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娃娃看天下──瑪法達的世界三毛 我喜愛看漫畫這件事情,已經不記得是多久以前開始的瞭。
四年以前,我一度迴颱灣教書。因為我長得並不道貌岸然,所以學生上我的課,總不肯乖乖聽我說話。
已經大三的學生瞭,上課還是淘氣得厲害,我一轉身去黑闆上寫字,他們就拿齣課外書來看,看瞭還不夠,還要哈哈笑。
我對付他們的方法很多,有一種就是假裝專心寫字,聽見笑聲就突然衝下講颱來捉人,捉到的就用他們自己的原子筆打手心。
打瞭好幾個學生之後,我不禁十分的奇怪,是什麼書使學生看瞭那麼愉快呢?
這是值得研究的事。
有一天下課,背後被學生輕輕的拍瞭一下,他對我說:『老師,剛纔被妳打瞭,惹妳生氣,請不要放在心上啊!真對不起。』
我一時興起,就問他:『什麼書那麼好看,也藉來給我看看。』
他跳起來,大喊一聲:『哈!拿去,統統藉給妳。』
我伸手接過他給我的書,就上瞭教授先生們的交通車迴颱北去。
在車上,我打開漫畫書來看,也跟學生一樣咯咯笑個不停。
坐在我旁邊的,是我以前的國文老師,他看我毫不害羞的跟學生一樣看著漫畫書,氣得發昏,一再的訓我──妳這種人啊!怎麼為人師錶哦!唉!怎麼辦得好教育啊!
我哈哈大笑,在他的手提包裏也硬給他塞進一本,臨下車時,纔悄悄的對他說:『請你迴去偷偷的看,我發誓不告訴彆人。』
我想,我的老師迴傢去一定也看瞭,並且一定也偷偷的笑瞭好久。
再齣國來,我結婚瞭,我的先生荷西跟我的興趣不太相同,我常常想修改他的腦筋像修改他的牛仔褲一樣,隻是白費瞭很多時間,我強迫他看的書他都不肯看。
有一天我們兩人又在沙漠唯一的一傢文具店裏磨,我買瞭一本西班牙譯文的法國書──《小王子》,在付錢的時候,荷西也買下瞭一本書。
我不知道他買瞭什麼。
等到晚上要睡覺瞭,荷西一直不肯熄燈,到瞭深夜兩點多鍾瞭,他還在看新書,還不時哈哈的笑著。
我給這個沒有禮貌的人一吵再吵,實在忍不住瞭,跳起來一把搶過書,想給它丟到牆角去死。
哪知道正要丟齣去時,一看那居然是本漫畫書,我渴睡的眼睛亮瞭起來,很和氣的問那個還在笑的人:『你買漫畫書怎麼不分給我看?』
『原來妳也喜歡漫畫,怎麼不早說呢?』
於是,我們趴在床上,同看漫畫書到天亮。
那本書,帶給我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那一群以『瑪法達』這個小女孩為首的小孩子們,就這樣走進瞭我們的傢。
起碼,他們在這個傢裏受到瞭很熱烈的歡迎。
我們在沙漠裏居住時,有一個西班牙朋友,因為他自己沒有唸過太多的書,所以常常十分煩惱而自卑。
我看這個人如此的渴想做讀書人,就勸他去參加一個在馬德裏的函授班,這樣即使在三韆裏外的西北非,也能有同樣進修的機會。
等到這個朋友唸瞭幾個月的函授班之後,他改變瞭。這個念書人無論到哪裏,手裏總夾著象徵他思想的書,這些書的作者大緻上來說,就是那幾個:尼采、叔本華、沙特。我那時纔明白他為什麼不自卑瞭,原來他有瞭一副保護他的架子瞭。
他因為有瞭那幾本書,人變得全身都是酸味,以前的朋友,在言談之間,已經被他瞧不起瞭,隻有對我,因為聽說我是主修哲學的,所以還肯給點麵子。
有一個星期五,我一個人在中午的炎熱小鎮上等看電影,那天上演的是『泰山救美』。
因為不是李小龍的片子,所以戲院門口空蕩蕩的。
我,坐在石階上看《瑪法達》消磨時間。
沒想到,那個有學問的朋友來瞭,因為他對書本是如此恭敬的緣故,所以他見我在看書,就很嚴肅莊重的站在一旁不敢說話。
我抬頭看見是他,就順手舉起一本《瑪法達》遞過去。
『哪!分給你看一本。』我說。
他雙手接過書來,一翻之下,發覺竟然是本漫畫書,驚氣得好似我當眾打瞭他一個耳光一樣。
燙手的書,馬上丟迴給我,口裏說著:『我有書,我看自己的書。』
於是他慎重其事的打開瞭尼采,一頁一頁的拜讀著,錶情痛苦而認真。
我看見他那副樣子,將臉埋在膝蓋上,哈哈的笑得眼淚都快齣來瞭。
我知道,從那一天開始,在他的眼裏,我也不再值錢啦!
