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我讀《六神磊磊讀金庸》
臺灣師範大學教授、武俠小說研究者/林保淳
毫無疑問的,金庸是中國武俠小說有史以來最引人矚目的巨星,金庸武俠小說也是有史以來擁有最多讀者的小說。
當暗黑的天空中,無數的星子在各照一隅、閃爍著微光的時候,突然冒出一顆熠耀的巨星,觀星的人們,除了贊嘆、躍呼之外,還會用怎樣的眼光去看它呢?
我突然想到朱光潛所說的,「看古松」的三個不同態度,木商是實用的,植物學家是科學的,畫家是美感的,概括而言,就是求真、求善與求美。其實,在我看來,看古松的態度,遠遠不止這三種。至少,莊子所說的「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反而是我覺得更貼近一般人性的。世間許許多多的事物,固然可以求真、求善、求美,其實擺脫開一切定義的束縛,自由自在,當下即是,讓浮想可以連翩而起,游魚可以銜鉤而出,隨事生發,不拘一格,非真非善非美,又何嘗不可以獨樂而樂眾?
金庸的武俠小說,漫談、討論、研究的人,已經是多到不可勝數了,連我都曾湊上一腳,寫了本《解構金庸》。像我這樣的「老學究」,是比較中規中矩,而不免固滯僵化的,「談」金庸,其實是「論」金庸,凡有議題,非得追本溯源,窮其脈絡、枝葉,然後再縱橫鉤稽,非得說出個「大有學問」似的道理不可,長篇大論,知識性強,但趣味性寡,有時連自己看了都不免有點厭煩。當然,這也不能不說是一種「觀星」之道,可是,如果非得用這種高頭講章來討論金庸小說,恐怕也是把金庸小說看窄、看隘、看未透了。
我至今還不知道六神磊磊是何許人,也未曾通過音問,但是早已在互聯網中久聞其大名,也看過幾篇頗能讓我拍案叫絕的金庸小說評論。我當初挺疑惑這「六神磊磊」的名字是從何而來的。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金庸修訂版《天龍八部》中第一回「青衫磊落長劍行」,他這麼喜歡談金庸,名字又有個「磊」字,理所當然與此句相關吧?儘管「磊落」、「磊磊」還是有些區別的。從網路資料看,他是八○後的,「青衫」二字,也算是名副其實;而談武論俠說金庸,又豈不是「長劍」揮指、快意縱橫?
可是,「六神」我就絞盡腦汁也想不個意義來。是心、肝、脾、肺、腎、膽的「六神」?還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螣蛇、勾陳的神話「六神」?
我第一個能想到的是「六神無主」這個成語。
「六神無主」本是用來形容心煩慮亂、無所適從的,偏向於負面的意義。我從網路資料上看到,原來他和我一樣,擁有特別讓蚊子青睞的體質,所以每逢夏天,都必須塗抹花露水與強敵蚊子頑抗到底。我是有過慘痛的被叮咬得「六神無主」的經驗的,花露水就像全真教的七星陣,遇上小龍女的「左右手互搏」,還是得敗下陣來,更何況,我施展出「左右手互搏」的招式,劈劈啪啪響不停,最終只換來滿手臂的紅腫,想來他也和我一樣,會「六神無主」起來吧?
我是寧可作如是想的。六神磊磊既然可以用「別解」讀金庸小說,我又何嘗不能用「別解」詮釋他的名字?
說起「別解」,學問可就大了,簡單來說,就是「誤讀」,我管你作者的原意是不是如此,只要我能說得理直氣壯、頭頭是道,讓人不禁莞爾、不禁贊嘆、不禁欷歔,更不禁順著我的思路去浮想連翩,又有什麼不可以?
我就是要用「六神無主」的「別解」,來「誤讀」一下六神磊磊的評說金庸小說。「六神」者,就是人的心氣神意,可以用「六腑」概括,法通六脈,少商、少澤、太沖、關沖、中沖、商陽,心凝氣結,隨指屈伸,揮文舞字,豈不自有華彩?最妙的則是「無主」。「無主」者,如行雲、如流水,隨意生發,不名一格,不拘一套,指東打西、說南道北,得魚可以忘筌,得意可以忘象,何等自在,何等瀟灑,又何等愜己而愜人?
