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即使在物欲橫流的當下,仍有人悄悄地流連於這溫潤清雅的文字裡,如在大漠中邂逅綠洲甘泉。該詞的作者李叔同是新文化運動的先驅,開中國現代藝術啟蒙教育之先河。他在國學、詩詞、音樂、美術、戲劇、書法、篆刻等方面具有極高的造詣,成為二十世紀前半葉光耀一時的藝術家和風華才子。後來,他斬斷塵緣,青鞋布衲,情繫故鄉,愛國衛教,普度眾生,成為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師,被譽為僧德昭昭的雲水高僧。
因緣萍水,亦非偶然。我與李叔同結緣是在天津。餘生也晚,二十世紀中期,我的童年在津門意奧租界別墅裡度過,負笈讀書於由大佛寺改成的二十六小學。出校門往北,一箭之遙便是糧店後街六十號李叔同故居。更巧的是,同班中有李叔同遠親叔侄二人,語文老師曾與李叔同謀過面。於是,那座門口高懸「進士第」大匾的宅第就成了我的樂園。經歲月風雨的剝蝕,那個「田」字形有近百間房舍的清代院落,已經有些破敗,但其昔日錯落有致的遺韻猶存,精巧的垂花門、遊廊、園林尚在,李叔同少年時的一些遺物仍存。有時,語文老師會帶著我們到大院裡上課,在李叔同讀書的「洋書房」裡教我們李叔同的詩和歌,如一灣流水、疏林晚鐘、飄然落葉,讓我常常泛起想像的漣漪。於是,我便有了與李叔同心靈邂逅的契機。
一九五○年代後期,我轉學到北京六十六中學讀高中,語文老師林逸君是佛學家、因明家、詩人和書法家虞愚的夫人,他們的兩個女兒是我的同班同學。語文老師喜歡我,常常帶我去她家裡輔導寫作。我便與虞先生熟悉起來,得知他一九三○年代從廈門大學畢業後,一度師從李叔同學因明,習書法,得弘一法師真傳。這讓我對李叔同有了真切的認識。
到了大學讀中文系,至我忝列文學隊伍,閱讀李叔同的詩文,煙雲過眼,印象日深,更受到無形的陶冶。到青春不再,雙鬢染霜,對李叔同的閱讀,仍餘情不了。每唱到「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時,便卷起對大師李叔同的無限懷念。李叔同在藝術園地的辛勤耕耘,在教壇鞠躬盡瘁的精神,節制淡泊、明其道不急其功的入世態度,踏實、持正、勤勉、厚容的心靈跋涉的文化人格,一直影響、激勵我的人生。
一九八二年春節前,我曾到東四八條七十一號,給葉聖陶老拜年。他正為人民文學出版社要出版的「中國現代作家選集」《葉聖陶》卷寫序。八十八米壽之年的葉老,眼有些花、耳有些背,但記憶力極好。我問起葉老一九二七年在上海與李叔同會面時的情景,葉老聲情並茂地講述了這段往事。我覺得離李叔同更近了。
但是,為李叔同作傳,另有機緣。我完成七卷本《民國清流》後,贈書給詩人、雜文家邵燕祥老哥,請他指教。一次,邵燕祥夫婦請宴於新僑飯店,席間,邵燕祥突然說:「接下來,你應該寫一本李叔同傳,他是風華絕代的才子,又是拈花一笑的雲水高僧,他可能不在乎身後的毀譽長短,但人們應該記住這位大師。」我表示自己智不能謀、力不能任,無法駕馭這一題材。邵燕祥老哥一笑:「下下人有上上智,《六祖法壇經.行由》裡這麼說。」
說實在的,這一題材對我太有誘惑性,歷史為李叔同的傳記留下了許多可闡述的空間,值得我去搏一下。
我在按計劃完成並出版了《文學即人學:諾貝爾文學獎百年群星閃耀時》、《啟幕:中國當代文學與文人》之後,不揣簡陋,在二○二一年十月初開始動筆,寫作《李叔同傳》。
歷史遠去,宿草徑荒,墓木成拱,法師圓寂已八十載,我無緣與其謀面,得耳提面命,只能利用活化資料,在大量卷帙、瑣言綴說中,攬吉光片羽,尋雪泥鴻爪,識別考據上的疑難,以史料為佐證,以客觀、嚴謹、求實的態度研究李叔同,一個有常人複雜豐富的靈魂,又有「高山仰止」的聖者容貌,便佇立在我的面前。
寫傳記,宋人張孝祥在《浣溪沙》詞中說得要緊:「妙手何人為寫真,只難傳處是精神。」要再現人物的本真面貌和精氣神,最忌附會猜測、妄騰口說,並要「求個與人不同處」,即寫出獨特的「這一個」。
本傳敘述了李叔同的功成名就,力求呈現李叔同豐富、複雜、和諧統一於一身的人格特質。
李叔同身上充滿藝術氣質,舉手投足都有一種美感,超越傳統文人的優雅,他以儒雅、謙默、柔弱的生命形態,蘊含著強大的生命力量,在泰山壓頂之時,巋然不動。
李叔同一生有多次轉折,生命多姿多彩,充滿懸疑與想像,總讓人霧裡看花,不識廬山真面目。
在人格藝術上,李叔同的價值當然在於不拒新思潮,唯其能在舉世趨新的潮流中,不忘持守清者的收斂沉潛性格與自律,治學、教育從不急功近利。
以藝術與佛學而言,李叔同的學養博大和理解圓轉,既喜涉深事務而又不忘情俗世之精神品格,十分耐人尋味。這種形式合理性與價值合理性的對立,能和諧統一於他的身上,不得不讓人產生一種思考的精神傾向。
當然,這種豐富、複雜的性格,與個人稟賦、時代際遇、傳統背景等若干因素碰撞而形成合力塑繪出的並非單純的色彩有關,也是近現代百年中國史由傳統向現代選擇的轉型中產生的一個生動的側影。
李叔同一生躬行「博學於文」和「行己有恥」,一面不苟且遁世,一面又「明其道而不急其功」,自然算不上時代的先鋒。他又寧肯放棄當主角的機遇,甘願皈依佛門,承受寂寞,而沉寂於一種心靈的跋涉。選擇的矛盾,聯繫當時知識分子的憂樂窮達,這須有一個乾淨的精神境界。當然,這不能視為一種逃避,而是「絢爛至極歸於平淡」。
李叔同最終以「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完成了傳奇的人生。不管江湖魏闕、水流雲度,他的德範,他那心如秋月、通達曉暢、隨緣而行的心靈境界,及靜穆又磅礡的個性精神,將與青史永存。
二○二二年適逢弘一法師圓寂八十周年,謹以此書紀念致敬這位風華才子、雲水高僧。
壬寅七月北京抱
獨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