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又造樓颱 ——雷思傑的新加坡科幻小說
陳濟舟
巴別塔的故事我們再熟悉不過。神話來源於《聖經·創世紀》第十一章,講述瞭人類同聲同語之時要在示拿地(Shinar)的平原建立一座塔城,塔頂通天,為人類揚名。這一計劃最終因上帝刻意混淆瞭人類的語言而以失敗告終。從最為淺顯易懂的角度詮釋「巴別」的意義,依聖經原文為「因為耶和華在那裡變亂天下人的語言,使眾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別。」由此看來,「巴別」的意思與「亂」相關。(註一)雖然專業的語言學傢們並不一定認同這樣的解釋,但小說傢雷思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便要從這「亂」字講起。
故事從2014年開始,「萊佛士醫院」通過胚胎移植手術而製造瞭一對雙生子:王傑和陳厚(後成為李智)。因為機緣巧閤,兄弟二人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路,也並不知道彼此的存在。王傑被送入達善福利院,由來自中國的前服裝廠女工王霞照顧,而陳厚的人生前七年則在一個可以減緩他新陳代謝速率的休眠艙中度過,每天僅能被喚醒幾小時,並被一位名為老陸的男子撫養。身份的不明、混淆,姑且可以作為故事中對「亂」的一種解釋。然而,若讀者以為雷的小說隻是要在兄弟情誼、尋找父母等人間倫常上鋪排齣又一島國通俗劇,就全然低估瞭小說傢的能力。
「亂」的第一重意義在於大秩序的喪失和毀滅。而雷的用心恰恰在此, 一齣手就讓我們刻闆印像中的花園城市、法度之幫,變瞭模樣:
2021年6月8日淩晨4點32分,絕大多數人還在睡夢中。印尼爪哇島附近的十五座海底火山接連噴發,緊接著就是劇烈的地殼運動。馬六甲海峽底部直接被撕開一個長達五百多公裏的口子。
火山噴發引起的海嘯和地震,使得新加坡國土平均海拔以每天一米多的速度下降,百分之八十的房屋不能居住。自此時,龜嶼裂,城邦毀,堤道(Causeway)廢,水浩洋不息,地不復週載,三個月內,全國沉入水下,蕩然無存。但是,雷思傑卻並不是要重複像吳明益的《苦雨之地》或者陳楸帆的《荒潮》那樣在廢墟、極端環境中或大的破壞之後苟且安生的惡托邦世界,而意在「亂」後迅速建立起他心中近未來的「海市蜃樓」:塔林之城。
在震後兩年內,新加坡政府就運用各類招商引資的辦法,成功復國。至2030年,新加坡港口貿易已再次興起,踵事增華,隻是這一次國傢的形態和社會群居的方式都依附著由七座高塔組成的塔林計劃而展開。七座高塔分別是位於原聖淘沙的星洲塔、原牛車水的九龍塔、剋蘭芝塔、兀蘭塔、原小印度的白象塔、原新加坡國立大學肯特崗的三體塔,以及原市中心的獅心塔。
塔即為城,城亦是塔,這召喚齣巴別塔起源神話的原型。但是,在雷的小說中塔林的形成並沒有為這個「新」新加坡解決在劫後世界中的各類社會問題,反而變本加厲。塔林高聳入雲,也以雲層為界,劃分齣雲上雲下的幾重世界,更有居住在塔基底部海平麵以下的「無用階級」和「穴居人」。高層人創造齣一個天空之城,擁有獨立的商業、娛樂區,搭乘由膠囊車廂組成的「雲端交通係統」,享用自然水,盡量將自己和雲端以下區隔開來。這樣的小說背景雖然讓人想起美國反烏托邦賽博朋剋科幻網劇《碳變》,但雷也做齣瞭在地化的創意性轉換,使得他的故事讓熟悉新加坡的讀者們會心一笑:「萊佛士醫院」重新創造醫療奇蹟入駐獅心塔,新加坡聯閤大學震後新設,入駐三體塔,人造巨星琳婭在九龍塔(牛車水)開演唱會等等。這些橋段都一次次讓本島看似實在到毫無新意的人、事、物、景都產生瞭趣味盎然變化和「異化」(Verfremdung),就連南洋的風雨都變得亦真亦幻起來。
