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娃娃看天下──玛法达的世界三毛 我喜爱看漫画这件事情,已经不记得是多久以前开始的了。
四年以前,我一度回台湾教书。因为我长得并不道貌岸然,所以学生上我的课,总不肯乖乖听我说话。
已经大三的学生了,上课还是淘气得厉害,我一转身去黑板上写字,他们就拿出课外书来看,看了还不够,还要哈哈笑。
我对付他们的方法很多,有一种就是假装专心写字,听见笑声就突然冲下讲台来捉人,捉到的就用他们自己的原子笔打手心。
打了好几个学生之后,我不禁十分的奇怪,是什么书使学生看了那么愉快呢?
这是值得研究的事。
有一天下课,背后被学生轻轻的拍了一下,他对我说:『老师,刚才被妳打了,惹妳生气,请不要放在心上啊!真对不起。』
我一时兴起,就问他:『什么书那么好看,也借来给我看看。』
他跳起来,大喊一声:『哈!拿去,统统借给妳。』
我伸手接过他给我的书,就上了教授先生们的交通车回台北去。
在车上,我打开漫画书来看,也跟学生一样咯咯笑个不停。
坐在我旁边的,是我以前的国文老师,他看我毫不害羞的跟学生一样看着漫画书,气得发昏,一再的训我──妳这种人啊!怎么为人师表哦!唉!怎么办得好教育啊!
我哈哈大笑,在他的手提包里也硬给他塞进一本,临下车时,才悄悄的对他说:『请你回去偷偷的看,我发誓不告诉别人。』
我想,我的老师回家去一定也看了,并且一定也偷偷的笑了好久。
再出国来,我结婚了,我的先生荷西跟我的兴趣不太相同,我常常想修改他的脑筋像修改他的牛仔裤一样,只是白费了很多时间,我强迫他看的书他都不肯看。
有一天我们两人又在沙漠唯一的一家文具店里磨,我买了一本西班牙译文的法国书──《小王子》,在付钱的时候,荷西也买下了一本书。
我不知道他买了什么。
等到晚上要睡觉了,荷西一直不肯熄灯,到了深夜两点多钟了,他还在看新书,还不时哈哈的笑着。
我给这个没有礼貌的人一吵再吵,实在忍不住了,跳起来一把抢过书,想给它丢到墙角去死。
哪知道正要丢出去时,一看那居然是本漫画书,我渴睡的眼睛亮了起来,很和气的问那个还在笑的人:『你买漫画书怎么不分给我看?』
『原来妳也喜欢漫画,怎么不早说呢?』
于是,我们趴在床上,同看漫画书到天亮。
那本书,带给我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那一群以『玛法达』这个小女孩为首的小孩子们,就这样走进了我们的家。
起码,他们在这个家里受到了很热烈的欢迎。
我们在沙漠里居住时,有一个西班牙朋友,因为他自己没有唸过太多的书,所以常常十分烦恼而自卑。
我看这个人如此的渴想做读书人,就劝他去参加一个在马德里的函授班,这样即使在三千里外的西北非,也能有同样进修的机会。
等到这个朋友唸了几个月的函授班之后,他改变了。这个念书人无论到哪里,手里总夹着象征他思想的书,这些书的作者大致上来说,就是那几个:尼采、叔本华、沙特。我那时才明白他为什么不自卑了,原来他有了一副保护他的架子了。
他因为有了那几本书,人变得全身都是酸味,以前的朋友,在言谈之间,已经被他瞧不起了,只有对我,因为听说我是主修哲学的,所以还肯给点面子。
有一个星期五,我一个人在中午的炎热小镇上等看电影,那天上演的是『泰山救美』。
因为不是李小龙的片子,所以戏院门口空荡荡的。
我,坐在石阶上看《玛法达》消磨时间。
没想到,那个有学问的朋友来了,因为他对书本是如此恭敬的缘故,所以他见我在看书,就很严肃庄重的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我抬头看见是他,就顺手举起一本《玛法达》递过去。
『哪!分给你看一本。』我说。
他双手接过书来,一翻之下,发觉竟然是本漫画书,惊气得好似我当众打了他一个耳光一样。
烫手的书,马上丢回给我,口里说着:『我有书,我看自己的书。』
于是他慎重其事的打开了尼采,一页一页的拜读着,表情痛苦而认真。
我看见他那副样子,将脸埋在膝盖上,哈哈的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知道,从那一天开始,在他的眼里,我也不再值钱啦!
