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的話
本書是我另一本書的副產品,却也是一個應當獨立完成的研究。
上年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的拙著《為政:古代中國的致治理念》,裡面第一篇文章的主題就是「天下」。寬泛些講,說那部書就是圍繞「天下」觀念展開的亦無不可,因為書中其他各篇的主題,若不是「天下」觀念某個面向的展開,就是「天下」秩序的制度性表達,而在中國古代的觀念世界中,「天」及「天下」無疑屬最基礎、最核心的那一類觀念,具有統領、聯接、支配其他觀念的作用。
誠然,《為政》所講述的只是歷史上的「天下」觀念,然而,就在沉潜於往昔思想世界的同時,我分明聽到了那些古老觀念的當代回聲。起初,它們只是零星地傳入耳際,不絕如縷,逐漸地,那些聲音連成一片,此呼彼應,喧囂不止。想到人類歷史上的這種思想激蕩、觀念沉浮,以及反映於其中的人心變幻、歷史變遷,我開始有一種衝動,想增補一篇勾畫當代「天下」論述的跋文,為生活在當下的讀者理解過去、思考未來增加一種觀照。《為政》「自序」末尾的一段話記述了當時的想法和之後寫作的情形:
在經歷了近百年的衰落和毀壞之後,「傳統文化」如今又煥發新生,在思想、學術、文化、社會乃至政治方面被賦予新的意義。在此過程中,「歷史」重新成為思想的焦點,各種當代「天下」論述也競相登場。眾聲喧嘩之中,新話語開始顯露,新意識形態的輪廓也隱約可見。有感於此,本書原擬以「眾聲喧嘩,『天下』歸來」為題,作跋一篇,置於書末。但是最終,這篇計劃中的「跋」因為篇幅過大而沒有收入本書。
這篇「因為篇幅過大而沒有收入本書」的計劃中的「跋」,就成了讀者面前這部書的主幹。書中其餘篇章,儘管各有機緣,也都是由此生發出來的。
前文寫成當年,我受邀在北京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研究院報告,那次報告的主題就出於這項剛完成的研究。報告時,為能在有限時間內相對完整地呈現這項研究,我改變了文章的敘述方式,轉而採用一種更具結構性的主題處理方法,這樣一來,同一項研究就有了兩個不同的「版本」。報告版後出,雖然簡略,却也有文章版所沒有的內容。更重要的是,它以一種不同的論述方式呈現。二者並列,對照呼應,或有助於讀者更好地了解和把握這一主題。也是基於這樣的考慮和期待,我把報告版也附在書後供讀者參考。
另外兩篇後來寫成的文章,一篇以「文明」為主題,另一篇討論「家國天下」的當代言述,二文均圍繞當代「天下」論述中的關鍵詞展開,其內容雖與前文略有重複,但側重點不同,可以被視為本書主題的細化和拓展。因此,這兩篇文章雖然都獨立成篇,但放在前文提供的框架裡來閱讀顯然更合適。
在這一研究以文章和報告形式發表之後,我不止一次聽到讀者和聽眾發問:你介紹了那麼多人的觀點,那你的觀點是什麼?具體言之,這個提問主要包含兩層意思,一是問:你的「天下」觀是什麼?二是問:你對提到的那些觀點持什麼看法?應該說,讀者和聽眾有這樣的反應不難理解。因為一般說來,人們除了有了解事物的好奇心,還期望得到解决問題的答案,尤其是涉及那些容易引起爭議的人和事的時候。如果期待落空,他們就會覺得不滿足,「不過癮」,因而提出上面那類問題。我承認,這類期望和要求有其合理性,事實上,有很多人、很多文章也回應和滿足了這種要求,但這並不意味著我也應該做同樣的事情。對於讀者和聽眾的這一反應,我的回答是這樣的。
首先,「你的天下觀是什麼?」這個問題所期待的,是我能在流行的各種「天下」論述中提出我自己的一種。坦白說,我既沒有這方面的興趣,也沒有這樣做的意願。甚至,為了避免給人某種躋身其中的印象,我還謝絕了一些相關學術活動。我這樣說,並非表示我對這類論述抱有某種成見,更不會改變我一直採取的傾聽和理解的立場。那麼,這是否意味著我因此對這些思想和觀點沒有自己的看法呢?這要看問者想要聽到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意見。本書「特拈出『天下』這一古時最為顯赫、後歸於沉寂、而於今為盛的中國大觀念,對其近代以來的命運、尤其最近十數年間的復興略加考察。一覽其消息,梳理其脈絡,以明其軌跡,知其所以,究其所以然之故」。(引自前文,見本書)要做到這一點,不能只做描述,也要有分析與評斷,本書對當代「天下」論述興起背景的分析,對其性質的探究,對其與意識形態關係的討論等等,即屬此類。自然,問者更感興趣的也許不是這類「意見」,而是那些意在臧否人物、評點文章的「看法」:比如如何論列某人,如何評價某文,對某個具體命題贊同與否等等。我不否認,本書基本不提供這類意見,而且,我也不認為這類意見的有無對本書主旨有何影響。本書既然試圖以真實、完整、客觀方式呈現當代中國一種重要思潮及其變化,就應避免以一己好惡為取捨標準,或者以論辯方式去表達己意,而應當客觀公正,不因人廢言,也不因言廢事,盡可能完整地介紹相關論述,同時揭示這些論述所面對的內外批評,也包括它們彼此之間或隱或顯、有形無形的「對話」關係:從資源共享、觀點呼應所形成的相互支援,到意見分歧、立場相左而造成的緊張和對立。的確,比較那種以表達己見為快的做法,我更願意去展現那些包含多個層面和面向的交織纏繞的複雜關係,而把比較、鑒別和評判的工作留給讀者。我相信,在這些問題上,激發讀者思考比讓他們接受我個人的意見更有意義。也是出於這種想法,在展現那些微妙關係的時候,我也避免以論斷方式得出結論,而是排比材料,引而不發。這樣做的結果,便是留下更大的閱讀聯想空間,以便讀者通過自己的思考去建立關聯、做出判斷和得出結論。誠然,設定問題、取捨材料、排列觀點、確定敘述結構與方式,這些也都是選擇,也透露出作者的立場、關切、見解和意圖,就此而言,讀者想要從中窺見他們感興趣的那類意見的蛛絲馬跡也未嘗不可。雖然,這到底不是一部供索引之書,其中並無微言大義。
說到這裡,需要提到對本書主旨的一種錯誤解讀。
在一篇對本書主文的譯介中,有人將拙文視為對政府和知識界的「籲求」(plea),請求允許知識人自由參與中國當下的意識形態建設:「讓我等效勞吧」(「let us serve」)。1 這種解讀是對拙文基本立場的錯置。拙文最後部分以引證他人的方式談到意識形態與國家機器的關係,談到意識形態的性質及其力量所在,以及「知識人自由參與意識形態建設」的重要性。但這與其說是一種籲求,不如說是一種診斷。診斷者的立場是傾聽、觀察和判斷,當然,通常還包括提出建議,開列藥方,而拙文則止於診斷,不涉療治。
當下諸「天下」論述的提出,借用其中一位代表性人物趙汀陽教授的說法,意在「重思中國」,進而「重構中國」。與這種志向和期許相比,本書為自己設定的目標要微小得多,它只是試圖理解中國,包括上述種種「重思」「重構」的努力。而這一嘗試理解的事業,在我看來,不但十分重要,要獲致進展也相當困難。比較這種困難,這項工作不易得到恰當的理解就顯得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