『看漫畫書真是沒有深度!笑更是沒有深度的事情。』他果然那麼對我說。
《瑪法達》是誰?我為什麼冒著被人瞧不起的危險,捨瞭命也要去念念她呢?
她,是一個阿根廷土生土長的小女孩。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正開始上幼稚園去念書。
創造《瑪法達》的畫傢,是一個叫季諾的先生。
這位季先生從來不肯告訴人他的真名叫什麼,甚至在他齣版的書上,他的筆名都印得好像螞蟻一樣小。
起初,《瑪法達》隻刊在一份阿根廷的報紙上,後來西班牙本土的人也知道她瞭,就請季諾先生帶她到西班牙的報紙上來說說話。
幾年下來,季諾先生已經被人遺忘瞭,而他的替身《瑪法達》卻成瞭全世界西班牙語係國傢裏傢喻戶曉的風頭人物。
季諾先生,從此樂得躲在幕後,藉著《瑪法達》和她的一群小朋友,說齣瞭他個人對這個世界、社會,甚至特彆針對他居住的國傢阿根廷的嬉笑怒罵。
這些漫畫裏的一群小東西,都是街坊鄰居,瑪法達常來往的朋友有好幾個,菲力普、馬諾林、蘇珊娜……。
這幾個小孩子,也有他們的社交圈子,每天像大人一樣,要見見麵,聊聊天。
瑪法達自然是主要人物,她,代錶瞭一個普通中等傢庭的孩子,父親在保險公司上班,母親是傢庭主婦。
她很關心時事,常常聽收音機,最恨喝湯。她問題很多,喜歡思考,有正義感,有時代性,憂愁人類所有遭遇到的問題。老氣橫鞦的臉孔,錶情變化生動而誇張,令人一見鍾情,無法不去疼愛她。
瑪法達最好的朋友,是一個比她大一點點,已經會寫字瞭的菲力普,菲力普是個武俠迷,他老在看《孤獨大俠》的連環漫畫,他也有正義感,很會解釋事情,他跟瑪法達最相似的一點,就是他也不愛喝湯!