『看漫画书真是没有深度!笑更是没有深度的事情。』他果然那么对我说。
《玛法达》是谁?我为什么冒着被人瞧不起的危险,舍了命也要去念念她呢?
她,是一个阿根廷土生土长的小女孩。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正开始上幼稚园去念书。
创造《玛法达》的画家,是一个叫季诺的先生。
这位季先生从来不肯告诉人他的真名叫什么,甚至在他出版的书上,他的笔名都印得好像蚂蚁一样小。
起初,《玛法达》只刊在一份阿根廷的报纸上,后来西班牙本土的人也知道她了,就请季诺先生带她到西班牙的报纸上来说说话。
几年下来,季诺先生已经被人遗忘了,而他的替身《玛法达》却成了全世界西班牙语系国家里家喻户晓的风头人物。
季诺先生,从此乐得躲在幕后,借着《玛法达》和她的一群小朋友,说出了他个人对这个世界、社会,甚至特别针对他居住的国家阿根廷的嬉笑怒骂。
这些漫画里的一群小东西,都是街坊邻居,玛法达常来往的朋友有好几个,菲力普、马诺林、苏珊娜……。
这几个小孩子,也有他们的社交圈子,每天像大人一样,要见见面,聊聊天。
玛法达自然是主要人物,她,代表了一个普通中等家庭的孩子,父亲在保险公司上班,母亲是家庭主妇。
她很关心时事,常常听收音机,最恨喝汤。她问题很多,喜欢思考,有正义感,有时代性,忧愁人类所有遭遇到的问题。老气横秋的脸孔,表情变化生动而夸张,令人一见钟情,无法不去疼爱她。
玛法达最好的朋友,是一个比她大一点点,已经会写字了的菲力普,菲力普是个武侠迷,他老在看《孤独大侠》的连环漫画,他也有正义感,很会解释事情,他跟玛法达最相似的一点,就是他也不爱喝汤!
以上这两个小东西,是理想主义的代表人物。他们的对话,都是自说自话,而细想之下,的确有他们的道理。
马诺林,是商人的孩子,他因为受到他爸爸杂货店的教育,满脑子都是生意经,这是不谈理想而只关心发财的小家伙,他,是资本主义的代表人物。全世界上的问题,他都可以用铜板来解释,也是个极有趣的孩子。
苏珊娜是一个虚荣的小女人,她不关心世局,不提出任何问题,她的将来,在她的幻想里已经成就了,她梦想嫁一个有钱人,梦想做一个有地位名医的妈妈,她的世界是甜蜜的、贵族的,她看不起穷人,也绝不做穷人。她是这个大社会里部分腐化人物的代表,也是最受玛法达攻击的一个可怜小孩,自然,她个人是自大得很,并不知道她的慾望有什么不对劲。
这几个小东西,长年累月的生活在一条街上,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主张,所以他们凑在一起时,真是热闹得一塌煳涂,笑料百出。这群小孩子一年一年的长大,他们的日常生活,也被季诺先生一本一本的画出来,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因为有了他们的对话,娱乐了多少个成年的读者。
季诺在他的《玛法达》漫画书上,标明了──这是给成年人看的漫画。
又有一次,我们的家里来了一个朋友要借住过夜,我替这个朋友在客厅打了地舖,在地上给他放了一盏灯,几本漫画《玛法达》,就道了夜安各自就寝。
第二天,我给荷西和这朋友上早饭时,就问他:『昨夜睡得还好吗?』
他说:『妳给我放的漫画那么沈闷,我看了几页就很快的睡着了。』
有人说我的《玛法达》不好看,实在令人下不了台。
我问他:『是文字看不懂吗?』
他说:『是意思看不懂,不知所云,笑不出来。』
我再问他:『意思不懂,细看了画片吗?』
他说:『一本小书,有那么麻烦吗?』
『就有那么麻烦,玛法达不是一个简单的小孩子。』
这朋友拿走了一本《玛法达》。
下一个週末,他又从老远的矿场跑来家里,大叫:『快多借几本漫画书,我现在看懂了,有趣极了,玛法达比玛丽莲梦露还要迷人,太棒了!』
这一次轮到荷西小气了,他说:『你还是自己去买几本吧!我这儿,玛法达和老婆,这两样东西都不出借。』
这种迷上玛法达的人,的确不可再借他,因为玛法达不是一本看过了就算了的小书,这种书一被人借走,就不肯再还来了。
这一阵我无意间在信上给一个住在台北的朋友提起了玛法达这个好朋友,并且说:『可惜玛法达只会说西班牙话,不然说中文的朋友也可以认识这个可爱的小家伙。』
我的朋友回信来说,『粉红豹』以前也不会讲中文,后来学会说了,在台湾的人都很欢迎他呢!
