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虚构的历史,虚构的媒体 一段可能被虚构的历史,一本虚构现实的非虚构书,和一份几乎是虚构的报纸,这是这本叫做《试刊号》的小说的三个主轴。这一切非常艾可。
本书的故事背景是在一九九二年的米兰,主角原本是一个自由作家,被一位正要创办报纸的主编找来记录他和这份媒体的故事。报纸有一个迷人的名字:《明日报》,因为他们想要关心的不是过去的「旧闻」,而是明日可能发生的「新闻」。「报纸总是在讲述人们已经知道的事情,所以销量越来越少。」主编说。他计画在一年内做十二期,但并不会在市面上发行。因为这份报纸背后的创办人是媒体和旅馆大亨威美尔卡特先生,他的目的不是真的要做一份新闻媒体,而是:「只要让知道他的某些人看到就好。一旦威美尔卡特先生展现出他有能力让金融圈和政治圈陷入困境,那些人说不定会求他罢手,到时候他只要放弃《明日报》就能换来进入那个小圈圈的通行证。」这位主编对主角说。
而主编之所以请这位作家帮他把整个编辑过程写成一本书是因为:「这本书要呈现的是另一份报纸的理念,展现出在那一年中我如何竭尽心力筹办一份符合独立媒体精神、无畏外在压力的典范报纸,而最后之所以失败,是因为自由之声没有生存空间。所以我需要您帮我杜撰、构思,写出一部史诗来,我不知道这么说够不够清楚……」这本书,他建议取作《明日报的昨日》。
这短短两段话精采地道尽掌握媒体者对于权力、财富和名声(一个深具理想性的记者的迷人形象!),那些或张狂的或潜藏的暗黑慾望,是如何形塑了这个媒体再现事实的方法。
除了「明日报」本身的故事,本书另一个主要轴线是关于义大利的「另一种历史」(alternative history)。主角的一位编辑同事,深深相信他们所熟悉的历史不是真实的,亦即那个恶名昭彰的法西斯主义者墨索里尼在一九四五年时并没有死亡,而是被盟军藏起来,因为他们盘算一旦共产党控制义大利,可以让墨索里尼出来对抗共产党。而墨索里尼后来的命运又和日后义大利的政治暴力紧密连结。
这本书和艾可过去小说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其轻薄短小,故事相对没那么繁复瑰丽。相对的,书中有很多对话,并透过对话来述说义大利的复杂历史。但和《玫瑰的名字》、《傅科摆》和《布拉格墓园》等书的精神类似的是,故事的核心都有艾可所执迷的阴谋论(conspiracy theories),或者说存在着另一种隐密的、对世界的叙事/解释。这位相信墨索里尼没死的编辑说,「我唯一有把握的是,在我们背后永远有一个老大哥在罗织骗局。」
艾可对事实作为一种谜的探索兴趣,当然和他的符号学研究有关,因为这种学科相信意义隐藏于各个角落,并要解构人类的沟通模式,诠释未言明的符号的意义。在这个脉络下,本书把焦点放在媒体,毕竟人们是透过媒体来理解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些纸上的字、萤幕上的画面,真的是事实吗?或者,媒体没报导的,就没发生吗?
书里编辑说,「问题出在报纸不但没有将这些消息传播出去,反而加以掩盖。发生了A案,你不能不谈,可是会让太多人为难,那么就在同一期做个让人头皮发麻的头版新闻,母亲亲手割断四个孩子的咽喉、我们的储蓄将化为乌有、加里波底辱骂另一位义大利统一功臣尼诺.毕西欧的信件首次公开等等,让那则新闻淹没在资讯汪洋中。」
更大的真理是:「不是新闻成就报纸,而是报纸成就了新闻」。
《试刊号》的故事是有强烈现实意涵的。小说的背景设定在一九九二年。在现实中的那一年,义大利发生了「净手运动」(Clean Hands)行动,揭露了义大利政治中的严重腐败,导致原有政党体系崩溃,上千人被捕,数人自杀。在那一段混乱之后,来自米兰的媒体大亨贝鲁斯孔尼(Silvio Berlusconi)成为义大利政治的救世主,从一九九四年担任义大利总理直到二○一一年:很多人都认为小说中的这个媒体大亨就是影射他。
贝鲁斯孔尼开启了艾可在政论集《倒退的年代》所论述的「大众媒体民粹主义」时代,因为贝鲁斯孔尼掌握了义大利大多数的媒体。他并且严厉批评这种民粹主义下选民的自利与犬儒,而问题甚至不只是那些无知者:「明天的历史不会谴责那些对电视上瘾不能自拔的人」,而是在那些明明有阅报但却对义大利即将到来的选举不够关心、没有採取足够行动的人。在同本书另一篇文章中,他也指出在法西斯主义政权下,人们知道所有的大众媒体都是政府喉舌,所以他们会偷听外国或地下电台的资讯,但在当下的传播媒体政权中,人们却没有意识到资讯可能都是被操控。