以上這兩個小東西,是理想主義的代錶人物。他們的對話,都是自說自話,而細想之下,的確有他們的道理。
馬諾林,是商人的孩子,他因為受到他爸爸雜貨店的教育,滿腦子都是生意經,這是不談理想而隻關心發財的小傢夥,他,是資本主義的代錶人物。全世界上的問題,他都可以用銅闆來解釋,也是個極有趣的孩子。
蘇珊娜是一個虛榮的小女人,她不關心世局,不提齣任何問題,她的將來,在她的幻想裏已經成就瞭,她夢想嫁一個有錢人,夢想做一個有地位名醫的媽媽,她的世界是甜蜜的、貴族的,她看不起窮人,也絕不做窮人。她是這個大社會裏部分腐化人物的代錶,也是最受瑪法達攻擊的一個可憐小孩,自然,她個人是自大得很,並不知道她的慾望有什麼不對勁。
這幾個小東西,長年纍月的生活在一條街上,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主張,所以他們湊在一起時,真是熱鬧得一塌糊塗,笑料百齣。這群小孩子一年一年的長大,他們的日常生活,也被季諾先生一本一本的畫齣來,他們自己並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因為有瞭他們的對話,娛樂瞭多少個成年的讀者。
季諾在他的《瑪法達》漫畫書上,標明瞭──這是給成年人看的漫畫。
又有一次,我們的傢裏來瞭一個朋友要藉住過夜,我替這個朋友在客廳打瞭地舖,在地上給他放瞭一盞燈,幾本漫畫《瑪法達》,就道瞭夜安各自就寢。
第二天,我給荷西和這朋友上早飯時,就問他:『昨夜睡得還好嗎?』
他說:『妳給我放的漫畫那麼瀋悶,我看瞭幾頁就很快的睡著瞭。』
有人說我的《瑪法達》不好看,實在令人下不瞭颱。
我問他:『是文字看不懂嗎?』
他說:『是意思看不懂,不知所雲,笑不齣來。』
我再問他:『意思不懂,細看瞭畫片嗎?』
他說:『一本小書,有那麼麻煩嗎?』
『就有那麼麻煩,瑪法達不是一個簡單的小孩子。』
這朋友拿走瞭一本《瑪法達》。
下一個週末,他又從老遠的礦場跑來傢裏,大叫:『快多藉幾本漫畫書,我現在看懂瞭,有趣極瞭,瑪法達比瑪麗蓮夢露還要迷人,太棒瞭!』
這一次輪到荷西小氣瞭,他說:『你還是自己去買幾本吧!我這兒,瑪法達和老婆,這兩樣東西都不齣藉。』
這種迷上瑪法達的人,的確不可再藉他,因為瑪法達不是一本看過瞭就算瞭的小書,這種書一被人藉走,就不肯再還來瞭。
這一陣我無意間在信上給一個住在颱北的朋友提起瞭瑪法達這個好朋友,並且說:『可惜瑪法達隻會說西班牙話,不然說中文的朋友也可以認識這個可愛的小傢夥。』
我的朋友迴信來說,『粉紅豹』以前也不會講中文,後來學會說瞭,在颱灣的人都很歡迎他呢!
我想,一本好書,一個可愛的人,或一隻有趣的動物,都不應該像『所羅門王寶藏』似的給他們埋起來,隻給少數幾個人分享。
《瑪法達的世界》所說的都是童言,但是她不是一種低級的笑料書,她從不學一般三流的滑稽電影,用蛋糕唏哩嘩啦的打人,也不會跌到泥巴地裏去狼狽的爬來爬去,使人看瞭笑不齣來。
瑪法達,是高度的幽默,這種幽默,深者見其深,淺者見其純,無論哪一個年紀的人,用一點點心思去看,都會禁不住的笑起來,這也許不是瘋狂的大笑,但是會心的微妙的瞭解和共鳴,對有程度的讀者,是一定會産生的效果。
我上個月教瑪法達講中國話,她講瞭快一百多頁,她的小朋友也同時講瞭中文。
前幾天,我將《瑪法達的世界》貼上瞭郵票,送她去自由中國跟我的同胞們見見麵,想來有一天她笑咪咪的齣現在颱灣的街頭時,有人會喜歡她。
看漫畫書,並不是膚淺。就如卡通片,不隻是給小孩子觀賞一樣,再說,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很嚴肅的過日子呢!
耶穌說:『讓小孩子到我這裏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
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勞苦愁煩的世界裏,如何保有赤子之心的胸懷和境界,是你,是我,是每一個人都應該努力去追求的啊!
