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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生，流水帐──「写在流水上的岁月帐本」
五年级作家里最蕴蓄温柔的声音
陈淑瑶 第一部长篇小说
国家文化艺术金金会2009长篇小说创作发表专案补助作品

　　小说背景仍是作家最熟悉的，澎湖的风土人情。田埂、鸡舍、庙埕、海边、石墙、沙堡，映衬碧水蓝天，传统四合院周边的几代人，被忽略、遗忘，在人口逐渐外移的聚落里，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家常絮语互通声息，反刍着一茶一饭的人生滋味。从这样的地理与生活边缘之的位置冷眼观看，《流水帐》延续一九九七年获时报文学奖小说首奖而一鸣惊人的〈女儿井〉脉络，农事与海事交织出人与土地的深情，在价值观不断崩解的年代里，她以小说书写，呈现出对物质文明幽微而美学的抵抗，回归心灵的内在沉淀，超越了时间空间，定格成一幅永恆画面──彷彿边缘海角，熠熠闪烁的灯火。

　　「春南折北，没水可磨墨。」「六月秋紧丢丢，七月秋秋后油。」「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四月雷陈龙卷儿，五月雷陈断风号，六月雷陈田毕裂，七月雷陈倒厝宅，八月雷陈白云飞。」「青山淡琼云，绿水藏秋暖。」

………………

　　彷彿无调的歌谣，像潮汐淘洗过的海砂那样爽致的文字，慢工细活，长河般饱满又流动。

　　都是少女们踌躇蜿蜒的心思。延展成低缓旋律不确知打哪儿来往哪里去却萦绕徘徊不止，像雨落雨停濡湿了青春回忆但摸不着半丝水气，又似几片云影飘过心上、半梦半醒间不确定跟谁说了压抑住一整个季节的心事，懊恼着雀跃着，不很在意，也不是不在意。

　　小说的情节、语言漫漶着，以一种近于候诊室里等叫号的静蛰，或是某个日午的负手散步，像刚刚发生或自很久以前很远的地方笃定地迢迢行来，将民国六、七○年代澎湖小岛上干净得让人心痛的风、泥土、阳光、海和天空，小岛农村种瓜种豆日常小事，少女与阿兵哥纯真的情愫，都召唤前来，勤勤恳恳写下一页页、一笔笔把幽微心思都誊进生活框框里的流水帐……

作者简介

陈淑瑶

　　一九九七年以第一篇小说〈女儿井〉获得时报文学奖小说首奖，并两度获得联合报文学奖小说奖。九九年出版短篇小说集《海事》，二○○三年作品〈沙舟〉获吴浊流文学奖。○四年出版短篇小说集《地老》，并获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中文创作类十大好书。○六年出版散文集《瑶草》。

12
「杨老师啊，自从你接了训导组长，你看那些女孩子的头发，越留越长，什么耳垂以上一公分，根本就看不见耳垂了！」女老师站在窗前说。「真的吗？」杨格吃惊的问。「过来看，随便一个走过去，你看看，你看看，有没有，以前蔡老师管的时候比你严格多了，女孩子不能宠，再宠下去就碰到领子了。」「又不是在管兵，一公分两公分计较，待会我带把尺出去量，不必那么硬性规定嘛！」杨格满脸求饶的笑着走到玻璃窗前，等那女老师摇摇头一出办公室，剩下一位白发苍苍的男老师，又说：「女孩子嘛，哪一个不喜欢留长头发！」

每四週一次卫生检查，星期一週会结束后的例行公事，杨格背着手，一行行踟蹰地走过学生背后，挺像个巡田的农夫认真地在视察他的作物。男学生的三分仙人掌头，彷彿手一蹋便会扎人，理得那么短，剩下一小截一公分不到的发根，连青色的头皮都看见了。有几个理得特别彻底，一问，同村同个理发师，把头发刮得像胡渣子，一头岩青有时使人触目惊心，相较于出家人的心如止水，反倒是种血气方刚孔武有力的感觉，好像完全管不住似的。女学生的清汤挂面倒是很整洁，将所有的黑都凝住在头上，黑到发亮，甚至还反光。不像男生的头可一目了然，他得从女学生右后方稍微个别打量一下。实在没有一个公平的准则可循，度量头发的长度或头发与领口的距离都不是办法，头形长短、脖颈长短、耳朵高低、发际高低，不同的发型都可能影响他对头发长短的看法。还有站姿，他很不愿意大声命令「抬头挺胸」，任她们那样敛着下巴微缩着肩膀。只能凭直觉，第一眼看就觉得过长，那就是过长了。也许是女同事的一番话，自己也觉得心虚，于是开了杀戒，一连登记好几个名字。她们会在背后骂他当面又跟他撒骄，他既害怕又有点喜欢，大不了明早到办公室复检，只要稍稍再修过，加上洗了头便会蓬蓬的，他不会太为难她们。「三年级女生头发太长了！」他説。

