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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手与写手的奏鸣
——序陈绮贞《不在他方》
陈芳明 音乐歌手与文字写手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动态的声音与静态的文字,两者产生的想像是不是一样重?音乐是时间艺术,文字也是时间艺术,占领的空间都是在心灵深处。收到陈绮贞散文的印刷稿时,这样的问题不禁在我的心里浮现。在坊间,她一直被视为才女,或被尊称为女神,显然是因为她歌曲创作所塑造起来的形象。每个音符,每句歌词,完全都是由她亲笔创作。从抽象思维到具体演出,这样的过程很难轻易窥见。同样的,幻化的感觉变成确切文字时,究竟要经过怎样的折磨?这本散文集就要付梓问世,她的才女形象,是否又将添加更多神祕的色彩?
二○一二年秋天,陈绮贞出现在我的教室。那年的气温很早就下降,穿着厚实而朴素的服装,她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必须很抱歉地承认,当时我只发现一位陌生女子,坐在学生中间。我上课的方式总是精神集中,完全锁在自己的思考里。为了让我的课讲得很精采,我从未做任何无谓的聊天,也不会在教室点名。只记得那天下课后,开门时发现许多学生拥挤地站在外面。原来整个校园早已盛传,陈绮贞回到学校。如果说那是一个事件,我毫不讶异。只见许多学生抢着要与她拍照,请她签名,那是我回到学界以来从未有过的盛况。
那天回到研究室,我立刻请教助理,陈绮贞是谁?这样提问时,恰好足以把我划入另外一个世代。助理推荐我聆听她所写的一首歌〈旅行的意义〉,无论是歌词内容,或者曲调旋律,听来是那样干净,清晰,且略微带忧伤。这是我第一次听陈绮贞,也是第一次体会才女的天分。音乐与文学,都同样属于艺术领域,凡是没有读过的书,都是新书;没有听过的歌,也都是新歌。真正的艺术,没有新旧之分。我纵然迟到,但也终于赶上了。
陈绮贞是政治大学哲学系毕业,她在学时,我才初到校园,从未有过谋面的机会。那年秋天,她病后不久,希望能够重新出发。她选择回到学校来听课,我那门「文学批评」,恰好与哲学系合开,或许因为如此,她才走进我的教室。第二个星期,她在下课时前来自我介绍,有些内向羞怯,但谈吐时落落大方。她说,已经读完我的《台湾新文学史》,不免令人感到讶异。后来,在台北市立美术馆,我为林惺岳画展演讲时,她也前来聆听。她在台北女巫店演唱,特别邀请我去。可惜我的行程太满,错过那次的演出。
又过一年,二○一三年底,她寄来贵宾券,邀请我出席她在台北小巨蛋的演出。到达现场时,看到那么庞大的建筑,不免感到怀疑,到底需要多少听众才能填满那广阔的空间?这是我第一次为一位台湾歌手赴约,走进室内时,四望楼上楼下全部的座位,几乎挤满了人头,这时我才意识到陈绮贞的魅力。在台上演出的她,与坐在教室里的那位女子,似乎前后判若两人。她的演出,她的歌声,充满了生命力。那种震撼,排山倒海而来,使所有的年轻心灵完全失去抗拒。举目全场,我可能是少数超龄的听众。恰恰必须在现场亲身感受,才有可能理解台湾流行文化的特质。我很庆幸自己没有缺席,那个晚上彷彿经历一次前所未有的洗礼,见证了艺术力量的冲击。
那晚有许多感动的时刻,尤其她唱那首〈别送我回家〉,观众才发现她的母亲就在现场。为母亲而写的这首歌,是她生命经验的重要桥段。幼年时,家庭破碎的伤痛,使她与母亲、外婆的感情非常亲近。她不忍看到母亲在街的对面,注视她走回家。好像回望彼岸,噙着泪水,成长时期的伤心故事又再次席卷过来。短短的一首歌,可以意会她生命的某种缺口,就像蚀破的叶子,生命再也不能保持圆满状态。以隐晦、曲折、暗示的方式,唱出生命的最痛,这正是她内敛含蓄的艺术。而这种表现手法,也正好彰显在她的散文书写。