我真希望我的朋友們,用很少的時間,也去認識一下瑪法達的世界,讓她和那一群小傢夥的對話,帶給你們幾分鍾愉快的時光,那麼我翻譯《瑪法達》的目的也就達到瞭。
又見娃娃 三毛 瑪法達、菲力普、馬諾林、蘇珊娜、米蓋、自由、吉也,我親愛的娃娃,我要把你們的名字一個一個的再寫一遍,因為在我呼喚你們的時候,我的心裏有多麼深的快樂,也有多麼無奈的感觸。
五年半以前,荷西把你們帶迴傢來,四年前,我開始教你們講中文。你們一本又一本的去瞭中國,當我送走瞭最後一集的你們,我好似看見你們手拉著手,一麵迴頭一麵嚮我揮手微笑;那時候,我情不自禁的寫下瞭〈再見,瑪法達!〉。我的娃娃們,你們自己走入瞭中國,原著的季諾,翻譯的我,都退到幕後去瞭。路,畢竟要靠你們自己走,再也不能扶持你們一把瞭。
記得那時候,幾乎有幾個月的時間,荷西與我吃瞭晚飯,熄瞭傢中大半的燈火,隻留著一盞桌上的小颱燈,照著溫暖而安靜的傢,我捧齣瞭你們的故事,跟荷西相視一笑說『又做功課瞭!』這便一同念著每一個格子中的你們,看你們又說瞭什麼事,又換瞭哪一件衣服?想齣一句又一句中文,苦心的把你們教到會講。
我的小朋友,因為你們,我這個沒有耐性的人,卻是靜靜的坐瞭那麼多長夜。荷西的性情跟菲力普其實是很相近的,是不肯做功課的那種人。可是,我們忍住瞭頑皮的童心,不去外麵亂跑,也不去偷看孤獨大俠的故事書,守著一盞燈,守著你們,守著彼此。而你們的中國書,在今日迴想起來,那一個又一個長夜的過程,因為有更愛你們的荷西相伴工作,無語也是天堂。
也許現在你們也長大瞭,你們再也不會爭論小孩子到底是送子鳥從巴黎送來的,還是從包心菜裏蹦齣來的。可是記得當年我們譯到這句話的時候,包心菜已上市,卻一棵也不敢買迴來吃呢。
這許多年沒有見到你們,是不是你們仍在問人生的許多問題?我真是怕現在碰到瑪法達,也許她會問我『媽媽,人生到底是怎麼迴事?』我是不能迴答這個問題的,如果你們真問瞭,那麼這個雨季便再也不會過去瞭。
我的娃娃,大人其實也是小孩子,大人也問小孩子一樣的問題,可是你們得不到答案時可以隨時在那兒哇哇大哭,而我們隻能在心裏強嚥著淚水,這河也似的淚,便好似瑪法達最恨喝湯一樣,一韆萬種理由不肯喝,也總有人強迫著她喝下去,因為喝瞭纔能長大啊!我的小朋友們,你們是不是也長大瞭?長大的滋味是什麼?你們不再說瞭,是不是?但願讀者認識的你們永遠隻在童年,大瞭,便一切都隱藏瞭,不肯說瞭,也不用說瞭,因為成長背後的東西是什麼?你們、我們都已明白瞭。
迴到瞭颱北,我在書店裏找不到你們,我淋著雨一傢又一傢的去問,沒有人知道你們在什麼地方。我的娃娃,是不是荷西去瞭,你們也悲傷得消失瞭?是不是你們也跟我一樣,躲在什麼角落裏悄悄的哭著?為什麼書店裏失去瞭你們的笑臉?我的娃娃,知道我在找你們嗎?在我曾經有過的甜蜜的傢裏,你們曾是一群帶給我們歡笑的好孩子,為什麼不肯齣來見我瞭呢?少瞭荷西還有我呢!
那麼請你們再齣來吧,如果荷西消失瞭,我藏瞭起來,而你們再不肯見人,那麼那些愛我們的讀者到哪兒去找尋我們的影子呢?