而這樣虛構的能力誠然是建立在小說傢雷思傑和新加坡這座島國城邦的真實關係上。新加坡開埠以來,除瞭吞吐各類商貨之外,也迎來五湖四海的華洋遺民、移民和逸民,以及新客、陸客與過客。雷思傑祖籍福建泉州,南安碼頭鎮,不僅是著名的僑鄉,自宋代起,此鎮也是詩溪流域(即為晉江東溪流域)的貨物集散地之一。從僑鄉到獅島,這幾個世紀以來的遷移路線本可以作為小說傢又一個「下南洋」的敘事,但雷思傑卻另有故事要講。
他在茲念茲的並非「去國懷鄉」和「落地生根」之間的拉鋸,反而通過小說著眼體現自己對於世界性和現代性地深刻反省和思辨。雷思傑2018年7月負笈新加坡,並於2019年6月在新加坡國立大學成功獲得機械工程碩士學位。畢業後的大半年時間裡,雷一麵在求職沉浮中找尋齣路,觀察到初入社會的種種;一麵閉門造文,將所思所感都注入自己的小說世界中,建造著一個人的海市蜃樓。而他的用心,是在極力描摹通天塔城的虛假繁榮,從而反襯現代高科技社會中的弊端,而新加坡恰好是其情感濫觴之際、筆力肇始之時的依托和承載。
若將中國大陸、港澳颱、以及東南亞各國的「華社」作為參照係,我們可以看齣新加坡作為模範城邦的典範性。1978年為籌劃「改革開放」中國領袖鄧小平訪問島國時和國父李光耀的種種佳話一直流傳至今,東南亞個別國傢的華社在特定歷史情境下為瞭躲避在地政府齣颱的各種不公平政策和排華運動(如印尼1998,馬來西亞513種族衝突)而視新加坡為華人於南洋唯一安身立命之所,更不用提近年來東亞地區東南隅的政治騷動也使得一大批華人湧嚮獅城。
然而應該警醒的是,當新加坡在現實中的形象愈是趨於完美,作為文學讀者、作者和愛好者的我們就愈應該留心在一廂情願地幻想和己所不得而投射他鄉之外,所忽略的各種在地的文化癥結和社會弊病。小說中,地震後以塔林復國的新加坡,變成瞭「惡托邦式」的「新故土」,當下島國內部所要處理的能源、水源、貧富懸殊、外來勞工和生態隱患等一係列問題,都能在書中找到相對的所指。但這並非代錶雷要刻意抹黑這座早已成為政治文化烏托邦的國度,反而小說傢似乎是要當下毀滅,當下混亂,在虛構的破壞中揭示(甚至是指示)現實意義上的治理之路。
由此,我想要提齣巴別之「亂」的第二個看似南轅北轍的意義:亂,治也。從最為粗淺的字源學觀察中我們得到,金文和楚係簡帛中的亂字,如 或 ,從「爪」、「又」、「麼」、「絲」,皆象絲線之形,全字是上下兩手在整理絲線,為治絲。絲不治為亂,而治絲的過程也為「亂」(整治)。後一層意思可在《尚書·皋陶謨》中找到佐證,即皋陶和禹在討論要如何治理國傢時提齣瞭「九德」,其中一德便是「亂而敬」,意思是說治(亂)國者不可恃纔傲物,要有敬意。由此,一字一詞中早已包含瞭亂與不亂,治與不治,辯證性的一體兩麵。從字裡齣發,「亂」又一次提醒我們不可以用簡單、固化的思維來看待現實和小說中的毀滅與重生、混亂與安定、新城和舊邦,一切都在辯證和變證中求得動態的不平之平、不齊之齊、不「亂」之「亂」。
小說故事從2014講到2077,雖然時間跨度63年之久,涉及到的各類主要人物也有十餘人之多,但因為塔林城邦的架構和雙生子身世之謎的主線清晰,可以說是雜而不亂。特別是在第一「雙生子之章」和第二「高塔之章」後齣現的「螻蟻之章」,更是從多個橫切麵,多個視角,描寫瞭小說中「新」新加坡的社會問題。等到第四「牧場之章」的齣現,更揭露瞭以萊佛士醫院為中心的一樁涉及整個社會和雙生子身世之謎的天大奇案,直逼人類道德的底線,引發一係列關於醫療健康和社會老齡化問題的反思。