《不在他方》有一个英文命名,「Placeless Place」,似乎是指涉一个无根、不确定、无法命名的空间。如果不在他方,应该就是指向此时此地。这正好点出她的生活寄託。她的居住位置,全然不能定位,不能辨识,不能察觉。这样的命名,自有她的微言大义。低调,谦逊,内向,是她的性格。即使在演出时歌声嘹亮,但她的姿态,仍然像教室里的学生那样拘谨。记得在演出中间,她穿着工人装,举起一支巨型的录音器具,绕着看台全场走一圈。台前银幕上出现的影像,则是另外一个场景,她也是同样的装扮,站在台北市的十字路口。大约是清晨时分,路上几乎无人,十字路口有斑马线,上面则围绕着行人陆桥。她孤伶伶一个人举着录音器,站在马路中央。单薄的身影,彷彿在抵抗着整个城市。在小巨蛋的看台上缓缓行走时,她带着微笑,还是那样含蓄,那样谦逊,完全是典型的陈绮贞。
书中的一篇散文〈声音採集计画〉,描述的正是这样场景。身为歌手,或许不能只倾听自己的声音,而是要聆听日常生活中非常熟悉、却早已遗忘的各种声音。半夜的大海,早晨的台北,关不紧的水龙头,到处都可以接收神奇而陌生的音响节奏。对不同声音的向往,其实是表现对生命的一种执着。这篇短文里,她写出使人感到诧异的句子:「我听到垂直降落的不满,不如落叶潇洒躺在充满生命气息的泥土上,任人践踏,发出庆祝自己远离死亡即将重生的欢唿。」这是浓缩的诗意,也是顽强意志的象征。有人看到落叶,立即的联想可能是等待死亡,她反其道而行,竟是嗅到重生的气味。她的敏锐,竟有如此。
诗,从来都是压缩了庞杂的意象,成为精炼的句式。但是在解读时,压缩的诗,立即释出巨大能量,汹涌而来。她的散文作品,便是依赖如此的书写策略,表面上看似轻盈,但呈现在读者眼前的画面,却是有无可承受之重。犹如水面浮出冰山一角,底下竟潜伏着硕大的躯体,她的语法,伺机要给人突来的一击。这种逆势操作,为的是要在读者的心版上烙下深深印痕。她不畏惧生活中的琐碎细微,也不害怕近邻周遭的平凡庸俗。这些习以为常的风景,也正是无可名状的市井生活。在喧嚣吵杂的巷底楼头,却是她生命寄託的所在。
在盆地里的某个高楼,在城市里的某个角落,正是歌手出发到远方的起点。对于自己据守的空间,陈绮贞总是以饱满的情感在观察。在歌迷眼中的女神,她过着小人物的生活。她文字的细腻几乎无所不包,甚至轻易错过的场景,竟是她最温暖的记忆。她所写的〈日常生活〉,特别使人珍爱。旅行到全世界的大城市,从巴黎到古巴,跨过千万里的航程,她所怀念的竟是台北住家隔壁的早餐店。在那里,没有咖啡店的文雅和知性的生活风情:「每个人都很聪明,不去理会也无心理会旁人,吃饱,看完报纸,离开。没有大惊小怪,没有浪漫情怀,一个精实具体的早晨,一个准备好战斗,装上弹匣的场所。」诗的联想,在这里就产生了魅力。早餐店,是一个装上弹匣的场所。多么精准锐利,一句话点出一个城市的精神。
真正的艺术工作者,从来都不是凭空想像。凡听过她的歌声者,几乎都会说她的歌声很纯净,歌词非常简洁透明。如果从她的散文作品来窥探,就可察觉她拥有一颗入世的心灵。纵然在成长过程有过亲情的伤害,却可以发现她拥有不碎的意志。作品里有两篇文字〈成年礼〉与〈武侠〉,照映着她性格的两面。从拔牙的艰难过程,到发现自己与生俱来的不服从根性。当她终于把最后一只智齿拔除时,她说:「我知道,拔掉这颗牙,不只是拔掉多年来的恐惧,也除去了过于早熟的不安,解除了童年被剥夺的伤感,释放了身体里自我抵消的力量。」如此庄严地描述自己的成年礼,是需要经过深切的觉悟。为自己生命下最精确的定义时,其实也是终结她成长时期所承受的挫折与悲痛。