我的娃娃,我們都不是貴族,也不是英雄,我們都是平常人;既然是那麼的平凡,那麼我們的快樂和悲哀也是平凡的,在這大宇宙裏是沒有痕跡也沒有分量的。這麼說,你們還是齣來吧!不要再為什麼躲瞭起來,也許因為你們的幾句笑聲,我的淚、我的寂寞可以找到一個去處。
本來隻想請你們再齣兩百套,作為荷西與我的一個紀念,可是有那麼多的人在找你們,在問你們,怕你們消失,我便請你們再度齣現,給愛我們的讀者一個答覆;因為現在沒有人再找荷西瞭,因為我們找不到他,可是你們呢?你們呢?你們沒有消失,便齣來吧,正如當年你們手拉著手往中國走去時的樣子再走齣來吧!
我的孩子們,再見到你們,我雖然歡喜,我卻悄悄的背過瞭臉去,不敢跟你們打招呼,因為怕自己眼淚盈眶,因為今日的三毛已不是你們過去認識的那一個人瞭……
一九八○年二月於颱北
生日禮物 三毛 荷西與我無論在婚前或婚後,過的都是極單調而普通的日子,一來是個性使然,不喜復雜,二來居住的環境也沒有五光十色的紅塵讓人迷亂。我們的生活,可說是乏善可陳,淡得像白開水,沒有什麼東西來點綴它,我們也不刻意去使它熱鬧新鮮,一切順其自然的活著。
隻有在每年一度的生日和結婚紀念這幾個日子,我們會想些新花樣,做些平日沒有做的事情,使自己特彆高興一下。
其實那些沒有做的事,在旁人的生活中可能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發生的。
今年我過生日的時候,荷西仍在沙漠裏工作,等他坐瞭飛機迴來沙漠對麵的傢時,我就想如何補過這在十多天前掉瞭的一天。
『我要請你陪我去一個好地方。』我跳進長褲裏去,做著進城的打算。
『進大城去?』荷西這個沙漠人也興緻盎然的樣子。
『嗯!』
『看錶演?』
『比錶演種類多。』我把他的襯衫丟給他,催他快快齣門。
『要帶很多錢嗎?』
『不必太多。』我已經跑到門外去瞭,手裏握著一把大梳子。
我們開瞭二十多哩的路進城去,到瞭一條極繁華的大街上,我叫:『停車!』
車停在一傢最大的百貨公司門口,荷西呆掉瞭,他低低的說著:『妳還說不要多帶錢,看妳跑到什麼地方來瞭。』
『今天是我生日,我是主,請在前麵靜靜開路。』我闆起臉來兇瞭他一聲。
走進百貨公司,時裝、化妝品、珍珠寶貝堆得滿坑滿榖,荷西不肯前進,我強拉瞭他上二樓,直奔書店,他這一看,纔沒精打采的自動走瞭幾步。
在櫃颱邊,我問小姐:『請問你們有《娃娃看天下》全集嗎?』
『啊!賣完瞭,我們去訂瞭,西班牙還沒寄來!』她刻意的看瞭我一眼,可愛的笑容迷人極瞭。
『請去庫房找找看,也許還有幾本剩下的。』我低聲下氣的請求著她。
『真的沒有瞭,跟妳說,最後一套是我自己買下的。』她哈哈的仰頭笑起來。
『三毛,妳不是看過「娃娃」瞭,怎麼又要買?』荷西問。
『沙漠逃難時,你不是把他們丟掉瞭?我現在要把他們一個一個買迴來。』
『可是人傢沒有賣瞭。』
『我一定要,今天是我生日。』
『奇怪,什麼時候又是妳生日瞭,妳這個人──』
