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相见恨晚的昆虫诗人
刘克襄(自然观察、自然旅行家) 我和法布尔的邂逅,来自于三次茫然而感伤的经验,但一直到现在,我仍还没清楚地认识他。
第一次邂逅 第一次是离婚的时候。前妻带走了一堆文学的书,像什么《深渊》、《郑愁予诗选集》之类的现代文学,以及《庄子》、《古今文选》等古典书籍。只留下一套她买的,日本昆虫学者奥本大三郎摘译编写的《昆虫记》(东方出版社出版,1993)。
尽 管是面对空荡而凄清的书房,看到一套和自然科学相关的书籍完整倖存,难免还有些慰借。原本以为,她希望我在昆虫研究的造诣上更上层楼。殊不知,后来才明 白,那是留给孩子阅读的。只可惜,孩子们成长至今的岁月里,这套后来摆在《射鵰英雄传》旁边的自然经典,从不曾被他们青睐过。他们朗朗上口的,始终是郭 靖、黄药师这些虚拟的人物。
偏偏我不爱看金庸。那时,白天都在住家旁边的小绿山观察。二十来种鸟看透了,上百种植物的相思林也认完了,林子里庞杂的昆虫开始成为不得不面对的事实。这套空摆着的《昆虫记》遂成为参考的重要书籍,翻阅的次数竟如在英文辞典里寻找单字般的习以为常,进而产生莫名地热爱。
还记得离婚时,办手续的律师顺便看我的面相,送了一句过来人的忠告,「女人常因离婚而活得更自在。男人却自此意志消沈,一蹶不振,你可要保重了。」
或许,我本该自此颓废生活的。所幸,遇到了昆虫。如果说《昆虫记》提昇了我的中年生活,应该也不为过罢!
可 惜,我的个性见异思迁。翻读熟了,难免怀疑,日本版摘译编写的《昆虫记》有多少分真实,编写者又添加了多少几分已见?再者,我又无法学到法布尔般,持续着 坚定而简单的观察。当我疲惫地结束小绿山观察后,这套编书就束之高阁,连一些亲手制作的昆虫标本,一起堆置在屋角,沦为个人生活史里的古蹟了。
第二次邂逅 第二次遭遇,在四、五年前,到建中校园演讲时。记得那一次,是建中和北一女保育社合办的自然研习营。讲题为何我忘了,只记得讲完后,一个建中高三的学生跑来找我,请教了一个让我差点从讲台跌跤的问题。
他开门见山就问,「我今年可以考上台大动物系,但我想先去考台大外文系,或者历史系,读一阵后,再转到动物系,你觉得如何?」
哇靠,这是什么样的学生!我又如何回答呢?原来,他喜爱自然科学。可是,却不想按部就班,循着过去的学习模式。他觉得,应该先到文学院洗礼,培养自己的人文思考能力。然后,再转到生物科系就读,思考科学事物时,比较不会僵硬。
一名高中生竟有如此见地,不禁教人赞叹。近年来,台湾科普书籍的丰富引进,我始终预期,台湾的自然科学很快就能展现人文的成熟度。不意,在这位十七岁少年的身上,竟先感受到了这个科学蓝图的清晰一角。
但一个高中生如何窥透生态作家强纳森.温纳《雀缘之谜》的繁复分析和归纳?又如何领悟威尔森《大自然的猎人》所展现的道德和知识的强度?进而去怀疑,自己即将就读科系有着体制的侷限,无法如预期的理想。
当 我以这些被学界折服的当代经典探询时,这才恍然知道,少年并未看过。我想也是,那么深奥而丰厚的书,若理解了,恐怕都可以跳昇去攻读博士班了。他只给了我 「法布尔」的名字。原来,在日本版摘译编写的《昆虫记》里,他看到了一种细腻而充满文学味浓厚的诗意描写。同样近似种类的昆虫观察,他翻读台湾本土相关动 物生态书籍时,却不曾经验相似的叙述。一边欣赏着法布尔,那独特而细腻,彷彿享受美食的昆虫观察,他也转而深思,疑惑自己未来求学过程的秩序和节奏。
十 七岁的少年很惊异,为什么台湾的动物行为论述,无法以这种议夹叙述的方式,将科学知识圆熟地以文学手法呈现?再者,能够蕴酿这种昆虫美学的人文条件是什么 样的环境?假如,他直接进入生物科系里,是否也跟过去的学生一样,陷入既有的制式教育,无法开启活泼的思考?几经思虑,他才决定,必须绕个道,先到人文学 院里吸收文史哲的知识,打开更宽广的视野。其实,他来找我之前,就已经决定了自己的求学走向。