「牧場」絕非浪漫主義的田園夢想,也不是逃離社會的世外桃源,究竟「牧場」是什麼,在此不便劇透,預知詳情者,還請閱讀小說。「牧場」不在後,本以為會歲月靜好,但雷的巧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巴別之章」和「終章」中小說傢絕不姑息自己所造的塔林城邦,而又要將其統統毀滅。文末,因為一次核電洩露,汙染水源,舉國竟然遷齣塔林,移民他鄉,如此諷刺!新加坡終於不再是世界華人所嚮往的夢想傢,隻剩下七座寶樓,拆不下,拿不掉,空留海上風雨中。
整篇小說在(巴別之)「亂」中收場,而弔詭的是,這在有意和無意間帶齣瞭「亂」的第三重可能,迴應瞭「亂」作為特定藝術錶現形式中的一種特定傳統。從音樂、舞蹈和詩詞這三個方麵來看,「亂」的意義,雖然學界仍在討論之中,但絕不僅限於「混亂」或「整治」二說。首先,古代樂歌體質中樂麯最末一章名為「亂」,從訓詁學和古文字學的角度看來「亂」有「閤樂」的意思,而樂歌最後一章的演奏形式是閤奏,「凡麯終曰亂。蓋八音競奏,以收眾聲之成」(明李陳玉《楚詞箋注》)。然而,也有學者提齣,「亂」不一定在最後。《禮記·樂記》中有「始奏以文,復亂以武,治亂以相,訊疾以雅」一說,其中的文、武、雅是樂舞的三個不同階段。文,不是文學文字,而是鼓;武,不是武術武斷,而是金鐃。所以,「亂以武」中的「亂」代錶的是演奏的樂器發生瞭改變,從而導緻整個舞蹈和錶達的方式發生轉變。此處的「亂」是「換場,調整進行新的形態錶演。」(註二)從音樂舞蹈到文學文字,「亂」的使用還在《楚辭》、漢樂府和漢賦中齣現,但在此不作贅述,一言以蔽之,「亂」不僅不隻是混亂,也並不一定是作為總結性的陳詞而齣現在文末。如《楚辭》中的「亂曰」,它擁有的是重審前旨、總結評論、總理全篇、感傷詠嘆和延伸抒情等多種意義和功能。
從這些意義上齣發,雷的巴別之「亂」,或許可以牽引我們嚮另一個方嚮展開思考。如果暫時擱置小說內容,從過渡和轉場的角度來思考雷思傑、《巴別塔紀元》、南洋文學和華語語係文學四者之間的關係,我們又有什麼發現呢?誠然,談及當代南洋小說,為大宗者是以馬華作傢為首的陣營。從黃錦樹的馬共書寫到張貴新的雨林故事,李永平的大河敘述到李天葆的浮艷遺事,以及黎紫書的離散創傷都為讀者勾勒瞭一個亦真亦幻的南洋。說起科幻文學,獨拔卓絕者,當屬劉慈欣的《三體》世界,韓鬆的幽暗宇宙觀和《醫院》三部麯,陳楸帆的生態《荒潮》,還有董啟章、駱以軍、伊格言等華文世界中的各類「科幻新浪潮」作傢。至於新華文學,近年來雖有英培安、謝裕民、黃凱德的小說,何華的散文和「戲劇盒」的劇本,為其不斷注入力量。然而在本島文學圈內彙為大流者,仍舊是如悉尼爾、陳誌銳和周德成等詩人的詩作。我認為,詩歌和戲劇傳統大於小說傳統,這是近年來新華文學的特點。從華語語係小說的科幻錶述來看,董啟章的《後人間喜劇》是假託新加坡來書寫香港,港颱本土的科幻作品也層齣不窮,但是新加坡方麵,除瞭張國強的《遇見穿牆的女孩》之外,近年來似乎一直未能有作品問世。2022年,這本以新加坡為背景的科幻小說《巴別塔紀元》之齣現,不僅彌補瞭這個空缺,也同時開闢瞭一條在移民和本土、南洋和科幻之間的新齣路。
在閱讀《巴別塔紀元》時,有心讀者可能會指齣,小說中雖然齣現島國居民熟悉的地名和景物,但是人物對話和語言依舊是中州正韻,而少瞭「南洋色彩」。然而,我卻不認為這足以成為讀者和評論者詬病小說的理由。我們知道,在英殖民時期的新馬華文學史論著中,「地方色彩」和「南洋色彩」一直是方修(《戰後馬華文學史》)和楊鬆年(《戰前新馬文學本地意識的形成和發展》)所強調的問題。此議題也受到馬華作傢如黃錦樹的關注與討論。然而,當我們步入21世紀,當世界從舊的冷戰意識下的「緊急狀態」進入人類世中因為病毒而產生的新的「緊急狀態」之時,我想問,「地方」或「南洋色彩」到底是基於一種現實文化層麵的環境、語言和風物,還是已經轉嚮而成為一種虛構的且思辨的(speculative)可能?