在这时代,这些问题变得更为迫切。一方面,媒体提供的新闻或资讯越来越碎片化,以至于我们无法理解事情的脉络,丧失理解全貌的能力。另一方面,社交媒体世界更进一步恶化这碎裂化倾向,刻意制造的错误资讯更被大量流传,让「假新闻」的接受度可能更甚于真新闻。
事实上,义大利的大亨总理贝鲁斯孔尼经常让人联想到美国总统川普,虽然后者不是媒体大亨,却是操弄媒体之王。这位美国总统不仅经常公然制造谎言(或「另类事实」),甚至反过来指责那些最具名声的媒体是「假新闻」。
因此,这个时代的问题甚至不是「报纸成就新闻」,因为报纸越来越少人看,越来越缺乏权威,而是当谣言和假新闻在社交媒体上四处流传,没有人再相信真相。这果然是一个「后真相」的时代。
没有可以相信的事实,没有可信的新闻,其结果是我们失去了探求真理的兴趣与能力,丧失了对公共生活参与的兴趣。接着,民主必然会萎缩。(这其实就是川普当选的原因。)
《试刊号》最后有段话提到,即使看到许多重大新闻,但「人们会说,真的吗?这真是有趣啊。然后他们会转过头去继续做他们的事」。艾可在接受美国公共广播电台访问时针对这段话说:「我的小说的最终启示在于,过去三十年有许多可怕的事情发生,我们在媒体上读到了它们。但真正的悲剧不是炸弹爆炸或有许多人死去,而是我们对此是冷漠的。我们在週一读到了某些新闻,但在週二我们就遗忘了我们读过的东西。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张铁志
张铁志为文化评论作家,着有《燃烧的年代:独立文化、青年世代与公共精神》、《声音与愤怒:摇滚乐可以改变世界吗?》等书。
译序
曾经期待美好明日的一九九二年 一九九二年是义大利近代史上最让人失望,也最让人寄予厚望的一年。
那一年一月底,最高法院判决黑手党一清专案这世纪大审判,驳回二审减刑判决,维持一九八七年一审原判,三百四十二名被告不得减刑。政府似乎展现了剿清西西里黑手党组织的决心。
二月中,米兰特黎伍兹安养院院长马力欧.柯耶萨(Mario Chiesa)向清洁公司索讨回扣,被事先接获密报的警调小组当场逮捕。新闻披露后,所属的社会党秘书长柯拉克西(Bettino Craxi)斥责柯耶萨不知羞耻,是跳樑小丑。柯耶萨随即供出回扣流向政党金库,而且行之多年。案情扩及其他政党,不分左派右派。其中揭露米兰各政党是将来自不同势力把持的机构发包工程案收取的「不当政治献金」,依市议会席次比例分赃。四月初全国大选,以改革为口号的新政党大获全胜,在权力舞台上超过四十年的传统政党落败后分崩离析,更名重组,结束了义大利第一共和。政治新气象俨然在望。
一南一北两大事件,彷彿宣告义大利准备挥别过去,摆脱所有沉痾,而居中扮演重要角色的莫过于媒体。
黑手党一清专案开庭过程经由电视转播,直达每个家庭。无论黑手党的存在是否为切身之痛,都能深刻体会这个组织远比大众所以为的更庞大、更暴力、更接近权力核心及你我身边。大家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黑手党首脑人物,站在被称为世纪大审判的法庭铁栅栏后面,听着检察官一一罗列被告的谋杀、贿赂、绑架勒赎、走私贩毒等犯罪事实,宛如亲眼目睹社会毒瘤被切除,可以迎接健康美好的明天。
而由个案扩大为通案的政党索贿事件(媒体获悉逮捕特黎伍兹安养院院长行动中,警调小组队长的代号是 Mike,指挥检察官的代号为 Papa,便取其字首,配合「净化」之意,将事件的后续发展命名为 Mani pulite,是为「净手运动」),在蒂.皮耶特罗(Antonio Di Pietro)检察官与媒体携手合作下,不时放出半真半假消息,使得涉案人士纷纷不请自来,在检察官办公室门口排队等待自白「告解」机会。过程中媒体无可避免承担了来自政党的压力,记者们索性联手放弃独家新闻,以防堵报社主管一手遮天,甚至反其道而行,每当蒐集到相关资讯,便在新闻同仁圈内广而告之,争取曝光机率。
那是利益既得者仓皇失措、大众鼓掌叫好、媒体热血沸腾的一年。一九九二年是义大利近代史的重要分水岭。
然而五月二十三日傍晚六点,主导黑手党一清专案的检察官法孔尼(Giovanni Falcone)偕同妻子、三名随扈从罗马搭乘专机抵达西西里后,在前往首府巴勒摩的高速公路上被黑手党预埋的五百公斤炸药炸死;七月十九日下午两点,法孔尼检察官的搭档波塞利诺(Paolo Borsellino)在巴勒摩市区的母亲家门口,被汽车炸弹炸死。