第三次邂逅 第 三次的经验,来自一个叫「昆虫王」的九岁小孩。那也是四、五年前的事,我在耕莘文教院,带领小学生上自然观察课。有一堂课,孩子们用黏土做自己最喜爱的动 物,多数的孩子做的都是捏出狗、猫和大象之类的宠物。只有他做了一只独角仙。原来,他早已在饲养独角仙的幼虫,但始终孵育失败。
我 印象更深刻的,是隔天的户外观察。那天寒流来袭,我出了一道题目,寻找锹形虫、有毛的蜗牛以及小一号的热狗(即马陆,绰号火车虫)。抵达现场后,寒风细 雨,没多久,六十多个小朋友全都畏缩在庙前避寒、躲雨。只有他,持着雨伞,一路翻拨。一小时过去,结果,三种动物都被他发现了。
那次以后,我们变成了野外登山和自然观察的伙伴。初始,为了争取昆虫王的尊敬,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昆虫的发现和现场讨论。这也是我第一次在野外听到,有一个小朋友唸出「法布尔」的名字。
每 次找到昆虫时,在某些情况的讨论时,他常会不自觉地搬出法布尔的经验和法则。我知道,很多小孩在十岁前就看完金庸的武侠小说。没想到《昆虫记》竟有人也能 读得滚瓜烂熟了。这样在野外旅行,我常感受到,自己面对的常不只是一位十岁小孩的讨教。他的后面彷彿还有位百年前的法国老头子,无所不在,且斤斤计较地对 我质疑,常让我的教学倍感压力。
有一阵子,我把这种昆虫王的自信,称之为「法布尔併发症」。当我辩不过他时,心里难免有些犬儒地 想,观察昆虫需要如此细嚼慢嚥,像吃一盘盘正式的日本料理吗?透过日本版的二手经验,也不知真实性有多少?如此追根究底的讨论,是否失去了最初的价值意 义?但放诸现今的环境,还有其他方式可取代吗?我充满无奈,却不知如何解决。
那时,我亦深深感叹,日本版摘译编写的《昆虫记》居然 就如此魅力十足,影响了我周遭喜爱自然观察的大、小朋友。如果有一天,真正的法布尔法文原着全译本出版了,会不会带来更为剧烈的转变呢?没想到,我这个疑 惑才浮昇,译自法文原着、完整版的《法布尔昆虫记全集》中文版就要在台湾上市了。
说实在的,过去我们所接触的其它版本的《昆虫记》都只是一个片段,不曾完整过。你好像进入一家精品小铺,惊喜地看到它所摆设的物品,让你爱不释手,但那时还不知,你只是逗留在一个小小楼层的空间。当你走出店家,仰头一看,才赫然发现,这是一间大型精致的百货店。
完整版的《法布尔昆虫记全集》 当完整版的《法布尔昆虫记全集》出现时,我相信,像我提到的狂热的「昆虫王」,以及早熟的十七岁少年,恐怕会增加更多吧!甚至,也会产生像日本博物学者鹿野 忠雄、漫画家手冢治虫那样,从十一、二岁就矢志,要奉献一生,成为昆虫研究者的人。至于,像我这样自忖不如,半途而废的昆虫中年人,若是稍早时遇到的是完 整版的《法布尔昆虫记全集》,说不定那时就不会急着走出小绿山,成为到处游荡台湾的旅者了。
导读
儿时记趣与昆虫记 杨平世(台湾大学昆虫系名誉教授)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清 沈复 《浮生六记》之「儿时记趣」
「在对某个事物说"是"以前,我要观察、触摸,而且不是一次,是两三次,甚至没完没了,直到我的疑心在如山铁証下归顺听从为止。」法国 法布尔 《法布尔昆虫记全集 7 》