在殖民和脫殖時期,對於文學中「南洋色彩」的執著誠然是進步、先進的代錶,那麼當生態危機加劇、全球民粹思潮四起、身體和階級的流動能力日趨僵化之際,我們是否應該更新對於「南洋色彩」的定義?不管是從英文還是華文的口音上來說,南腔北調、東言西語、華文夷風嚮來是新加坡作為移民國傢的主鏇律。「成為」(becoming)新華文學,絕對不是在文中隨處加入幾個「哩啦囉」。取巧地套用幾個馬來諧音,也不足以說是「新加坡派」。正如新加坡大學林立教授常年來緻力於新加坡舊體詩的研究,而絕不會因為文體和用詞的「舊」而將其排除在「新」華文學的範疇之外。
不管是生於斯長於斯的新加坡本地作者、學者,還是移民或旅居而來到獅城的小說傢、文學傢、評論傢,我看都不必急於劃清界限、分齣你我,來定義和固化新華文學的主體性。(請允許我在此創造性地套用陳寅恪和張愛玲的話。)越是條理清晰的東西,則去在地之真相越遠。文學、社會和文化皆是如此,與其乾乾淨淨、整整齊齊,不如全部弄亂瞭好。
因為,雷思傑的小說提醒我們,亂,不是終結。亂,是轉變、是反思、是應和、是懸而未決的延伸與持續。
所以,此時,更當以小說「亂」南洋。
碧海南天長風空,山傾水覆亂華容。
新有移民思絕島,又造樓颱煙雨中。
——讀《巴別塔紀元》後作竹枝詞一首
2021年12月28日
陳濟舟,於青城山上善棲
註釋
一:學界對於「Babel」一詞的來源仍然懸而未決,一說是「(眾)神之門」,一說是「語言的混淆」,一說是「語言的混淆,以及地理居住地意義上的離散」。見Jonathan Grossman, “The Double Etymology of Babel in Genesis 11,” Zeitschrift für die alttestamentliche Wissenschaft 129, no. 3 (September 27, 2017): 362–75, https://doi.org/10.1515/zaw-2017-0020.
二:黃震雲、孫娟〈「亂曰」的樂舞功能與詩文藝術特徵〉,見《文藝研究》,第7期(2006),頁61-70。
序者簡介:陳濟舟,四川成都人,生於八〇年代末。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係榮譽學士,哈佛大學區域研究(東亞)碩士,現為哈佛大學東亞語言和文明係博士候選人。著有短篇小說集《永發街事》(颱北:聯經,2019)曾獲新加坡大專文學獎散文組、文學賞析組首獎,聯閤早報金獎。文章散見全球華語地區報章和文學雜誌,如新加坡《聯閤早報》,颱灣《聯閤報》、《聯閤文學》、《印刻》,香港《香港文學》,中國大陸《中華文學選刊》、《花城》。旅居亞歐美各地,時而學術,時而文藝,無論身在何處,總以局外人自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