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日本笑話本 浮世人間像
日文裡的「笑い」,其實是種高度文化。
笑其實是人類的本能,不管任何種族或是文化下成長的人們,都可以經由「笑」這種最原始的臉部錶情,錶達自己的愉悅和善意。雖然也有學說指齣「笑」的露齒錶情是從原始人類的威嚇動作演化齣來的,但對現在的文明人來說,笑容代錶的就是開心和喜悅,還有感情的共有。
雖然笑是本能,但是引人莞爾的笑料和笑點可就隨著國傢和地域不同而大相徑庭瞭。相信很多朋友都有過看日本綜藝節目裡觀眾和來賓笑成一團,但是自己在電視前卻從頭到尾搞不清楚笑點在哪的經驗。因為讓人發笑需要技術、需要幽默感,而幽默感又必須建立在雙方具有共同文化纍積的前提上。就像日本笑匠三巨頭的田毛利(タモリ)、明石傢鞦刀魚、北野武在颱灣知名度不高,是的,你或許知道北野武是有名的導演,就像歐美所認識的「世界 のKITANO」一樣,但是他的本職是搞笑藝人,至今仍常常穿著各種奇怪的布偶裝齣來主持節目。而他本人也自認「ビートたけし」(北野武作為搞笑藝人的藝名),纔是他真正的「身分」。但是北野武作為搞笑藝人的元素,卻沒有像他作為導演的藝術元素般廣為颱灣人所知。同樣在日本極負盛名的誌村健在颱灣卻是幾乎傢喻戶曉。原因就在於誌村式的搞笑常訴諸於直覺的狗吃屎、大臉盆或是怪叔叔甚至下流梗,而上述三位的幽默則是需要對日本文化有一定認識,田毛利主打的是大叔風格的成年白爛風,明石傢擅長關西流的話術,而北野武則是典型東京「下町」庶民式的搞笑。
綜閤以上,要理解日本式的幽默,其實對於日文的構造和風土民情需要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否則我們就真的隻能停留在欣賞純白爛的鬍搞瞎搞──雖然這些我們看來是鬍搞瞎搞的大爆笑橋段,在日本其實也是經過精心設計和構築的藝術成果。我們當然不可能為瞭要看懂日本的搞笑節目就去精通日文,但是我們卻可以經由對日本許多資料,甚至古典的欣賞去接近日本的幽默之心。《浮世澡堂》和《浮世理髮館》就是兩本最好的參考書物。
從發祥自一韆多年前平安時代的傳統藝能「狂言」起,日本的錶演藝術中就一直有著「搞笑」這種元素存在。尤其是到瞭「三百年太平」的江戶時代,這種搞笑的血脈在錶演藝術中被歌舞伎、人形淨琉璃等藝能繼承,更以「落語」這種類似單口相聲的高等說唱藝術的形式集其大成。而落語和另一種形態相近的傳統藝能「漫纔」更是孕育齣許多現代搞笑藝人的搖籃,前麵提到的笑匠三巨頭裡,明石傢鞦刀魚就是命名自入門學習落語時代的師父,而北野武雖然齣身漫纔界,卻也在成名之後還以「立川梅春」這個落語傢的身分公開演齣過落語麯目。而搞笑精神發揮在文學上,就是以《浮世澡堂》和《浮世理髮館》代錶的所謂「滑稽本」瞭。
當然,幽默感是會隨時代改變的。就算同為颱灣人,我們現在去看四十年代的颱灣喜劇電影,也說不定看不齣笑點在哪裡。因為生活形態隨著改變,就像五十年後的人們可能無法理解,我們看到路上有人一邊騎車一邊用智慧型手機傳LINE,然後在十字路口和另一個三寶相撞飛齣去還掉到資源迴收車上有多麼好笑。那麼我們也不是日本人,又何必特別去看江戶時代寫成的滑稽本?理由很簡單,因為作為文字流傳下來的滑稽本,和作為錶演藝術相傳至今的落語,其實是相輔相成的。滑稽本中的對白會使用如落語傢般的幽默生動對話,而落語也常從滑稽本裡的有趣故事取材作為錶演劇目。落語其實分為「創作落語」和「古典落語」,創作落語當然就是由落語傢自由發揮纔能編寫好笑的故事,但是古典落語則是有固定的腳本內容和題材。也就是說觀眾其實早就知道故事的結果,就看錶演者的技術和人格特質來決定是否能讓已經聽瞭同樣故事好幾次的觀眾們哈哈大笑瞭。這種存活於現代社會的傳統藝能,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觀賞一部十多年前由長瀨智也和岡田準一主演的日劇《虎與龍》去更深入地瞭解。而古典落語的精髓,就是《浮世澡堂》和《浮世理髮館》裡的「熊公」、「隱居」、「土龍」等,有時犯蠢、但有時又充滿世間智慧和哲理的市井人物百態,這就是所謂的「浮世」美學。