《浮 生六记》是清朝的作家沈复在四十六岁时回顾一生所写的一本简短回忆录。其中的「儿时记趣」一文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小品,文内记载着他童稚的心灵如何运用细心 的观察与想像,为童年制造许多乐趣。在浮生六记付梓之后约一百年(1909年),八十五岁的诗人与昆虫学家法布尔,完成了他的昆虫记的第十册,也是最后一 册,并印刷问世。
这套耗时卅余年写作、多达四百多万字、以文学手法、日记体裁写成的鉅作,是法布尔一生观察昆虫所写成的回忆 录,除了纪录他对昆虫所进行的观察与实验结果外,同时也记载了研究过程中的心路历程,对学问的辨证,和对人类生活与社会的反省。在昆虫记中,无论是六只脚 的昆虫或是八只脚的蜘蛛,每个对象都耗费法布尔数年到数十年的时间去观察并实验,而从中法布尔也获得无限的理趣,无悔地沉浸其中。
远流版《法布尔昆虫记全集》 昆 虫记的原法文书名《SOUVENIRS ENTOMOLOGIQUES》,直译为「昆虫学的回忆录」,在国内大家较熟悉《昆虫记》这个译名。早在1933年,上海商务出版社便出版了本书的首部中 文节译本,书名当时即译为《昆虫记》。之后于1968年,台湾商务书店复刻此一版本,在接续的廿多年中成为在台湾发行的唯一中文节译版本,目前已绝版多 年。1993年国内的东方出版社引进由日本集英社出版,奥本大三郎所摘译改写的《昆虫记》一套八册,首度为国人有系统地介绍法布尔这套鉅着。这套书在奥本 大三郎的改写下,採对小朋友说故事体的叙述方法,辅以插图、背景知识和照片说明,十分生动活泼。但是,这一套书却不是法布尔的原着,而仅是摘译内容中科学 的部分改写而成。
今天,远流出版公司的这一套《法布尔昆虫记全集》十册,则是引进2001年由大陆花城出版社所出版的最新中 文全译本,再加以逐一修润、校订、加註、修绘而成的。这一个版本是目前唯一的中文版全译本,而且直接译自法文版原着,不是摘译,也不是转译自日文或英文; 书中并有三百余张法文原着的昆虫线图,十分难得。《法布尔昆虫记全集》第一次让国人有机会「全览」法布尔这套鉅作的诸多面相,体验书中实事求是的科学态 度,欣赏优美的用字遣词,省思深刻的人生态度,并从中更加认识法布尔这位科学家与作者。
法布尔小传 法 布尔(Jean Henri Fabre, 1823-1915)出生在法国南部,靠近地中海的一个小镇的贫穷人家。童年时代的法布尔便已经展现出对自然的热爱与天赋的观察力,在他的〈遗传论〉一文 中可一窥梗概。(文见《法布尔昆虫记全集 6 》)靠着自修,法布尔考取亚维农(Avignon)师范学院的公费生;十八岁毕业后担任小学教师,继续努力自修,在随后的几年内陆续获得文学、数学、物理 学和其他自然科学的学士学位与执照(近似于今日的硕士学位),并在1855年拿到科学博士学位。
年轻的法布尔曾经为数学与化 学深深着迷,但是后来发现动物世界更加地吸引他,在取得博士学位后,即决定终生致力于昆虫学的研究。但是经济拮据的窘境一直困扰着这位满怀理想的年轻昆虫 学家,他必须兼任许多家教与大众教育课程来贴补家用。尽管如此,法布尔还是对研究昆虫和蜘蛛乐此不疲,利用空暇进行观察和实验。
这 段期间法布尔也以他丰富的知识和文学造诣,写作各种科普书籍,介绍科学新知与各类自然科学知识给大众;他的大众自然科学教育课程也深获好评,但是保守派与 教会人士却抨击他在公开场合向妇女讲述花的生殖功能,而中止了他的课程,也由于老师的待遇实在太低,加上受到流言中伤,法布尔在心灰意冷下辞去学校的教 职,隔年甚至被虔诚的天主教房东赶出住处,使得他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也迫使他不得不放弃到大学任教的愿望。法布尔求助于英国的富商朋友,靠着朋友的慷慨 借款,在1870年举家迁到欧宏桔(Orange)由当地仕绅所出借的房子居住。