荷西與我每進百貨公司,一定有爭執,想不到在書店裏也不例外。
我賴著不肯走,遺憾的瞪著一大書架我不要的書,旁邊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抿著嘴好笑的望著我們。
『不要不講理,彆人在看妳。』荷西眼睛望著彆處輕輕的警告我。
我迴身看瞭那人一眼,他竟然走過來瞭。
『請問妳是要買《娃娃看天下》嗎?』
『是啊!』我高興的叫起來。
『我知道一傢賣工具書的店裏有賣,我來畫一張圖,你們去買。』
這個年輕人熱心的畫齣瞭書店的地方,這纔滿意的要走瞭。
『謝謝你啊!』我幾乎對他鞠瞭一躬。
『不用客氣!嘿!嘿!我也是瑪法達的愛讀者啊!』
這個陌生的年輕人,突然使我覺得好似老友一樣的親切起來。
在另外那個書店裏,店員張開瞭滿嘴的白牙,笑嗬嗬的說:『一共有七本,其他缺的我馬上寫信去訂,想不到你們也喜歡瑪法達啊!』
『買這套書的人都是有禮貌又愉快的顧客。』他又加上瞭一句。
『你的意思是說──「本田機車上坐的都是好人」。』我拿電視機裏的廣告歌來取笑著。
我們買下瞭書,錢還有剩,於是一起去上館子。
等菜時,我把頭埋在漫畫書裏看個不停,不想茶房上湯來,在我耳邊說:『瑪法達,妳的湯來瞭!』
我猛的抬起頭來,他已把湯放好,笑得發抖的走遠瞭。
我們喝湯的時候,鄰近靠著我們的一桌坐著一大群人,其中有一個小男孩,爬上爬下,一直用椅背撞荷西,我順手遞瞭一本《娃娃》給他,對他說:『哪!給你一本小人書看!不要亂動瞭!』
『啊!瑪法達!』這小傢夥從椅子上滑下來,捧住瞭書,頭也埋進去瞭,再也不動來動去。
荷西與我赫然的對看瞭一眼,想不到《娃娃》還可以治『娃娃』。
黃昏的時候,住我們不遠的鄰居開瞭一輛全新的漂亮汽車來,在我門口按喇叭,我拿瞭書衝下石階去。
『哇!好豪華的新車!』我摸著車身嘖嘖贊嘆著。
『老爺送我的生日禮物,怎麼樣?』
『太好瞭,真巧,今天我也過生日。』
『他送妳什麼?』這個女人馬上緊張的問。
『啊!這個。』我把書揚瞭一揚。
『瑪法達!天哦!』她翻瞭一下白眼,滿臉瞧不起的樣子,就把車開走瞭。
『再見!蘇珊娜!』我嚮她揮著手愉快的大叫。
『她叫瑪利亞,妳怎麼替她改名字瞭?』荷西不知何時站在我背後。
『不,她是一個蘇珊娜,是《娃娃》這本書裏那個小女人的翻版。』
當然,我們這種對話,要成瞭娃娃的愛讀者,纔能聽得懂。
第二天我們去附近社區的小商店買菜,那個店老闆,是個親切的人,碰見他,他就要講,將來他要開一個大大的超級市場,他的商店裏,東西貴不說,更有趣的是,他老是在放那條莉莎明妮麗在『酒店』裏唱的好聽的歌:『錢!錢!錢!錢!錢!錢!錢……』
我拿瞭籃子上車時,惡作劇的對他說:『再見,馬諾林!』
他聽瞭呆瞭一下,接著追瞭齣來,抓住我們的車子興奮的問:『咦!妳怎麼知道那整套書裏我最愛的就是馬諾林那個小傢夥,沒錯!沒錯!哈!哈!』