我想,一本好书,一个可爱的人,或一只有趣的动物,都不应该像『所罗门王宝藏』似的给他们埋起来,只给少数几个人分享。
《玛法达的世界》所说的都是童言,但是她不是一种低级的笑料书,她从不学一般三流的滑稽电影,用蛋糕唏哩哗啦的打人,也不会跌到泥巴地里去狼狈的爬来爬去,使人看了笑不出来。
玛法达,是高度的幽默,这种幽默,深者见其深,浅者见其纯,无论哪一个年纪的人,用一点点心思去看,都会禁不住的笑起来,这也许不是疯狂的大笑,但是会心的微妙的了解和共鸣,对有程度的读者,是一定会产生的效果。
我上个月教玛法达讲中国话,她讲了快一百多页,她的小朋友也同时讲了中文。
前几天,我将《玛法达的世界》贴上了邮票,送她去自由中国跟我的同胞们见见面,想来有一天她笑咪咪的出现在台湾的街头时,有人会喜欢她。
看漫画书,并不是肤浅。就如卡通片,不只是给小孩子观赏一样,再说,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很严肃的过日子呢!
耶稣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劳苦愁烦的世界里,如何保有赤子之心的胸怀和境界,是你,是我,是每一个人都应该努力去追求的啊!
我真希望我的朋友们,用很少的时间,也去认识一下玛法达的世界,让她和那一群小家伙的对话,带给你们几分钟愉快的时光,那么我翻译《玛法达》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又见娃娃 三毛 玛法达、菲力普、马诺林、苏珊娜、米盖、自由、吉也,我亲爱的娃娃,我要把你们的名字一个一个的再写一遍,因为在我唿唤你们的时候,我的心里有多么深的快乐,也有多么无奈的感触。
五年半以前,荷西把你们带回家来,四年前,我开始教你们讲中文。你们一本又一本的去了中国,当我送走了最后一集的你们,我好似看见你们手拉着手,一面回头一面向我挥手微笑;那时候,我情不自禁的写下了〈再见,玛法达!〉。我的娃娃们,你们自己走入了中国,原着的季诺,翻译的我,都退到幕后去了。路,毕竟要靠你们自己走,再也不能扶持你们一把了。
记得那时候,几乎有几个月的时间,荷西与我吃了晚饭,熄了家中大半的灯火,只留着一盏桌上的小台灯,照着温暖而安静的家,我捧出了你们的故事,跟荷西相视一笑说『又做功课了!』这便一同念着每一个格子中的你们,看你们又说了什么事,又换了哪一件衣服?想出一句又一句中文,苦心的把你们教到会讲。
我的小朋友,因为你们,我这个没有耐性的人,却是静静的坐了那么多长夜。荷西的性情跟菲力普其实是很相近的,是不肯做功课的那种人。可是,我们忍住了顽皮的童心,不去外面乱跑,也不去偷看孤独大侠的故事书,守着一盏灯,守着你们,守着彼此。而你们的中国书,在今日回想起来,那一个又一个长夜的过程,因为有更爱你们的荷西相伴工作,无语也是天堂。
也许现在你们也长大了,你们再也不会争论小孩子到底是送子鸟从巴黎送来的,还是从包心菜里蹦出来的。可是记得当年我们译到这句话的时候,包心菜已上市,却一棵也不敢买回来吃呢。
这许多年没有见到你们,是不是你们仍在问人生的许多问题?我真是怕现在碰到玛法达,也许她会问我『妈妈,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如果你们真问了,那么这个雨季便再也不会过去了。