在欧宏桔定居的九年中,法布尔开始殷勤写 作,完成了六十一本科普书籍,有许多相当畅销,甚至被指定为教科书或辅助教材。而版税的收入使得法布尔的经济状况逐渐获得改善,并能逐步偿还当初的借款。 这些科普书籍的成功使《昆虫记》一书的写作构想逐渐在法布尔脑中浮现,他开始整理集结过去卅多年来观察所累积的资料,并着手撰写。但是也在这段期间里,法 布尔遭遇丧子之痛,因此在《昆虫记》第一册书末留下怀念爱子的文句。
1879年法布尔搬到欧宏桔附近的塞西尼翁小村,在那里买下一栋义大利风格的 房子和一公顷的荒地定居。虽然这片荒地满是石砾与野草,但是法布尔的梦想「拥有一片自己的小天地观察昆虫」的心愿终于达成。他用故乡的普罗旺斯语将园子命 名为荒石园(L'Harmas)。在这里法布尔可以不受干扰地专心观察昆虫,并专心写作(相关文见《法布尔昆虫记全集 2 》)。这一年《昆虫记》的首册出版,接着并以约三年一册的进度完成全部十册的写作;法布尔也在这里度过他晚年的卅载岁月。
除 了《昆虫记》外,法布尔在1862年到1891年的这卅年间,共出版了九十五本十分畅销的书,像1865年出版的LE CIEL(天空)一书便卖了十一刷,有些书的销售量甚至超过《昆虫记》。除了写书与观察昆虫之外,法布尔也是一位优秀的真菌学家和画家,曾绘制採集到的七 百种蕈菇,张张都是一流之作;他也留下了许多诗作,并为之谱曲。但是后来模仿《昆虫记》一书体裁的书籍越来越多,且书籍不再被指定为教科书而使版税减少, 法布尔一家的生活再度陷入困境。一直到人生最后十年,法布尔的科学成就才逐渐受到法国与国际的肯定,获得政府补助和民间的捐款才再脱离清寒的家境。 1915年,法布尔以九十二岁的高龄于荒石园辞世。
这位多才多艺的文人与科学家,前半生为贫困所苦,但是却未曾稍减对人生志 趣的追求;虽曾经历许多攀附权贵的机会,依旧未改其志。开始写作《昆虫记》时,法布尔已经超过五十岁,到八十五岁完成这部鉅作,这样的毅力与精神与近代分 类学大师麦尔(Ernst Mayr)高龄近百还在写书同样让人敬佩。在《昆虫记》中,读者不妨仔细注意法布尔在字里文间透露出来的人生体验与感慨。
科学的《昆虫记》 在 法布尔的时代,以分类学为基础的博物学是主流的生物科学,欧洲的探险家与博物学家在世界各地採集珍禽异兽、奇花异草,将标本带回博物馆进行研究;但是有时 这样的工作会流于相当公式化且表面的研究。新种的描述可能只有两三行拉丁文的简单叙述便结束,不会特别在意特殊的构造和其功能。
法布尔对这样的研究相当不以为然:「你们(博物学家)把昆虫肢解,而我是研究活生生的昆虫;你们把昆虫变成一堆可怕又可怜的东西,而我则使人们喜欢他们……你们研究的是死亡,我研究的是生命。」在今日见分子不见生物的时代,这一段话对于研究生命科学的人来说仍是诤诤建言。
法 布尔在当时是少数投入冷僻的行为与生态观察的非主流学者,科学家虽然十分了解观察的重要性,但是对于「实验」的概念还未成熟,甚至认为博物学是不必实验的 科学。法布尔称得上是将实验导入田野生物学的先驱者,英国的科学家路柏格(John Lubbock)也是这方面的先驱,但是他的主要影响在于实验室内的实验设计。法布尔说:「仅仅靠观察常常会引人误入歧途,因为我们遵循自己的思维模式来 诠释观察所得的数据。为使真相从中现身,就必须进行实验,只有实验才能帮助我们探索昆虫智力这一深奥的问题……通过观察可以提出问题,通过实验则可以解决 问题,当然问题本身得是可以解决的;即使实验不能让我们茅塞顿开,他至少可以从一片混沌的云雾中投射些许光明。」(见《法布尔昆虫记全集 4 》)