大审判中曾出面作证的前黑手党布榭达(Tommaso Buscetta)说过:「当国家放弃保护公仆,黑手党就能置公仆于死地。」好不容易对政府和司法制度重新燃起希望的群众在丧礼上追打到场弔唁的政治人物,随扈遗孀在镜头前哭喊「我不原谅,绝不原谅」,南义重返淳朴平静生活的梦想彻底破碎。寒蝉效应下,媒体深入报导黑手党新闻的频率逐渐减少,关注焦点看似都聚焦在净手运动上。
此时社会党党报开始攻击在净手运动中被媒体塑造为司法英雄的蒂.皮耶特罗检察官,指称他有公费核销不实、帐户金钱来源不明的私德问题。支持净手运动的舆论风向开始转变,有人认为媒体失去了中立批判性,逾越新闻从业人员分际。这个声音固然有客观来源,也或多或少与政党关系密切的媒体乘隙反扑有关。
一九九二年底,柯拉克西辞去社会党秘书长职务,与他往来密切的媒体大亨贝鲁斯孔尼(Silvio Berlusconi)眼见自己及旗下 Finivest 集团是下一波检调锁定对象,宣布参选从政。这位以营建业起家,拥有出版社、电视台、报社、杂志社、电影发行公司及米兰足球队的成功企业家一反拘谨严肃的政治传统,採取商业行销模式投入选举。
从一九九二年初开始历经错愕、震撼,期待新生又失落的大众心中所有厌倦情绪,在他欢乐、通俗、嘉年华风格的选举语汇中或许找到了出口。初入政坛的贝鲁斯孔尼所领军的新政党联盟在一九九四年五月大选告捷,总统任命他为总理,负责组阁,开启了义大利政治走向娱乐化、庸俗化的第二共和。
蒂.皮耶特罗于该年年底传唤锋头正健的新总理贝鲁斯孔尼出庭问讯前夕,辞去检察官一职。一颗星星淡出,另一颗星星崛起。
贝鲁斯孔尼进入政坛,改变了原本堪称「均衡发展」的政党—媒体关系。听令于他的电视台除了原本的民营三台,又加入了国营三台。助理女郎扭腰摆臀的综艺节目和「低」益智问答节目比例增加,专题报导和时事嘲讽节目时段缩减。报纸週末文化特刊页数减少,或让给运动版面,或与娱乐版合併。左派艺文作家集体从他买下的菁英路线出版社出走,化整为零。
西西里的黑手党在多次扫荡下日渐衰微,大量吸收未成年青少年加入组织的拿坡里黑手党成为新的社会隐忧,然而全国媒体上几乎已经看不到相关报导。逐渐占据版面的是三度当选义大利总理的贝鲁斯孔尼多次失言,卷入各种丑闻,诉讼案缠身,包括贿赂、教唆伪证、做假帐、逃漏税、与未成年少女性交易等等罪名。他是义大利媒体托拉斯王国的老板,也是义大利媒体争相追逐的话题来源。
一九九二年所有义大利人一起编织的幻梦,渐渐露出无奈真相。以为永远不会死的希望,在那年之后奄奄一息。
这是艾可最后这本小说《试刊号》的时代背景。一九九二年这个日期和《明日报》这个刊名的涵义不言而喻。这一次他不再用无尽的名单让读者眼花撩乱,历史的教诲也不需要回到中世纪去寻找。我们难免对未来有所期待,但是明日未必美好。
那一年,我是这一波高潮迭起媒体战的忠实读者,每天追逐其后,透过阅读,「亲身参与」这一段历史进程。也是从这一年开始,我每週五必定第一时间冲向书报摊买下《快讯》週刊(L' Espresso),看艾可在专栏中点评时事,期许自己有一天能成为艾可所说的「典型读者」。那一年,义大利对我而言不再是生活和学校,我看着这个国家在血泪中挣扎,努力挤出微笑,有乐观者说我们会再回来,有悲观者摇头叹息。我试着感同身受,媒体阅读不足的,便到书本里面寻找,希望从经过沉淀的文字看到更多的义大利。然后因缘际会投入了文学翻译。
《试刊号》这本小说可以说是艾可一九六四年论述文集《启示录派和综合派》(Apocalittici e integrati)的「故事版」。他批判政治、经济霸权操控文化产业,进而对大众传播带来过度商业化和娱乐化的负面影响。认为今天大众媒体之所以「品味拙劣」,是因为媒体人对阅听人有「预设效果」的期许所致。而且大众媒体其实乐于见到只有表面民主的父权社会,媒体模式看似由下而上,实质上是由上而下,以低俗文化、伪大众化愚弄社会。但艾可认为知识分子应该善于运用媒体,而非一味批判:「启示录派的人倾向于过度批判大众文化,综合派的人则在大众文化中优游自在,丝毫不觉有任何问题。这两种人都有点搞笑。」
五十年后,艾可选择一个曾经万众瞩目的年代为背景,换了一种方式告诉我们,他的担忧依然存在。
二○一六年二月十九日,艾可与世长辞。巨人离去,留下了七部小说、八十多本论述和杂文集。他透过不同类型的文本反反覆覆想要说的无非是:观察、反省、寻找、不放弃。
哲人日已远,勿忘风檐展书读。
倪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