我的娃娃,大人其实也是小孩子,大人也问小孩子一样的问题,可是你们得不到答案时可以随时在那儿哇哇大哭,而我们只能在心里强嚥着泪水,这河也似的泪,便好似玛法达最恨喝汤一样,一千万种理由不肯喝,也总有人强迫着她喝下去,因为喝了才能长大啊!我的小朋友们,你们是不是也长大了?长大的滋味是什么?你们不再说了,是不是?但愿读者认识的你们永远只在童年,大了,便一切都隐藏了,不肯说了,也不用说了,因为成长背后的东西是什么?你们、我们都已明白了。
回到了台北,我在书店里找不到你们,我淋着雨一家又一家的去问,没有人知道你们在什么地方。我的娃娃,是不是荷西去了,你们也悲伤得消失了?是不是你们也跟我一样,躲在什么角落里悄悄的哭着?为什么书店里失去了你们的笑脸?我的娃娃,知道我在找你们吗?在我曾经有过的甜蜜的家里,你们曾是一群带给我们欢笑的好孩子,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了呢?少了荷西还有我呢!
那么请你们再出来吧,如果荷西消失了,我藏了起来,而你们再不肯见人,那么那些爱我们的读者到哪儿去找寻我们的影子呢?
我的娃娃,我们都不是贵族,也不是英雄,我们都是平常人;既然是那么的平凡,那么我们的快乐和悲哀也是平凡的,在这大宇宙里是没有痕迹也没有分量的。这么说,你们还是出来吧!不要再为什么躲了起来,也许因为你们的几句笑声,我的泪、我的寂寞可以找到一个去处。
本来只想请你们再出两百套,作为荷西与我的一个纪念,可是有那么多的人在找你们,在问你们,怕你们消失,我便请你们再度出现,给爱我们的读者一个答覆;因为现在没有人再找荷西了,因为我们找不到他,可是你们呢?你们呢?你们没有消失,便出来吧,正如当年你们手拉着手往中国走去时的样子再走出来吧!
我的孩子们,再见到你们,我虽然欢喜,我却悄悄的背过了脸去,不敢跟你们打招唿,因为怕自己眼泪盈眶,因为今日的三毛已不是你们过去认识的那一个人了……
一九八○年二月于台北
生日礼物 三毛 荷西与我无论在婚前或婚后,过的都是极单调而普通的日子,一来是个性使然,不喜复杂,二来居住的环境也没有五光十色的红尘让人迷乱。我们的生活,可说是乏善可陈,淡得像白开水,没有什么东西来点缀它,我们也不刻意去使它热闹新鲜,一切顺其自然的活着。
只有在每年一度的生日和结婚纪念这几个日子,我们会想些新花样,做些平日没有做的事情,使自己特别高兴一下。
其实那些没有做的事,在旁人的生活中可能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发生的。
今年我过生日的时候,荷西仍在沙漠里工作,等他坐了飞机回来沙漠对面的家时,我就想如何补过这在十多天前掉了的一天。
『我要请你陪我去一个好地方。』我跳进长裤里去,做着进城的打算。
『进大城去?』荷西这个沙漠人也兴致盎然的样子。
『嗯!』
『看表演?』
『比表演种类多。』我把他的衬衫丢给他,催他快快出门。
『要带很多钱吗?』
『不必太多。』我已经跑到门外去了,手里握着一把大梳子。
我们开了二十多哩的路进城去,到了一条极繁华的大街上,我叫:『停车!』
车停在一家最大的百货公司门口,荷西呆掉了,他低低的说着:『妳还说不要多带钱,看妳跑到什么地方来了。』
『今天是我生日,我是主,请在前面静静开路。』我板起脸来兇了他一声。