熟悉她作品的歌迷,恐怕不会料到这位女神对武侠小说特别耽溺。在一次旅行的车上,不意与朋友聊起武侠小说,而谈起各自向往的武功。有人想要「降龙十八掌」,有人喜欢「生死符」,陈绮贞梦想着周伯通的「双手互搏」。左右手相互对决,恰好是这位歌手的艺术特色。一手写歌,一手写散文,相互颉颃,相互提升。表面上说的是武侠,骨子里却是她的理想。她说:「人生中想做的事这么多,如果又能屏除杂念,又能同时进行,岂不是太美妙了。」
对自己,对世界,如果充满了太多幻想与虚构,也许会被视为不切实际。但是她坚信,「这个世界难道不是由虚构再加上生存本能建构起来的吗?」。她对于虚无飘渺的想像,是如此雄辩,又是如此无可理喻。然而她一首歌一首歌亲自写出时,不都是从无可名状的时空,从无法定义的心灵迸裂出来。虚与实的辩证,歌手与写手的互补,才有可能奏鸣出起落有致的歌声,也才有可能酿造如此动人的散文篇章。无论她的音乐或散文有多精致而空灵,却都是从寻常庸俗的坊间所孕育出来。她的梦想,不在他方,而是此时此地的台湾。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七日 政大台文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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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 Momento 骆以军 陈绮贞的笔触,充满一种「颜色在它们本然的视觉,尚未晕染淹开」的状态。
很怪,很像在讲〈周易〉干卦的卦辞:
「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
万事万物都在一初始萌芽状态,彷彿梦中将醒未醒之际。譬如她在哈瓦那给那些老人,用拍立得拍照。当他们拿着尚未显影浮出的底片,焦虑疑惑时,她用西班牙话安抚说:
「Un Momento」(等一下)。
这个「等一下」,那个「生命的影像会在细索无声的流动后,浮现出来」的时间差,好像是陈绮贞的文字,乃至她创作的歌词,那在画面本身轻轻摇晃一下,给人拖曳出来,多出来的晕影,叹息之感。
那是什么?乍看(乍听)是用色简单的:爱情,祝福,怀念,遗憾,让开来在主旋律外的小步舞曲,触摸着贴满墙的人像照片每一张脸都隐藏一段难以言喻悲不能抑的故事。……但其实生命是这么流瞬变易,命运交织,百感交集。
如果,这观看的眼睛,像那张「Un Momento」的拍立得底片,将我们这个,后来像颜料桶全打翻、混淌、漩涡快转、尖叫激切的世界,收摄停顿在初始未发,「感情的种子状态」,将要萌发前(或初初萌发之瞬),那种透明状态,「哀矜而勿喜」,很奇妙的,它们便成为这个老昆德拉说的,沉重的、下坠的、黑暗、粗俗、寒冷……将我们压到崩塌、沉没的,不能承受之重的「受创的世界」,或永劫回归的历史的暴行和恶……那之上轻盈、飞翔的疗癒和修补精灵。这样的持续创作,并非只是如我们印象派式的「上帝离心旋转机器」:美好的光和天使漂浮到上方;丑怪的、重金属机械、或魔鬼则如锅渣沉淀于下方。它反而成为一种「生活在他方」的,每一次出发:没有一种经验、没有一种情感,是该被这个已纠结扭曲如发电缆团的世界,所挟持裹胁,它该展开的旅程。
流浪。流浪的途中谈别人创作的歌。那像是波拉尼奥在《2666》中,写一个离家出走的妻子,「不在场」,但她在哪些地方做些什么呢?她眼睛看见了什么?她遇到了哪些人?和他们做些什么?那个丈夫这样想像着:
「……劳拉这个形象陪伴了他好几年的时间,彷彿从冰冷的海水里轰然冒出的记忆,尽管他并没有真的看见什么,因此也不可能记得什么,只记得她在街上的身影,那是路灯在邻居墙壁上照射的结果;再有就是作梦,他梦见劳拉沿着坚古卡特出来的公路逐渐走远,她走在铺路上,只有为了节省时间、躲避收费高速公路的车辆才走的道路,由于肩扛行李箱,她有些驼背、无畏地走在马路边缘。」
回到那个「变易」初始的,一切旅行、一切流浪、一切离散还未启动的初萌时光。
撑住我 落叶离开后频频回头
撑住我 止不住的坠落
撑住我 让我真正停留
──〈流浪者之歌〉‧陈绮贞
它像是村上《世界末日与冷酷异境》,那图书馆地下室,一枚一枚吃了人类全体颠倒妄想梦境之兽,死后的头骨,而那眼瞳被割开的主人公(职业叫「梦读」)所作的,不过就是抚摸那些头骨,将那些曾被吞食、混淆在一起的梦之颜料,释放出来,成为飘浮空中的小萤光点。
我们觉得她(陈绮贞,或她的歌)好像在不断离开到远方,但又说不出的那些像是她从那些流浪途中传回的模煳影像(我们想像的)、她的干净的歌,那像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安魂曲:诸般不辨来时路、纠缠挤压、原来如青叶瀑布初心良善的,后来不知为何过去未来缚绑在一起,成为怨憎对、求不得、爱别离、宝变为石、一只一只流着污浊泪水的伤口……陈绮贞的歌便像那旋转颠倒梦境之释放栓钮的温柔的手指,「撑住」或「初萌」,一条延展到「即使只要出发的梦想」,夜间发着光的异国公路的颠晃吉普赛。
我们会想:那是怎样的一种「灵魂泸筛处理器」呢?那是怎样一座无人知晓自动洒水的祕密花园呢?她如何能像蜂鸟翅翼,将这一整代人梦中的冷酷异境,不能承受之疲癒和沉重,过渡到一个无比轻盈的、两脚踮起的飞行时光呢?
其实「轻盈」和「流浪在他方」,似乎是陈绮贞的歌(她的空灵疗癒为美声、她自己创作的歌词、那些她拨着吉他和弦的曲、或形成故事暗示的这些歌的MV)模模煳煳给人的印象。但这本书里的陈绮贞,你发现在歌声之外的意念,像《巫士唐望》那书里曾说,某些印第安女猎人,可以穿越时间的间隔,「她们捧起一握水,用手指弹射出去,那些次第消失的水花在她们的意念中,被冻结成一根根延伸细长、丝绸般的银线。然后她们抓着这些银线攀爬山岩。」疗癒的力量在这些地方祕密发动着、编织着、延伸着:譬如她写到〈下雨天愉快〉,写着「这些软弱的雨也是有始有终的,在天空一定有一个启始点,从那里开始,大家决定好要一起坠落,不管最后谁会先停止……如果这种雨是一种哭泣,铁定会让爱人完全丧失耐心,彻底的阴霾封锁天空……这眼泪多到让我的快乐显得无情残忍。」
这写得多么的好。一种泡水后「可以膨胀到它本来的好几倍」的湿雨中所有微细之物的膨胀晕湿感,却能在这些「字的雨丝之银线」延展中,成为「收藏且带着旅行的记忆」和「旅行中经历的雨不是这样的」,那些雨「好像游行队伍,突然在你家门口敲锣打鼓,你才从衣衫不整中意识过来,想探头看看,结果只看到他们越走越远的背影」(这真是写得惊人的好)……
旅次中曾经一瞥而逝的印象,或旅途的放空颠盪中怀念起自己其实微细隐藏,有时间、身世的那个城,那个「日常」它们互相成为悬念、怀念、残念,也同时在那样移形换场景的,充满蒙太奇的镜头对调,让阅读者感受到一种灵动的、柔软的、充满同理心的「让眼球转动的小肌肉」。即:她观看世界的方式。「你是宇宙里的一个偶然,这个偶然如此珍贵,因为你能感觉。」
她曾经小时候暗下心愿「以后一定要坐遍所有公车,环游所有世界」,而「高一的我每天花四个多小时搭公车,从北边的芦洲一直到南边的木栅,漫长地耗尽了我一整年的青春。在公车上整日幻想坐飞机四处旅行一定好过困在台北的车阵里」;她在租屋里想像着屋子的主人,在她的时光之屋里,怎样的生活,感受那些气味她像我们的张爱玲和赫拉巴尔,着迷于市声、空气中的油哈气、早餐店的犹在梦中的人影;她对被拔掉的智齿、旧照片、武侠小说、陪爱打麻将的外婆,上小学夜间部唱〈往事只能回味〉、马克吐温的〈哈克流浪记〉那河流冒险之梦……