在我看來,六神磊磊的讀金庸,就是這等讀法的,就像「獨孤九劍」施展開來一般,無招無式,無適無莫,劍來破劍,刀來破刀,抉幽探隱,深中肯綮,說金庸所未說,見金庸所未見,可以譏評社會,可以探討人性,可以論企業經營,又可以析人間百態。從小處著眼,由大處發揮,以巧手發妙文,以新解啟靈思,正如金聖嘆批《水滸》,有《水滸》此奇書,正不可不有金聖嘆此奇人。
寫奇書不容易,自當可列入「才子」之流,撰妙文,怕也是戛戛乎其難的,亦不可不謂為「奇人」。在我看來,奇人評說奇書,至少必須有三個條件:一是對奇書透徹了解,表裡周遭無不到,全體大用無不明;二是對當代社會的諸多現象,有細膩而深入的觀察,可以引闢連類,隨處提點;三是文字洗煉、機趣橫生,令人娓娓愛讀。
這三個條件,六神磊磊基本上都是充分具備的,對金庸的小說,他大概早已是滾瓜爛熟的了,無論是人物、情節、器物,都能如數家珍,就是再不起眼的如飯局、婚禮、字條、鬍子……信手一拈,就可以文思泉湧、妙論連篇。他對當前社會人情的觀察,更無疑是隻眼獨具的,無論從金庸小說的任何大小段落,都可以往社會現狀作聯結,「華山論劍」可以透顯家族政治、全真派可以引帶企業創新、五嶽劍派合併可以鉤串臨時演員、《笑傲江湖》可以窺看職場、甚至連東方不敗這「吃貨」,都可以窺探出世態之炎涼,雖是指桑,卻根本就是在罵槐,當代社會的光怪陸離,一一具現在金庸的小說之中。更難得的是,不引經據典、不長篇大論,文字暢達幽默,觸處成趣,而又啟人神思。具此「三寶」,無怪能每經發文,就有數十萬讀者的贊嘆了。
我常以為,讀我的《解構金庸》,是可以增長武俠、文化「知識」的,但「知識」雖重要,卻嫌其沉重呆板,儒生論道,喋喋不休,厭聽者眾,寶愛者寡;而《六神磊磊讀金庸》則可以啟人靈智,發人新思,娓娓道來,又是別樣一個天地,別樣一個光景,又別具一番機趣。
明太祖曾評說高明的《琵琶記》,認為如「山珍海味,富貴家所不可無」,我則反之,《六神磊磊讀金庸》是一般喜歡武俠、鍾愛金庸的讀者,書案上所不可不擺的書。
壬寅五月林保淳序於木柵說劍齋
作者序
不再心中一蕩,誰來憐我世人
金庸小說,有兩句綱領性的、靈魂的話。第一句叫作:為國為民,俠之大者。
這話很好懂,是郭靖口裡說出來的,講的是家國。武穆書(按:《武穆遺書》,出自《射鵰英雄傳》)中教誨,襄陽城頭烽煙,蝴蝶谷中烈火,屠龍刀裡遺篇,這都是家國。中國人多半有點家國情懷,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都有。但是只有這兩個字,還不是最一流的文學。
金庸小說的第二句話,叫作:憐我世人,憂患實多。這是《倚天屠龍記》裡明教的歌。這一句話,講的是悲憫。有悲憫的,才是真正第一流的文學。
可以說,「家國」奠定了金庸小說的底色,「悲憫」決定了金庸小說的高度。
金庸的書,常常憐世人。而且越到後期越是這樣,無人不冤,有情皆孽,人人可憫。筆下的一切人物,一切個體,都是憐的對象。
他憐那些底層弱者,亂世中命賤如草,承平時亦被踐踏,像遇上了金兵被害的葉三姐,襄陽城郊被李莫愁殺死的農婦,長台關被阿紫割舌的店小二,被蒙古兵破城的撒馬爾罕(按:中亞地區的歷史名城,現為烏茲別克第二大城市)人民。
他憐的世人包括各族,漢、回、契丹、蒙古、女真、高昌……雁門關下被交替「打草穀」(按:指到敵方領地搶奪倉物、錢財)的漢人和契丹人,他都憐。他讓失去了至親的契丹民眾露出胸口狼頭,仰天悲嘯。
因為「憐我世人」,所以金庸小說骨子裡厭惡征服,反感侵略戰爭。他借丘處機的詩說: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他還借郭靖之口對鐵木真說:「殺得人多未必是英雄。」甚至他還一廂情願的讓鐵木真糾結至死,去世前還喃喃自語:「英雄,英雄……」
他還借段譽的口,吟誦李白反戰的詩:
烽火然不息,征戰無已時。
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
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
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
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他還特意把最光輝的臺詞,留給了大俠士喬峰:
你可曾見過邊關之上、宋遼相互仇殺的慘狀?可曾見過宋人遼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遼之間好容易罷兵數十年,倘若刀兵再起……你可知將有多少宋人慘遭橫死?多少遼人死於非命?