走进百货公司,时装、化妆品、珍珠宝贝堆得满坑满谷,荷西不肯前进,我强拉了他上二楼,直奔书店,他这一看,才没精打采的自动走了几步。
在柜台边,我问小姐:『请问你们有《娃娃看天下》全集吗?』
『啊!卖完了,我们去订了,西班牙还没寄来!』她刻意的看了我一眼,可爱的笑容迷人极了。
『请去库房找找看,也许还有几本剩下的。』我低声下气的请求着她。
『真的没有了,跟妳说,最后一套是我自己买下的。』她哈哈的仰头笑起来。
『三毛,妳不是看过「娃娃」了,怎么又要买?』荷西问。
『沙漠逃难时,你不是把他们丢掉了?我现在要把他们一个一个买回来。』
『可是人家没有卖了。』
『我一定要,今天是我生日。』
『奇怪,什么时候又是妳生日了,妳这个人──』
荷西与我每进百货公司,一定有争执,想不到在书店里也不例外。
我赖着不肯走,遗憾的瞪着一大书架我不要的书,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抿着嘴好笑的望着我们。
『不要不讲理,别人在看妳。』荷西眼睛望着别处轻轻的警告我。
我回身看了那人一眼,他竟然走过来了。
『请问妳是要买《娃娃看天下》吗?』
『是啊!』我高兴的叫起来。
『我知道一家卖工具书的店里有卖,我来画一张图,你们去买。』
这个年轻人热心的画出了书店的地方,这才满意的要走了。
『谢谢你啊!』我几乎对他鞠了一躬。
『不用客气!嘿!嘿!我也是玛法达的爱读者啊!』
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突然使我觉得好似老友一样的亲切起来。
在另外那个书店里,店员张开了满嘴的白牙,笑呵呵的说:『一共有七本,其他缺的我马上写信去订,想不到你们也喜欢玛法达啊!』
『买这套书的人都是有礼貌又愉快的顾客。』他又加上了一句。
『你的意思是说──「本田机车上坐的都是好人」。』我拿电视机里的广告歌来取笑着。
我们买下了书,钱还有剩,于是一起去上馆子。
等菜时,我把头埋在漫画书里看个不停,不想茶房上汤来,在我耳边说:『玛法达,妳的汤来了!』
我勐的抬起头来,他已把汤放好,笑得发抖的走远了。
我们喝汤的时候,邻近靠着我们的一桌坐着一大群人,其中有一个小男孩,爬上爬下,一直用椅背撞荷西,我顺手递了一本《娃娃》给他,对他说:『哪!给你一本小人书看!不要乱动了!』
『啊!玛法达!』这小家伙从椅子上滑下来,捧住了书,头也埋进去了,再也不动来动去。
荷西与我赫然的对看了一眼,想不到《娃娃》还可以治『娃娃』。
黄昏的时候,住我们不远的邻居开了一辆全新的漂亮汽车来,在我门口按喇叭,我拿了书冲下石阶去。
『哇!好豪华的新车!』我摸着车身啧啧赞叹着。
『老爷送我的生日礼物,怎么样?』
『太好了,真巧,今天我也过生日。』
『他送妳什么?』这个女人马上紧张的问。
『啊!这个。』我把书扬了一扬。
『玛法达!天哦!』她翻了一下白眼,满脸瞧不起的样子,就把车开走了。
『再见!苏珊娜!』我向她挥着手愉快的大叫。
『她叫玛利亚,妳怎么替她改名字了?』荷西不知何时站在我背后。
『不,她是一个苏珊娜,是《娃娃》这本书里那个小女人的翻版。』
当然,我们这种对话,要成了娃娃的爱读者,才能听得懂。
第二天我们去附近社区的小商店买菜,那个店老板,是个亲切的人,碰见他,他就要讲,将来他要开一个大大的超级市场,他的商店里,东西贵不说,更有趣的是,他老是在放那条莉莎明妮丽在『酒店』里唱的好听的歌:『钱!钱!钱!钱!钱!钱!钱……』