他走到曾琼云背后，女孩子的头发要比男生有灵性有表情多了，第一眼就直觉太长，第一眼也直觉是她。自从那次在课堂上结下心结，这小女生见了他，不敬礼喊老师好，还老是装作有事，像只小鹿见了猎人，拔腿就跑。这些举动令他难受。从此他对她更是另眼相待，考试、做作业，乃至检查头发，前两项倒是比以前更加用功，头发却越来越放松，这回简直就没有剪的样子，一点粗拙的刀痕也没有。她把鬓发塞在耳后，那撮头发还向耳鬓翘起。「太长了！」这一说，她便把头高高昂起。

「就跟妳说，妳这次一定不会过，上次妳就比我长了至少有一公分，如果今天又过了，那就是杨格太偏心，我们的头发好像一坨牛粪，妳的头发像我丢在后面田上的那坨牛粪，长出了好多青草。」秋暖这样说她。

「妈啊，再短一点！」琼云对为她剪发的妈妈说。「妳不觉得杨格好像在对妳赎罪！」秋暖还说。「妈啊，再短一点！」琼云又说。「反常了，每次叫不要太短！不要太短！」妈妈说。

隔天早自习七个女学生在办公室站成一排，杨格一眼横扫过去，一片片白嫩半圆的小耳垂露在发梢外，后颈项上也露出淡青的发根，马上叫她们回去又怕她们下次打混，突然发觉其中一个头特别短，为了使背后的发线呈圆弧而不是平整，整个耳朵还露出一大半。是琼云，她还在跟他赌气。他想趁她们散去时看看她的表情，她却第一个夺门而出。

上他的课也是低着头，一直到星期六早自习音乐老师在升旗台上排好合唱团的队形，叫杨老师来帮忙看看队形排得好不好，他才有机会看清楚她。头发中分呈人字型，两支发夹斜斜别在太阳穴的地方，像两叶窗帘被扣起来，露出窗外的景色。额头不太高也不太低，弧线是恰到好处的，不太凸也不太平。表情天真稚气，却更固执。

朝会结束前，合唱团上升旗台表演，清一色是女生，着白色短袖衬衫蓝色短百褶裙，蓝色背心，唱起了：
「手把桨儿往上摇，水花四溅高，满园春色观不尽，难绘又难描……」

春天已近尾声，操场周遭的野草树较校园内的植物更有份量，隐约构成一种威胁，透过玻璃窗还可看见教室后面的木麻黄，蒙蒙水绿。阳光下，台上个个唱得唇红齿白，把身上的白与蓝推动起来，成一波波海浪。杨格站在台下望着几天前他曾走过她们背后的这些女孩子，剪发三日呆已经消失，一个比一个清新漂亮。

「欢乐的日子容易过，岁月如水奔流，欢乐的岁月如流，光阴一去不回头……」

一首抒情的自选曲。常常都是这样的安排，指定曲昂扬轻快，自选曲多愁善感；但是落差太大，反令人有乐极生悲的感受。十四、五岁的少女，天真的哀愁，叫人又爱又怜。杨格不自主的专注着那小女生，凝神的注视，彷彿将她的歌声单独抽离出来了。悦耳的声音，清晨玻璃窗外的鸟鸣。唱歌的女孩，五官都是表情，喜怒哀乐自成一个协调的唿吸循环系统，连贯到颈子、肩膀、胸部、四肢、整个身体，甚至看不见的丹田、心肺，整个人都献给这首歌了。他发现那小女生有点不专心，眼光偷偷地偏离指挥的手势，往底下的队伍飘来，未知是他专注的眼睛将她的眼神吸引过来，或者他就是她找寻的，一碰触到他，飞快的赶回指挥的手上，唱得比刚才更加卖力，与词意不搭配的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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