这 样的正确认知使得《昆虫记》中的行为描述变得深刻而有趣,法布尔也不厌其烦地在书中交代他的思路和实验,让读者可以融入情景去体验实验与观察结果所呈现的 意义。而法布尔也不会轻易下任何结论,除非在三番两次的实验或观察都呈现确切的结果,而且有合理的解释时他才会说「是」或「不是」。比如他在村里用大砲发 出巨大的爆炸声响,但是发现树上的鸣蝉依旧故我鸣个不停,他没有据此做出蝉是聋子的结论,只保留地说他们的听觉很钝 (见《法布尔昆虫记全集 5 》)。类似的例子在整套《昆虫记》中比比皆是,可以看到法布尔对科学所抱持的严谨态度。
在整部《昆虫记》中,法布尔着力最深 的是有关昆虫的本能部分,这一部份的观察包含了许多寄生蜂类、蝇类和甲虫的观察与实验。这些深入的研究推翻了过去权威所言这是既得习惯的错误观念,了解昆 虫的本能是无意识地为了某个目的和意图而行动,并开创「结构先于功能」这样一个新的观念(见《法布尔昆虫记全集 4 》)。法布尔也首度发现了昆虫对于某些的环境次机会有特别的反应,称为趋性(taxis),比如某些昆虫夜里飞向光源的趋光性、喜欢沿着角落行走活动的趋 触性等等。而在研究芫青的过程中,他也发现了有别于过去知道的各种变态型式,在幼虫期间多了一个特殊的拟蛹阶段,法布尔将这样的变态型式称为「过变态」 (hypermetamorphosis),这是不喜欢使用学术象牙塔里那种艰深用语的法布尔,唯一发明的一个昆虫学专有名词。(见《法布尔昆虫记全集 2 》)
虽然法布尔的观察与实验相当仔细而有趣,但是《昆虫记》的文学写作手法有时的确带来一些问题,尤其是一些拟人化的想法 与写法,可能会造成一些误导。还有许多部分已经在后人的研究下呈现出较清楚的面貌,甚至与法布尔的观点不相符合。比如法布尔认为蝉的听觉很钝,甚至可能没 有听觉,因此蝉鸣或其他动物鸣叫只是表现享受生活乐趣的手段罢了。这样的陈述以科学角度来说是完全不恰当的。因此希望读者沉浸在本书之余,也记得「尽信书 不如无书」的名言,时时抱持怀疑的态度,旁征博引其他书籍或科学报告的内容相互佐证比较,甚至以本地的昆虫来重复进行法布尔的实验,看看是否同样适用或发 现新的「事实」,这样法布尔的《昆虫记》才真正达到了启发与教育的目的,而不只是一堆现成的知识而已。
人文与文学的《昆虫记》 《昆 虫记》并不是单纯的科学纪录,它在文学与科普同样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在整部书中,法布尔不时引用希腊神话、寓言故事,或是家乡普罗旺斯地区的乡间故事与 民俗,不使内容成为曲高和寡的科学纪录,而是和「人」密切相关的整体。这样的特质在这些年来越来越希罕,学习人文或是科学的学子往往只沉浸在自己的领域, 未能跨出学门去丰富自己的知识,或是实地去了解这块孕育我们的土地的点滴。这是很可惜的一件事。如果《昆虫记》能获得您的共鸣,或许能激发您想去了解这片 土地自然与人文风采的慾望。
法国着名的剧作家罗斯丹说法布尔「像哲学家一般地思,像美术家一般地看,像文学家一般地写」;大 文学家雨果则称他是「昆虫学的荷马」;演化论之父达尔文赞美他是「无与伦比的观察家」。但是在十八世纪末的当时,法布尔这样的写作手法并不受到一般法国科 学家们的认同,认为太过通俗轻松,不像当时科学文章艰深精确的写作结构。然而法布尔坚持自己的理念,并在书中写道:「高墙不能使人热爱科学。将来会有越来 越多人致力打破这堵高墙,而他们所用的工具,就是我今天用的、而为你们(科学家)所鄙夷不屑的文学。」。
以今日科学的角度来 看,这样的陈述或许有些情绪化的因素掺杂其中,但是他的理念已成为科普的典范,而《昆虫记》的文学地位也已为普世所公认,甚至进入诺贝尔文学奖入围的候补 名单。《昆虫记》里面的用词遣字是值得细细欣赏品味的,虽然中译本或许没能那样真实反应出法文原版的文学性,但是读者必定能发现他绝非铺陈直叙的新闻式文 章。尤其在文章中对人生的体悟、对科学的感想、对委屈的抒怀,常常流露出法布尔作为一位诗人的本性。