我拿了篮子上车时,恶作剧的对他说:『再见,马诺林!』
他听了呆了一下,接着追了出来,抓住我们的车子兴奋的问:『咦!妳怎么知道那整套书里我最爱的就是马诺林那个小家伙,没错!没错!哈!哈!』
可怕而又可爱的『娃娃们』,他们在西班牙语系的国家里,几乎风靡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一本畅销的书,不一定是一本有深度的书,一些着名的人,也不一定全是圣人。
《大白鲨》是一本畅销全球的书,也是一条兇勐的动物,牠咬女人,吃小孩,拖垮了一个夏季市镇赖以生存的繁荣;牠撞船、杀人,神出鬼没,血染海滩,震惊世界,无论是大人小孩,都在谈鲨变色。但是,在我看来,这本书娱乐性、刺激性的确是高,但深度不足。
白鲨是我说的前者。
再说,一些着名的人,不一定是圣人,《娃娃看天下》里的小家伙们就该属于这一类了。
玛法达、菲力普、马诺林、苏珊娜,以及后来又加入的米盖、吉也、自由,都不是圣人,甚而连『大人』都够不上高度,他们没有学问,不沈迷宗教,不赶潮流,每天上学放学,结伴在家附近玩耍,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他们不侦探,不言情,不天文地理,甚而不太用功,如此平凡的几个阿根廷的小孩子,却不知不觉的在世界上出了名。
我在非洲买不齐《娃娃看天下》,去西班牙订又缺货,本以为这是西班牙人的偏心,没想到,在瑞士,又看见娃娃脸孔做成的玩具;去了法兰克福,娃娃又在橱窗里说着德国话、争论不休;再看看日本,许许多多小手帕上、枕头套上,都印着他们像有那么一回事的正经脸孔,上面写着大字:『全世界人的娃娃』。
回去台湾,才下飞机,双胞胎姪女抱住我,口里嚷着:『姑姑,妳看我是玛法达。』
低头一看,她们的汗衫上又是娃娃们。
这一群长得其貌不扬的小娃娃,正在全世界乱跑啊!
心理学家说这本书值得研究,电影商动脑筋想画全套卡通,全球无数的报纸,像得了传染病似的每天转载娃娃们的生活起居。
我不是一个赶时髦的人,更不是一个有耐性久坐的人,但是我个人第一次接触到这套书时,就下了决心要将娃娃们带到我的国家去,介绍给我的同胞。
这套书细水长流的出了好多年不断,为什么一窝蜂的世界丢掉了猫王,丢掉了○○七,而丢不掉这几个简单的小孩子?
小孩子当然将它做了课余的读物,而大人,在上床看了这些孩子的对话之后,为什么熄了灯,满意的莞尔一笑之后,又好似有什么东西,触到了内心的深处,有那么一丝怅然在心里轻柔的荡漾不停?
有一个台湾的玛法达爱读者对我说:『我真是舍不得一下将《娃娃》们全部看完,看完了就没有了。』
我回答他:『娃娃们是一颗颗橄榄,吃了回味无穷,也是一片口香糖,可以永远嚼下去,你放心去看吧!它永远看不完。』
另外一个小学生对我说:『我们上课偷看《娃娃》,被老师抓到了要罚,结果她一看是《娃娃》,就说「下课再看吧,这本书不错,老师也在看。」』
我听了这些话自然是好高兴,小学老师和学生看同样的书,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我的中文虽然不好,但是『娃娃们』的中国话可是我费心一个一个的教出来的,我的同胞们接受了它,对我亦是极大的鼓励啊!