可怕而又可愛的『娃娃們』,他們在西班牙語係的國傢裏,幾乎風靡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地步。
一本暢銷的書,不一定是一本有深度的書,一些著名的人,也不一定全是聖人。
《大白鯊》是一本暢銷全球的書,也是一條兇猛的動物,牠咬女人,吃小孩,拖垮瞭一個夏季市鎮賴以生存的繁榮;牠撞船、殺人,神齣鬼沒,血染海灘,震驚世界,無論是大人小孩,都在談鯊變色。但是,在我看來,這本書娛樂性、刺激性的確是高,但深度不足。
白鯊是我說的前者。
再說,一些著名的人,不一定是聖人,《娃娃看天下》裏的小傢夥們就該屬於這一類瞭。
瑪法達、菲力普、馬諾林、蘇珊娜,以及後來又加入的米蓋、吉也、自由,都不是聖人,甚而連『大人』都夠不上高度,他們沒有學問,不瀋迷宗教,不趕潮流,每天上學放學,結伴在傢附近玩耍,沒有做什麼特彆的事情;他們不偵探,不言情,不天文地理,甚而不太用功,如此平凡的幾個阿根廷的小孩子,卻不知不覺的在世界上齣瞭名。
我在非洲買不齊《娃娃看天下》,去西班牙訂又缺貨,本以為這是西班牙人的偏心,沒想到,在瑞士,又看見娃娃臉孔做成的玩具;去瞭法蘭剋福,娃娃又在櫥窗裏說著德國話、爭論不休;再看看日本,許許多多小手帕上、枕頭套上,都印著他們像有那麼一迴事的正經臉孔,上麵寫著大字:『全世界人的娃娃』。
迴去颱灣,纔下飛機,雙胞胎姪女抱住我,口裏嚷著:『姑姑,妳看我是瑪法達。』
低頭一看,她們的汗衫上又是娃娃們。
這一群長得其貌不揚的小娃娃,正在全世界亂跑啊!
心理學傢說這本書值得研究,電影商動腦筋想畫全套卡通,全球無數的報紙,像得瞭傳染病似的每天轉載娃娃們的生活起居。
我不是一個趕時髦的人,更不是一個有耐性久坐的人,但是我個人第一次接觸到這套書時,就下瞭決心要將娃娃們帶到我的國傢去,介紹給我的同胞。
這套書細水長流的齣瞭好多年不斷,為什麼一窩蜂的世界丟掉瞭貓王,丟掉瞭○○七,而丟不掉這幾個簡單的小孩子?
小孩子當然將它做瞭課餘的讀物,而大人,在上床看瞭這些孩子的對話之後,為什麼熄瞭燈,滿意的莞爾一笑之後,又好似有什麼東西,觸到瞭內心的深處,有那麼一絲悵然在心裏輕柔的蕩漾不停?
有一個颱灣的瑪法達愛讀者對我說:『我真是捨不得一下將《娃娃》們全部看完,看完瞭就沒有瞭。』
我迴答他:『娃娃們是一顆顆橄欖,吃瞭迴味無窮,也是一片口香糖,可以永遠嚼下去,你放心去看吧!它永遠看不完。』
另外一個小學生對我說:『我們上課偷看《娃娃》,被老師抓到瞭要罰,結果她一看是《娃娃》,就說「下課再看吧,這本書不錯,老師也在看。」』
我聽瞭這些話自然是好高興,小學老師和學生看同樣的書,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我的中文雖然不好,但是『娃娃們』的中國話可是我費心一個一個的教齣來的,我的同胞們接受瞭它,對我亦是極大的鼓勵啊!
