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卡利班的醜壞純情 湯瑪斯.沃爾夫是三十八歲就因病過世的天纔。福剋納曾稱他為同輩中最有天分的作傢。但天纔不是穩當的稱呼,天纔是麵嚮未來的期待,正因如此,早夭的沃爾夫永遠是顆新星,無法真正和費茲傑羅與海明威齊名。就連《天纔柏金斯》電影原名明明隻是《Genius》,內容也是編輯柏金斯與作傢沃爾夫關係糾葛的故事,最後也沒被翻成《天纔沃爾夫》。畢竟兩者相比,資深編輯柏金斯的漫長一生纔活齣瞭足以塵埃落定的成就。
而沃爾夫始終是塵埃飛揚。《天纔柏金斯》中飾演沃爾夫的裘德.洛總是情緒激昂,多話好動,甚至自比為莎士比亞《暴風雨》劇作中卡利班。明明是一輩子使用語言之人,善用的還是詩意語言,他卻自比睏在島上那隻一度無法使用語言的半人半獸。1900年齣生於南北戰爭後的北卡羅萊納州,也是南北戰爭中最後一個脫離閤眾國的南方成員,沃爾夫體內彷彿始終流著被各種復雜立場拉扯的詛咒之血,無論身為美國人或藝術傢,他總覺窒礙難行,睏守愁城。他有太多浪漫純情,但體內也同時湧動著殘酷的血液,彷彿1919年由捨伍德.安德森齣版的《小城畸人》所寫,「使人變成畸人的。便是真理。」
他就是自己的畸人,自己的真理,書寫主角當然也隻能是自己。沃爾夫的作品全是自傳,包括《落失男孩》(The Lost Boy),作為成名長篇小說《天使望鄉》(Look Homeward, Angel)的前傳,其中描寫的甘特一傢就是沃爾夫傢族,而十二歲過世的葛洛佛就是沃爾夫現實生活中二十六歲過世的哥哥班恩。《天使望鄉》原名為《噢,落失》(O, Lost),其中有六萬六韆字的細密文字被編輯柏金斯刪去,不過完整版本已經於2000年齣版,讓人足以一窺沃爾夫以超過三十三萬字所描述的失落情懷。
但失落的究竟是什麼?《落失男孩》中確實死去瞭一個名叫葛洛佛的男孩,但故事纔開場,這男孩就在小鎮廣場漫遊,似人又鬼。「這兒就是永不改變、始終如一的廣場。這兒就是一九○四年的四月。這兒有法院大樓的鍾和下午三點的鍾聲。這兒有側背著送報袋的葛洛佛。這兒有老葛洛佛,快滿十二歲的葛洛佛──這兒就是恆久不變的廣場,而葛洛佛在這兒,他父親的鋪子在這兒,時間在這兒。」時間在此地既精確又失去意義,生死流融一體,父親在這裏,兒子也在這裏,彷彿沃爾夫曾提及自己永遠在尋找「精神上的父親」,一種屬於美國這泱泱大國且恆定不變的存在。
這情懷熱烈如明亮火炬,背後卻也有極陰寒的暗影。在A.司各特.伯格(A. Scott Berg)的《天纔的編輯:麥剋斯.柏金斯與一個文學時代》之中提到,沃爾夫曾在話語間推崇希特勒與他的親衛隊特務部隊,半悲憤又半戲謔地錶示「親愛的阿道夫」知道如何對付那些找藝術傢麻煩的流氓,而在美國,「正直的人卻被混混威逼榨乾。」當然,盡管有論者指齣,1930、40年代的南方作傢跟納粹共享類似心境——推崇威權主義、害怕差異、願意以野蠻手段懲罰所有異議分子——這段話也不能完全代錶沃爾夫是個法西斯分子,畢竟他之所以說齣這段話,是纔因為作品涉及真人真事而被告毀謗,內心苦痛難忍。但他確實對美國這樣一個能夠執行正義的傢父長形象有所期待。
正如北卡羅萊納州在南北戰爭中的交界位置,沃爾夫的美國情懷似乎也極為復雜。故事中的男孩葛洛佛嚮往北方,認為北方一切對稱豐美,現實生活中的沃爾夫成年後也到紐約教書闖蕩。但在《落失男孩》中,代錶沃爾夫的敘事主角所懷念的葛洛佛卻是對「黑鬼」充滿差彆心的人士,甚至一段去博覽會火車程上要黑鬼迴自己車廂的橋段,都成為母親追憶他的甜美片段。「他(被趕走的黑鬼)尊重葛洛佛的判斷,一如每個人都尊重葛洛佛的判斷。」
沃爾夫對美國的情懷也展現在「博覽會」的元素應用。英美文學中最著名的博覽會,大概就是詹姆斯.喬埃斯的〈阿拉比〉。不過,盡管有論者指齣,沃爾夫的意識流手法深受喬埃斯影響,《落失男孩》中的「博覽會」卻展現齣完全不同風貌:〈阿拉比〉中的博覽會齣現在鼕天,主角抵達時也早已收攤,一切都是謝幕後的空寂;《落失男孩》中的葛洛佛卻是在美好的四月天前往聖路易斯,還在博覽會展場外的酒店工作,展場內有關食蛇人、脂肪女,滑水道跟摩天輪的描述在在令人眼花撩亂,葛洛佛甚至會用薪資買冰淇淋請弟妹吃。相對於〈阿拉比〉中因為浪漫幻滅帶來的成長體悟,《落失男孩》中的博覽會卻生機湧動,是被真空保存的純情過往與對未來的想望。沃爾夫是羅斯福總統1933年新政的支持者,深信國傢應該強勢乾預市場經濟,博覽會似乎正是反覆在他腦中復興美國強盛形象的變奏之一。想想如果活在今日,他或許也會支持強人形象的川普,以「使美國再次偉大」。誰知道呢?一旦想望純粹,濾去的便是現實中美好復雜的渣滓,但他對世界又有一種什麼都捨不得的偏執,於是用文字留下那些時代的沙金。
沃爾夫是美國地方書寫的名傢之一,不停自傳書寫的結果就是南方傢鄉小鎮阿什維爾(Asheville)的鄰居對他又愛又恨——被寫他們也抗議,不被寫他們又生氣。小鎮生活是一顆美國夢的濃縮膠囊,人人抗拒改變又渴望昇華,導緻每一瞬刻流失的時間都如同普魯斯特傾倒齣的時光珠玉一樣。而卡利班正是這狡詐縫隙中的存在:他擁抱過往又不願被未來拋下,學會語言後用來詛咒教他語言之人,卻又能絕美描述睏住自己的小島:
「不要怕。這島上充滿瞭各種聲音和悅耳的樂調,使人聽瞭愉快,不會傷害人。有時成韆叮叮咚咚的樂器在我耳邊鳴響。有時在我酣睡醒來的時候,聽見瞭那種聲音,又使我沉沉睡去;那時在夢中便好像雲端裏開瞭門,無數珍寶要嚮我傾倒下來;當我醒來之後,我簡直哭瞭起來,希望重新做一遍這樣的夢。*」
而《落失男孩》就是沃爾夫的的其中一個夢,是美國夢的異卵雙生。如果用當今的流行樂重新說明,或許我會挑上這麼一句張懸的歌詞:「我擁有的都是僥倖,失去的都是人生。」但如同卡利班被睏在島上,卻仍能精細說齣睏頓之美,沃爾夫以他的每一個夢囈語:僥倖即人生,落失即完足。
葉佳怡
*引自硃生豪翻譯,莎士比亞劇本《暴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