總之,滑稽本就是現代日本搞笑哲學的始祖。而以浮世繪廣為人知的「浮世」概念,更是江戶時代太平盛世培養齣來的平民哲學。江戶是當時世界最大的都市之一,在這個大都市裡生活的庶民們,一邊過著因身分製度而受限於自己齣生背景、卻不必擔心因戰亂而流離的安定生活,一邊又因為日本的四季風情和佛教思想培養齣來的無常觀,而發展齣瞭稱為「粋」的美學。所謂的「粋」就是通曉人情世事並且洞察感情之精微,不管是思考或是言行都必須洗練而且帶有美感的哲學。這種聽起來似乎難以理解和實踐的精神,其實就是江戶庶民們的理想人生境界,勉強翻成華語就是「會心一笑」和「帥氣」的結閤體。如果說得更白話,其實就是《深夜食堂》裡客人們與老闆間的互動交流。在木造房屋占建築物絕大比例,而把火災視為最恐怖災害的江戶,一般人是不允許在傢中生火燒洗澡水的,所以隻要是平民百姓,大傢都得在澡堂袒裎相見。這種庶民生活中的必需行為,意外地與茶道一樣形成瞭「眾生平等」的美學,而理髮館則是當時人們聚集打屁之地。如果現代人為瞭和人交流和排解空虛而在深夜食堂集閤,那麼江戶時代的人們則是在澡堂和理髮館裡看到庶民們的人生百態。
由式亭三馬這位庶民作傢所寫、並由魯迅之弟周作人翻譯的《浮世澡堂》和《浮世理髮館》,就是上述精神的文學結晶。江戶時代雖然因為身分固定的關係而缺乏社會階層流動,但近三百年的和平卻也帶給日本史上少見的高生活水準。大都市江戶的庶民們除瞭忙於生活之外,印刷業的發達和驚人的平民識字率,也讓滑稽本這種當時或許不登大雅之堂的平民讀物得以流行,還在後世成為瞭瞭解日本平民文化和幽默傳統,甚至是日文演進的寶貴資料。所以對於日本文化有興趣的您,絕不可錯過這兩部記載瞭數百年前日本人喜怒哀樂的搞笑始祖經典。
蔡亦竹
(專攻日本民俗學,實踐大學應用日文係助理教授)
推薦序
浮世江戶的時光旅行
有些人夢想中的旅行,是前往遙遠的天涯海角;又有些人的夢想旅行,則是前往某一個特定時空。拜交通發達之便,天涯海角容易抵達,反倒是已逝去的時代或風景,則是幾乎不可能「到達」瞭。
作為一個旅行者,常在各地的城市中行走,對於城市的空間環境,雖不敢說具備什麼太專業的眼光或觀點,但浮光掠影般的感受總還是有的。歐洲不少歷史名城,行走在巷弄之間,彷彿走進數百年不變的場景,那種時空重疊的錯覺,拓展瞭旅行這件事本身的空間侷限性,而與個人的閱讀和感受交融在一起,獲得瞭更多愉悅與驚喜。
曾有兩次機會與被譽為「東京學的第一人」的日本當代作傢、文藝評論傢川本三郎先生同桌共宴,作為對於東京這座城市富有感情與興趣的後輩小生,鼓起勇氣提問:「東京學」的定義究竟為何?結果先生的答案是,由於以「東京」為名的城市歷史仍嫌太短,如果真要話說從頭,則必須稱為「江戶東京學」纔算完整。
今日走在東京街頭,看到的是高樓林立、巷弄密集的水泥叢林;但若說到江戶的歷史,很多日本戰國史迷,對於這一段應該都很熟悉瞭:德川傢康被猴子關白「移封(貶)」到距離京都遙遠的江戶,勵精圖治、韜光養晦,最終西進擊敗豐臣勢力,一統天下,此舉也令關東(江戶)逐漸取代關西(京都、大阪),成為日本的政經中心。
但其實傢康初到江戶,那是一片水鄉澤國的鳥地方。因為當時利根川和荒川等河流縱橫,遇雨氾濫,江戶城周邊基本是濕地。德川傢前後花瞭一甲子,歷經數代,進行「利根川東遷事業」,打通上遊,將川流引嚮東,至銚子注入太平洋。此舉把江戶由濕地化為硬土,更灌溉瞭房總半島的萬畝良田,奠定關東兵強馬壯、安居樂業的基礎。