对了,我不只一次,和不同年龄层的哥们──有像我这样的中年大叔;有咖啡屋的气质女吧台;有二十出头的小文青──偶然一听他们说起陈绮贞,他们总说:「我的陈绮贞」,好像哥伦比亚人暱称马奎斯:「我们的Gabo」;或义大利人暱称当年他们的小马尾足球先生巴吉欧:「我们的Roby」。似乎她的歌替许多人守护着一个纯净、款款摇晃的透明薄光所在;似乎许多人都曾在某个时光,欠过她一个像整幅星空忍住眼泪、直到一颗流星划过,那样的疗癒。打开这本书你发觉她的魔术或就在,那让世界「等一下」,Un Momento,疑惑中相信,悲伤中微笑,看似柔弱却从不犹豫伸出坚定的手,朝远方出发的同时却无比珍惜沙钟里每粒昔时时光的沙粒──于是,那个「世界本然,比较美丽,比较透明一点点的形貌」,就从我们眼前显影浮现。
祝福这本书。
后记 自从第一次不小心写出点什么,我就开始留意,那个不小心。
但是一段时间以后就发现,这么做会成为寻找「那个不小心」的专家,未必能够练就当所谓的灵感来时,捕捉那个「什么」的能力。
「追求」是人生中重要的事。
有点像爬山,越往上越辛苦,越有机会放弃,山的形状渐渐消失,只剩下无止尽的细节,这些细节会质问你,你这么做为了什么?也会代替你回答,这么做很可能没有任何结果。原因也变得可笑。只有到了山之所以能够称之为山的那个顶峰,顺势看到风景,才能了解,自己并没有因为惧怕或「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么理所当然的原因,而让自己有了自怜的机会。
不过此刻我还在一座山里迷路,被细节耍得团团转。
有一段日子,每天固定时间,我让双手放在键盘上,放满两个小时。像小时候练钢琴,有时候认真,有时候乱弹一通,只是发出声音让妈妈知道我没有偷懒,扎扎实实两个小时。
现在,没有旁观者,键盘常常没有发出敲打的声音。自己像是静止的机械,实在没有什么好写的。又或是完全不停止飞快地让每一颗石头都被翻开来,每一张照片都被临摹,每一条地图上走过的路线都被平面化。一边写一边自嘲,一边自我分析,直到逐渐在那些「不小心」被创造出的,灵光闪烁的瞬间,才终于发现乐趣。
我从「写」这件事,突然领悟到「读」这件事。我尝试成为一个写作的人,因而窥探到一个读者的祕密。和小时候弹钢琴不一样的是,小时候弹的都是别人的曲子,都是模仿和诠释,聆听也是为了让影子去叠合理想中乐谱里的真实。多年后,我必须自己去创造,去请示出所有我认识的字,在贫乏的语汇和意义中建立一座了望台,在繁多无趣的日常里筛选出微小的意义。这时终于明白为什么过去那么漫长身为读者的日子,有些书看过就忘,有些书永远跨不过第五页,而有些书从随手翻到的地方,都能再次有新发现。因为文字是这么直接的沟通,介于有和没有之间,几乎没有灰色地带。
如果「写」是为了保存记忆,那么那个天大的祕密就是,「读」只是为了乐趣。
之后的日子,不再严格规定自己把手放在任何地方,却发现前段时间对于创作的恐惧悄悄被治癒。当一片空白是那样的白,这个白色是崭新的世界,而有一个被漫长文明创造出来的字,被你选择了,写在纯白无杂质的空间,仅仅就一个字,也纯净的让你心里的念头完全被看透。我就是被这种诚实的魔力所深深吸引。不管人身处在什么地方,每个人的「写」只能在此时此刻进行,永远只能在行动中完成,行动本身就是勇气。
这是一本关于追求的书,探索的对象是现在,是这里;不属于过去或未来,也不在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