我是一个爱书人,深奥的书,我爱看,浅近的书,我也欣赏,但是一套漫画书使我如此不厌的爱着它,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作者季诺,借着孩子的口,道尽了人世间不尽的面相,几声清脆的童言,一些在笑声里的启示,看似顺风飘过,不着痕迹,其实却已吹入人心。
这个世界上不再需要传奇,也不再崇拜英雄,对我个人来说,《娃娃》书里的穿衣、吃饭、上学、玩耍和家居生活,他们一瞬间的喜怒哀乐,却道尽了短短人生的爱憎、期望和无奈,而他们处理这些事情正如每一个小市民一样的普通和平凡,我喜欢《娃娃》,因为我也是一个普通人,而做普通人也可以有那么多大道理和愉快的日子,却是《娃娃》们教给我的。
《娃娃》是一本入世的书,它不说教,也从不强迫你的看法,但是它会引导你。
在台湾,一、二、三、四、五、六集的《娃娃看天下》已经出来了,我是将他们带到台湾去的阿姨,很喜欢他们一小格一小格的画片和谈话,也能在台湾开出一朵朵灿烂的花朵来。
译后记
再见!玛法达 三毛 《娃娃看天下》终于译出全套了。
起初,只是译了两集,当时并没有出全套书的构想,后来《娃娃》在自由中国受到了普遍的热爱,才一口气将它们译了出来。
《玛法达》并不是一套深奥的哲学书,文字亦很浅近,可是原作者季诺的西班牙文,却有他自己的风格和趣味。如何将他的口气,用中文完全忠实的表达出来,其实对我是很简单的。这话如何说呢?我本身是一个《玛法达》的爱读者,看她说话看多了,不只是言传,也有意会,这种语文,进入我心中的时候,它,已融成了『我的语文』,不是中,也不是西,它是活生生长在心中的一种幽默,我不过是用中文的语法将它表达出来而已。
翻译的人,一向注重『信、达、雅』这三个要素。我自然亦不会过分的放纵自己,信手乱译;可是文中许多无法直译的字,便自作主张的替它改为我国的俗语。譬如说,娃娃们喜欢彼此称唿为『小炸马铃薯片』。如果直译,便嫌太长,也不符合我们俚俗语言的趣味;如改为『小土豆』,当更能被我们所接受。这种情形,在书中屡见不鲜。西班牙文在动词变化上十分复杂,也十分精确,往往两个字便可代表时间、人物和关系,而我国的语文,却非得用上四、五个字才能交代明白,这亦是我比较费心的地方。
《娃娃看天下》虽然不是每一单元都很精彩,可是它毕竟是一套适合男女老幼一看再看的好书。书中的娃娃们,代表了社会上形形色色的对价值观念和理想各不相同的人,也道尽了日常家庭生活和娃娃思想的面相。
在这一套书中,我偏爱马诺林这个孩子甚于任何一个,他虽然处处被人嘲笑,却是最脚踏实地、最稳扎稳打的一个小东西。菲力普的个生太富幻想,而少于行动,但他的忠厚憨直却是一种美德。苏珊娜是一片不可缺的甘草,世界上如果缺了这种虚荣小女人,那么人的高下可爱亦失了比较,这个角色是一个极有力的穿插。米盖老是在等候人生给他些什么,一如你我。自由是后来才加入这群娃娃的行列,她是新一代父母教育之下的产物,总是想闹社会革命,而她的革命思想,仍是浪漫派似的不着边际。玛法达的小弟弟吉也,这个角色的安排是一个极好的陪衬,道尽了新生的一代对价值观念和处世态度的有别于上一代的现象。书中的主角玛法达,初看有意思,后来她老是关心政治、关心群众,翻来覆去总是那一套,反而使人对她失去兴致;季诺自己在书成之后,也说出他对玛法达感到不耐。
毕竟,这是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也是极为正常的孩子,一如你我家中的任何一个孩子。他们不特别、庸庸碌碌,长大了也将是一大群平凡人中的平凡人。那么,我们这些同样平凡的人看看他们的故事,也会会心一笑吧!
一本书,无论是自己写的,或是自己译的,好、坏,总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写作的路,是漫长而寂寞的。苦,没有人分担;乐,也是自己一剎那的体会。书出了,耕耘的人隐退──他不是演员,起幕、落幕、谢幕、掌声或嘘声,在远方的他,听不见也感不到。毕竟,这都是次要的事情了。
写于一九七七年六月六日在西非奈及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