東京的地形西高東低,然而現今建築密集,即使打開衛星地圖,也未必能看得齣其中奧妙,但如果上網找到日本國土地理院製作的數位標高地形圖,便一目瞭然:在江戶城(也就是現在的皇居)以西,基本就是武藏野颱地的一部分,如果要細分,還可分為飯倉、三田、赤阪、青山、麻布、高輪、白金臺地⋯⋯等小區域名稱,這也就是所謂的「山手」(山的方嚮)。
旅客熟悉的山手線,現今已是環繞東京中心部的環狀線,但十九世紀末興建的時候,初期僅是從北端的赤羽到南端的品川,由於途經的區域都集中在當時人口較稀少的臺地,便以山手線得名。作為旅人搭乘山手線那麼多年,心想整個環形區域不可能全都是「山手」啊,直到查詢初期歷史來看,纔得以解心中之惑。
而既有「山手」,便有與其相對的「下町」,同樣地如果從標高地形圖來看,就會恍然大悟,當時的江戶城,蓋在臺地邊緣,居高臨下,威風凜凜;而其以東的區域,毫無疑問便是將軍腳邊的「城下町」瞭。儘管過去數百年,陸續化濕地為陸地、甚至填海造陸,東京的海岸線與江戶時代相較,已有極大的不同,但老城下町的範圍,看來基本還是集中在神田川畔、地勢稍微不太低窪的區域,從神田、馬喰町、淺草,再跨過隅田川,也就是現在的臺東和墨田這兩個區。
說起來不無可惜,由於東京在過去百年間,陸續受到地震與轟炸的災難洗禮,幾乎可說是一座在戰後重建的城市,想要尋訪江戶時代的街道風情,正如本文開頭的感嘆,多已隨光陰逝去。有一種方式是遠離城區,前往鄰縣以「小江戶」聞名的川越或佐原;或前往位於東京都西邊小金井市的江戶東京建築園,但那說到底畢竟是主題樂園式的復原或仿造,而非原地原味的生活場景。但如果想在「現地」尋訪昔日風情,似乎隻能前往位於兩國的江戶東京博物館,透過館內的展示以及體驗活動,一窺當年江戶下町庶民的生活麵貌。
理解地形的高低起伏,看過瞭博物館的動靜態展示,固然能對當年江戶的麵貌有更清楚的概念,心中有瞭場景,然而在這場景中生活的人們,他們的日常、穿著、對話,仍無法憑空想像。於是隻好從藝術作品當中去找尋。十七世紀到十九世紀浮世繪師,以他們的纔華與觀察,留下瞭一幅幅反映當時江戶庶民生活麵貌的精美作品,而其中最具代錶性的人物,無疑是葛飾北齋。江戶東京博物館中的展示,也可看齣不少由浮世繪中擷取的元素去復原。
所謂「浮世」,根據我查到的日文解釋,有「現代風」、「當世」的意思,但又帶點「好色」的意涵。或者應該說,原本「浮」這個字,有「浮氣」的用法,便是輕浮好色偷腥的代名詞;又如臺灣的外來組閤語中,便有損人「浮浪貢」的稱呼(亦即現在一般說的噗攏共),亦是形容無所事事、遊手好閒之人。雖然聽起來似乎都不是什麼正麵的評語,但卻不得不承認,這「浮世」的生活風格,又豈不是人們(或至少是我)心嚮往之、卻不敢為的處世態度?而那個浮浪的時代已然逝去,更增添幾番心下之憧憬。
近年由於東京晴空塔(Tokyo Sky Tree)在隅田川東岸之落成,帶動瞭墨田區「下町文藝復興」的風潮,更在兩國近鄰、開設瞭墨田北齋美術館,而關於北齋以及其女兒、也是浮世繪師的阿榮之故事,也陸續被改編為小說、動畫、電視影集,讓這些原本寄託於二次元想像的情懷,有瞭更加立體與現代感的呈現;如果能夠搭配與北齋同一時代的作傢──式亭三馬的小說,則當時「江戶仔」的生活,更是活靈活現。至此,我心中尋尋覓覓的「江戶場景」,纔終於真正得以完整。
下次到東京,別隻沉醉於「山手」的五光十色與購物時尚,也來探望「下町」的老時光與人文風韻吧。
工頭堅
《旅飯》創辦人、《時代的風》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