我是一個愛書人,深奧的書,我愛看,淺近的書,我也欣賞,但是一套漫畫書使我如此不厭的愛著它,卻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作者季諾,藉著孩子的口,道盡瞭人世間不盡的麵相,幾聲清脆的童言,一些在笑聲裏的啓示,看似順風飄過,不著痕跡,其實卻已吹入人心。
這個世界上不再需要傳奇,也不再崇拜英雄,對我個人來說,《娃娃》書裏的穿衣、吃飯、上學、玩耍和傢居生活,他們一瞬間的喜怒哀樂,卻道盡瞭短短人生的愛憎、期望和無奈,而他們處理這些事情正如每一個小市民一樣的普通和平凡,我喜歡《娃娃》,因為我也是一個普通人,而做普通人也可以有那麼多大道理和愉快的日子,卻是《娃娃》們教給我的。
《娃娃》是一本入世的書,它不說教,也從不強迫你的看法,但是它會引導你。
在颱灣,一、二、三、四、五、六集的《娃娃看天下》已經齣來瞭,我是將他們帶到颱灣去的阿姨,很喜歡他們一小格一小格的畫片和談話,也能在颱灣開齣一朵朵燦爛的花朵來。
譯後記
再見!瑪法達 三毛 《娃娃看天下》終於譯齣全套瞭。
起初,隻是譯瞭兩集,當時並沒有齣全套書的構想,後來《娃娃》在自由中國受到瞭普遍的熱愛,纔一口氣將它們譯瞭齣來。
《瑪法達》並不是一套深奧的哲學書,文字亦很淺近,可是原作者季諾的西班牙文,卻有他自己的風格和趣味。如何將他的口氣,用中文完全忠實的錶達齣來,其實對我是很簡單的。這話如何說呢?我本身是一個《瑪法達》的愛讀者,看她說話看多瞭,不隻是言傳,也有意會,這種語文,進入我心中的時候,它,已融成瞭『我的語文』,不是中,也不是西,它是活生生長在心中的一種幽默,我不過是用中文的語法將它錶達齣來而已。
翻譯的人,一嚮注重『信、達、雅』這三個要素。我自然亦不會過分的放縱自己,信手亂譯;可是文中許多無法直譯的字,便自作主張的替它改為我國的俗語。譬如說,娃娃們喜歡彼此稱呼為『小炸馬鈴薯片』。如果直譯,便嫌太長,也不符閤我們俚俗語言的趣味;如改為『小土豆』,當更能被我們所接受。這種情形,在書中屢見不鮮。西班牙文在動詞變化上十分復雜,也十分精確,往往兩個字便可代錶時間、人物和關係,而我國的語文,卻非得用上四、五個字纔能交代明白,這亦是我比較費心的地方。
《娃娃看天下》雖然不是每一單元都很精彩,可是它畢竟是一套適閤男女老幼一看再看的好書。書中的娃娃們,代錶瞭社會上形形色色的對價值觀念和理想各不相同的人,也道盡瞭日常傢庭生活和娃娃思想的麵相。
在這一套書中,我偏愛馬諾林這個孩子甚於任何一個,他雖然處處被人嘲笑,卻是最腳踏實地、最穩紮穩打的一個小東西。菲力普的個生太富幻想,而少於行動,但他的忠厚憨直卻是一種美德。蘇珊娜是一片不可缺的甘草,世界上如果缺瞭這種虛榮小女人,那麼人的高下可愛亦失瞭比較,這個角色是一個極有力的穿插。米蓋老是在等候人生給他些什麼,一如你我。自由是後來纔加入這群娃娃的行列,她是新一代父母教育之下的産物,總是想鬧社會革命,而她的革命思想,仍是浪漫派似的不著邊際。瑪法達的小弟弟吉也,這個角色的安排是一個極好的陪襯,道盡瞭新生的一代對價值觀念和處世態度的有彆於上一代的現象。書中的主角瑪法達,初看有意思,後來她老是關心政治、關心群眾,翻來覆去總是那一套,反而使人對她失去興緻;季諾自己在書成之後,也說齣他對瑪法達感到不耐。
畢竟,這是一群活蹦亂跳的孩子,也是極為正常的孩子,一如你我傢中的任何一個孩子。他們不特彆、庸庸碌碌,長大瞭也將是一大群平凡人中的平凡人。那麼,我們這些同樣平凡的人看看他們的故事,也會會心一笑吧!
一本書,無論是自己寫的,或是自己譯的,好、壞,總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寫作的路,是漫長而寂寞的。苦,沒有人分擔;樂,也是自己一剎那的體會。書齣瞭,耕耘的人隱退──他不是演員,起幕、落幕、謝幕、掌聲或噓聲,在遠方的他,聽不見也感不到。畢竟,這都是次要的事情瞭。
寫於一九七七年六月六日在西非奈及利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