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巴代(吳三連獎得主)
能為《外方》這部小說寫序,是一件令我感到興奮的事。一方面是因為我長期從事卑南族巫覡信仰、台灣民間信仰的研究,二方面也從事相關的文學創作。因此,關於台灣奇幻文學、妖怪文學、靈異書寫的發展有一定程度的關懷。為了不暴雷或劇透,小說相關內容我就不提了。簡單說說我的看見。
先說一個結論:這是一個切入點與敘事技術極佳的小說。
其次,作者創造了或美化一些學術性的詞彙,例如:
「外方」,一個宛若有著銀珀色溫的名詞,其實指涉身體外部的神、仙、佛、道、魔、鬼、精、怪、魂、魄、靈、魑魅、魍魎等等存在於宗教或民間信仰的,凡俗以外的超自然事物。「逢魔時刻」說明了與魔相遇的剎那,學術界以「靈觸」稱之,而「靈擾」字義上說明凡俗接觸後所產生的干擾、煩擾,學術名稱上影響較小僅是困擾的程度稱為「靈觸反應」,進一步形成害病或者變態、荒謬怪異的行為偏離現象稱為「靈祲現象」。
再來,這小說雖然充斥著奇幻或靈異的氛圍,但作者從「外方」作為題目,並以「緣」「結」「解」作為三段的結構,營造出現代小說質感。避免了類型小說較大篇幅營造靈異、奇幻、驚悚的窠臼,同時也提出幾個有意思的觀點,例如將說不清道不明的「緣分」,廣義的解釋在物件之間、人與物之間,有脈絡或無機可考的接觸、連結與彼此交感,不論你歡迎或排斥,它就發生了,這就是緣分。不同位面、角度與深淺的緣分糾結在一起,相互間交感作用,最終形成一個個不同故事與註解的繭。另外一個有意思的,關於籤詩或擲筊杯的註解,作者也提出了一個關於穿鑿附會的一個問答,認為:穿鑿附會的內容如果準了,就會變成正確答案。若說這些是作者內在的省思,那麼小說裡那些生動與精準的解魅除祟的科儀進行,則是作者宮廟經驗的文字展演,在已知的相關作品中也是獨一份。
台灣文壇最近幾年關於如何建構台灣本土的奇幻小說、妖怪文學或超自然經驗的書寫,大有起旋之勢。甚至相關單位如台灣文學館的推波助瀾,改編影視與展覽演講的推廣活動也時有所聞。但這個勢頭能延續多久?能達到怎樣的高度?還難以估量,但至少累積了一定的創作量與關注度。而《外方》這部小說,讓我看到了可能更具文學性的奇幻小說或靈異書寫。
溫宗翰(民俗亂彈執行編輯)
「外方」在民俗思維中,是指外來侵犯的靈體;民間相傳,人們氣運低落時,與無形歹物、邪祟、煞氣、鬼魅、精怪等靈體接觸,無論是刻意相遇侵擾或無意接觸靠近,都可能損及尋常人們的精、氣、神,進而導致恍惚、頭疼、暈眩、癡迷、癲狂或各類不尋常的身體不適,除此之外,也有可能是厄運糾纏,發生不符合常理邏輯的行為與事件,更嚴重就是出現精神障礙,失去個人意識,變成另外一個人。這類受「外靈侵擾」影響的現象,統稱「犯外方」或「卡著陰」,稍輕微也可稱作「煞著」,現代人又有稱作「靈擾」。
指稱靈體為「外方」,是相對客氣一點的詞彙,有時也會稱作外陰、外邪、五鬼、歹物仔等,直接將之視為不良穢祟,或也有人說是冤親債主前來討命要債;畢竟「人鬼殊途」,與非生物的「靈」接觸,往往是脆弱人類折損,故而就站在「先入為主」觀念,將超自然接觸所發生的身體不適或反應,通通看作「不正常」的外來侵犯,避之唯恐不及,且罕有人會將「卡著」看作「邂逅」或「浪漫偶遇」。
民間社會也常提到一個觀念,那些「行毌知路」的靈若與人們相遇,亦屬倒楣不幸,下場不見得好過,往往還比人類更慘。透過信仰力量,有許多「解決」外方的手段;比如藉由神明「作主」溝通,派些錢財,再行驅趕邪祟;各類信仰儀式也常有收驚祭改、送外方、送煞神等儀式舉措,利誘威逼雙管齊下,同時展現神靈慈悲為懷與威靈顯赫兩種形象,好好勸導外方離開。不過,有些地方傳說時不時提醒著人們,若害人損命、為非作歹,這外方也可能是那前來索命報仇的厲鬼,屆時便是諸天神佛也難救惡徒。
或許,外方的存在,讓人們得以停下腳步,重新省視自己與外在世界,能將眼界從日常世界看向超自然界;提醒人們不可妄自尊大,無論面對有形或無形世界都應相互敬重,並也「訓練」人們待人處事的態度,從民間信仰邏輯中,汲取生活智慧;亦能勸戒人們不可心生歹念,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前些年,文學界有「民俗書寫」一詞,檢視作家運筆呈現的民俗,談論民俗題材表現何種寫作策略。緊隨其後,也掀起「妖怪文學」風潮,大凡民俗思維中的神鬼怪異現象,都被等視為「妖怪」,就連陳守娘、林投姐等知名女鬼,也都敢稱作妖怪,真是好大膽子。這些完全顛覆民俗思維的創舉,也延伸不少傳說、故事的改編寫作,還有大量影視媒體加工出口;一時間,好像全台灣興起一股民俗熱潮。只可惜是,許多創作與評論,就像我們本土民俗學界也「犯外方」一般,肉體仍在、精神解離。
所謂民俗,本就是日常生活。每個人舉手投足間都是民俗,作為一位踩在泥土上的作家,若將日常生活細節運用於創作中,猶如人類呼吸一般正常,何以需要標舉「民俗書寫」?我想,這大概可分幾個不同層面思考,一來是台灣殖民經驗帶來的文化遺失焦慮,二來是現代社會跨國文化衝擊,台灣民俗淪為帶有殊異性的特質;三則寫作者與民俗根本脫離;這也難怪,不少作品總是充滿「異國風情」。
所幸,建佐這部小說,除了運用文學筆觸來描繪「犯外方」經驗,更細膩地呈現花蓮現當前的日常生活景緻,讀起來就像是他切身也曾犯外方,並尋求解救一般。有趣是,故事女主陷在外方意識當中,並也穿越在「送外方」的傳統與現代儀式間,讓我們得以重新思考外方存在的意義,讀起來貼合生活,有別於晚近追求奇風異俗或怪力亂神的作品,值得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