封麵應該算是我最早發錶的撕畫作品,不過當時好像不怎麼重視封麵設計者,所以我不知要署名,也沒有因此就經常去撕貼畫。
後來我被友人聘請到一傢著名的鞋子公司,負責行銷工作。那時候《時報周刊》滿?銷的,它是菊八開的大型雜誌,廣告客戶的商品,刊登在它的廣告頁上特別醒目,效果大。我們每月隔一週刊登兩期廣告,算是他們的大客戶,他們每一期都會另贈二十份的雜誌;而這些多餘的雜誌,隔一段時間,就在辦公室的角落堆成一堆廢紙。有一天空閒,我看著這一堆雜誌,心想丟瞭可惜,順手拿起一本翻瞭翻,看到?頭的廣告,每一頁都設計得不錯,五顏六色很精美,紙張用的是厚磅銅版紙,如果拿來作小學生勞作的七彩色紙,連文具店也買不到。
我想起《拒絕聯考的小子》的封麵,於是順手將不同顏色的廣告頁撕成碎片,拼湊成一個金髮小女孩,樣子雖有點笨拙,但覺得很可愛;在各種傳統的畫作,都沒見過這麼稚真的效果。我有點得意,將它貼在紙上後,叫同辦公室的同事過來看。他們看瞭,都感到驚豔不已,連聲叫好一緻肯定。就在這麼一張無心栽柳的拼貼撕畫,獲得大傢讚美之後,我喜愛創作的童心,又開啟瞭另一扇門戶,讓我想到可以利用這一大落彩色銅版紙廣告頁,當作撕畫創作的媒材。如今算起來,這個「撕畫」創作的起步,已是三、四十年前的事瞭。
後來我有五本童話《稻草人和小麻雀》、《我是貓也》、《短鼻象》、《愛吃糖的皇帝》、《小駝背》準備要齣書。皇冠齣版社的平鑫濤先生,他知道我這個雜菜麵,除瞭小説,也喜歡畫畫,他鼓勵我自己畫。我拿我撕的幾張東西給他瞧瞧,他驚喜地要我的童話,由自己的撕畫來完成繪本;他還要我在新書發錶會同時開撕畫展。平先生認識的國內外作傢、畫傢、插畫傢無數。他肯定我的撕畫,我高興都來不及,一口就答應瞭。一九九二年的十二月,我的撕畫展就在皇冠的畫廊展齣。來觀賞的人,意外衆多,也有好幾個著名畫傢來指教,其中有幾位對我說,我這次畫展的觀眾,比他們開畫展時觀賞的人多很多。這也沒什麼好奇怪,一般來說,文學類讀者比美術類的欣賞者普遍而已,絕不是展覽作品高低之分。
說到這裡,還得再補充一點:前麵我一直拿色紙來談,其實我説的雜誌廣告頁,絕不是單純的一張色紙。它有貌美模特兒的洋裝廣告,有NBA籃球明星露裸上半身、揮汗如雨的球鞋廣告,有建築公司推齣的大廈廣告,還有特別多的成藥廣告等等,花樣之多應有盡有,真是不勝枚舉。
舉個例子,在《短鼻象》的故事中,短鼻象為瞭要把鼻子拉長,牠把短鼻子牢牢掛在一棵樹的枝幹上,想用身體垂墜的重量把鼻子拉長。結果因為身體太重,樹幹不堪負荷,斷瞭,牠直墜地麵;當時我無意翻到一張鎭痛藥的廣告麵,它有一個大大的「痛」。我就藉這個痛字的整個畫麵,撕下來當做短鼻象著地的背脊。
另有一張撕畫,是拿來為我的一首短詩〈濁水溪〉作搭配。我需要一列火車跨過蘭陽濁水溪的畫麵。我在一張籃球鞋的廣告頁,找到好材料;它是NBA籃球巨星麥可.喬丹汗流浹背,裸露上半身的畫麵。我取瞭他汗珠纍纍的胸部,當作濁水溪在月空之下泠泠閃閃的水麵,火車跨過蘭陽大橋奔跑。
最後再舉個例,那是化粧品的廣告,畫麵上是一個美女的臉部特寫,眼睛晶亮。我摘取瞭那晶亮的眼睛,撕下來貼在我創作中的貓頭鷹臉上,這隻貓頭鷹,還穿瞭紅色的高跟鞋,那高跟鞋也是同一張廣告頁的某一部分。
諸如此類種類繁多,用之不竭。大廈的廣告,背後真實的天空,寧靜的河邊,衝擊海邊岩石的一排浪花等等,你想到它能在撕畫裡做成什麼,就可以做成什麼。撕畫這種玩意兒,就是這麼好玩。
因為看起來這麼好玩,這麼簡單,所以有很多傢長和幼稚園的老師,要我為小朋友開班教他們玩撕畫。是的,撕畫是簡單沒錯,但你要懂得構圖,懂得配色,再説撕紙的時候,特別是銅版紙,雖然撕一片紙很簡單沒錯,但要撕一粒小米大小,或是一顆小小的眼睛,那連大人也不容易;我就撕得辛苦吃力,通常都得要撕瞭一大堆,纔能得齣想要的畫麵。
這次我的老朋友,遠流齣版公司的王榮文先生,把我過去撕畫作品的一小部分,稍做整理,做成少見的「詩話撕畫」繪本,敬請大傢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