《昆虫记》与演化论
虽 然昆虫记在科学、科普与文学上都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但是有关《昆虫记》中对演化论的质疑是必须提出来说的,这也是目前的科学家们对法布尔的主要批评。达 尔文在1859年出版了《物种原始》一书,演化的概念逐渐在欧洲传佈开来;廿年后,《昆虫记》第一册有关寄生蜂的部分出版,不久便被翻译为英文版,达尔文 在阅读了《昆虫记》之后深深佩服法布尔那样巨细靡遗且求证再三的记录,并援以支持演化论;相反地,虽然法布尔非常敬重达尔文,两人并相互通信分享研究成 果,但是在《昆虫记》中,法布尔不只一次地公开质疑演化论,如果细读《昆虫记》,可以看出来法布尔对于天择的观念相当怀疑,但是却没有一口否决过,如同他 对昆虫行为观察的一贯态度。我们无从得知法布尔是否真正仔细完整读过达尔文的《物种原始》一书,但是《昆虫记》里面展现的质疑,绝非无的放矢。
十 九世纪末甚至二十世纪初的演化论知识只能说有了个原则,连基础的孟德尔遗传说都还是未能与演化论相结合,遑论其他许多的演化概念和机制,都只是从物竞天择 去延伸解释,甚至沦为说故事,这种信心高于事实的说法对法布尔来说当然算不上是严谨的科学理论;同一时代的科学家有许多接受了演化论,但是无法认同天择是 演化机制的说法,而法布尔在这点上并未区分二者。但是严格说来,法布尔并未质疑物种分化或是地球有长远历史这些概念,而是认为选汰无法造就他所见到的昆虫 本能,并且以明确的标题「给演化论戳一针」表示自己的怀疑。(文见《法布尔昆虫记全集 3 》)
而法布尔从自己研究得到的信 念,有时也成为一种偏见,妨碍了实际的观察与实验的想法。昆虫学家巴斯德(George Pasteur)便曾在《Scientific American》(台湾译为《科学人》杂志,远流发行))上为文,指出法布尔在观察某种蟹蛛(Thomisus onustus)在花上的捕食行为,以及昆虫装死行为的实验的错误。法布尔认为很多发生在昆虫的典型行为就如同一个原型,但是他也观察到这些行为在族群中 是或多或少有所差异的,只是他把这些差异归为「出差错」,而未从演化的角度思考。
法布尔同时也受限于一个迷思,这样的迷思即 使到今天也还普遍存在于大众,就是既然物竞天择,那为何还有这些变异?为什么粪金龟中没有通通变成身强体壮的个体,甚至反而大个儿是少数?现代演化生态学 家主要是由「策略」的观点去看这样的问题,比较不同策略间的损益比,进一步去计算或模拟发生的可能性,看结果与预期是否相符。有兴趣想多深入了解的读者可 以阅读更多的相关资料书籍再自己做评价。
今日《昆虫记》 《昆虫记》迄 今已被翻译成五十多种文字与数十种版本,并横跨两个世纪,继续在世界各地担负起对昆虫行为学的启蒙角色。希望能借由远流这套《法布尔昆虫记全集》的出版, 引发大家更多的想法,不管是对昆虫、对人生、对社会、对科普、对文学,或是对乡土的。曾经听到过有小读者对《昆虫记》一书抱着高度的兴趣,连下课十分钟都 把握阅读,也听过一些小读者看了十分钟就不想再读了,想去打球。我想,都好,我们不期望每位读者都成为法布尔,法布尔自己也承认这些需要天份。社会需要多 元的价值与各式技艺的人。同样是观察入里,如果有人能因此走上沈复的路,发挥想像沉醉于情趣,成为文字工作者,那和学习实事求是态度,浸淫理趣,立志成为 科学家或科普作者的人,这个社会都应该给予相同的掌声与鼓励。
杨平世 2002.6.18于台湾大学农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