那麼多人愛講天道、王道、霸道,金庸一個寫武俠的反而好講人道。
他內裡相信所謂「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他是法國文豪大仲馬(Alexandre Dumas)的軀殼,法國浪漫主義文學領袖雨果(Victor Marie Hugo)的靈魂。
他憐世人,還包括那些企圖逃遁的中間派,如劉正風、曲洋、梅莊四友……
這些人對現實心灰意懶,看不到出路,想選擇逃避,希冀能夠金盆洗手、「笑傲江湖」。金庸也憐他們。他對他們懷抱著好感和同情,為他們精心編織了綠竹巷、桃花島、百花谷,作為夢想中的樂土。他還想像了《碧霄吟》這樣的曲子,形容他們「洋洋然頗有青天一碧、萬里無雲的氣象」。
事實上,諳熟世事如金庸,當然知道武俠江湖裡無樂土,歸隱不是出路,田園終將毀滅。所以像蝴蝶谷、梅莊、琅嬛玉洞,就都毀滅或者荒蕪了。可是他又心存不忍,又要寫蝴蝶谷的新生,寫梅莊也搬進了新客人,就是新婚的令狐冲和任盈盈。那是他留給自己的一點童真和善意。
他憐的世人,還包括那些扭曲了的靈魂,就算再可痛、可恨,也總是可憫、可嘆。
有被復仇扭曲了的,比如林平之。有被愛情扭曲了的,比如游坦之、阿紫、何紅藥。有被權力扭曲了的,比如任我行、東方不敗、洪教主。金庸拒絕讓他們做天生妖魔,他筆下更多的是一個個有扭曲的原因、有反思的價值、有滑落軌跡的個體。
他當然也懲罰,也審判。但他的懲罰往往是伴著安魂曲的,他的審判往往是帶著慨嘆的。
他當然也寫平面人物,也給人物打簡單的善惡二維標籤,但他更樂意燭照人性,洞察幽微。甚至你看岳不群、左冷禪這種野心家最後的猙獰表演,也會有一絲「奈何做賊」的惋惜,有一絲「我最憐君中宵舞」的味道。
而且,因為憐世人,他不會汙蔑和嘲弄愛情。金庸寫兩性關係,那麼保守,往往只會「心中一蕩」,但他不嘲弄愛情。他嘲弄楊蓮亭,嘲弄東方不敗,卻也不曾嘲弄他們的愛情。哪怕是歐陽克、葉二娘,作惡多端,但金庸對他們的愛情也報以了溫厚。
現在我們寫作的圈子,時興刁鑽和刻薄,我們已經不熟悉因為寬厚而偉大了。
眼下金庸揮手走了,辭別了凡間的光明頂,去了天界的坐忘峰,收走了郭襄的眼淚,揮散了華山的煙雲。真的想問問他:綠竹巷和蝴蝶谷在哪裡?獨孤九劍究竟怎麼練成?風清揚真能生存得下去?笑傲江湖的事,到底有沒有?
不再「心中一蕩」,誰來憐我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