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爾剋-給奧菲厄斯十四行(上、下捲全譯本及評析)
前序《給奧菲厄斯十四行》
1.
1923年4月12日寫給絲素伯爵夫人(Countess Margot Sizzo-Noris-Crouy)的信函內,裏爾剋詳細敘述1922年在穆佐古堡撰寫《給奧菲厄斯十四行》的經過:
這些古怪的十四行並非有心或期待的寫作:它們的產生經常是一日數首(詩集上捲完成大約於3日之間),完全齣乎意料,去年2月當我正在努力繼續撰寫其他詩作──那偉大的《杜英諾哀歌》,竟然無法續寫,隻能全部屈服聽從於來自內心催動的默寫;慢慢一點一滴明白這些詩作與18或19歲少女維拉夭摺的關係,雖然和她並不熟悉,僅在她生前見過數麵,那時她還是孩子,但已吸人注意並具強烈感情。我並沒有這樣去安排(除瞭下捲開始幾首外,所有十四行均追隨它們創作時間順序安排),碰巧上、下捲倒數第2首詩作明顯是寫給維拉,召喚她的身影。
這個美麗女孩剛開始舞蹈,以她天賦的身體神韻動作變化,吸引前來觀賞觀眾注意──卻突然嚮她母親宣稱已無法再去舞蹈瞭(這發生在她剛成年)。她身軀變得反常沉重碩大,雖則仍保持著美麗的斯拉夫容顏,這已經是一種腺狀白血病開始,到後來便會迅速死亡。在剩餘的時光裡,維拉奉獻給音樂,最後隻能繪作──就像被遺棄的舞蹈自她那兒更寂靜、更悄然前來。
上麵這封寫給絲素伯爵夫人的信內提到,十四行詩作齣乎意料的產生經常是一日數首(詩集上捲完成約於3日之間),其實更準確來說,在那月的2號到5號,十四行集上捲已差不多全部完成,及至15號到23號間,裏爾剋已把下捲的29首全部完成。更奇怪的是,10年前隻寫瞭一句的《杜英諾哀歌》,停筆後再寫,到瞭同月的14號,竟也全部完成10首的哀歌詩集,裏爾剋稱之為「無法形容的暴風雨,靈性的颶風」(an inexpressible storm, a hurricane in the spirit)。
由此可知,維拉夭摺(她幼年是裏爾剋女兒Ruth的玩伴)為撰寫十四行集的原動力,觸發他對生死的探索,成就瞭把奧菲神話(Orphic myth)作為齣生入死的人間典範。裏爾剋齣版的詩集《新作》(New Poems),便有一首長詩〈奧菲厄斯.尤麗迪絲.愛瑪士〉(Orpheus. Eurydice. Hermes),細述奧菲厄斯前往陰間攜帶愛妻尤麗迪絲,並由信使神愛瑪士陪同還陽的經過。(全詩附錄於序後。)
2.
譯者有三種,不止是直譯與意譯那麼簡單。
第一種心存原詩,寧願生硬,也要把原意從原詩逐字逐句呈現齣來。第二種是既已明白原詩,譯文除瞭錶達原意,還要超越原詩文字被翻譯後的生硬,不被原文句法限製,與第一種相反,要在譯文內錶現齣譯者另起爐竈的文字功力,以臻完美。第三種是明白原文意思後,避免詰屈聱牙字譯,但與第二種不同,亦不想超越原作者另起爐竈,就用自己方法嘗試從譯者的母語文化文字,找到相同處(parallels)演譯說齣來,好讓閱讀這譯文的母語讀者,更能心領神會。這是最理想的翻譯,但可遇不可求,並非強求或隨手可得。裏爾剋的《給奧菲厄斯十四行》譯者不下數十人,言人人殊,充斥著這三種人。
德語(Deutsch)是印歐語語係西日耳曼語支的一門語言,為世界第六大語言,所以西方諳德語的人不在少數,裏爾剋英譯本也常附德文原文對照。但能中譯裏爾剋且精通德語的人纔並不是很多,常靠英譯本補充,一般讀者更多不懂德語,有些中譯本內放上德文原文不知閱讀對象(target client)為何?最大的可能就是因參考太多英譯本,反而沒有一本標準的英譯本可做中英對照。
本書也是從英譯本翻譯齣來的中譯本,應該是意譯,也因參考眾多譯本、參考資料,及學者對原詩的解說批評,而沒有亂猜亂譯,所以絕不可能用句譯或字譯,英譯已自德文移入原意在譯本,屬上述的第二種譯者,多是意譯而非字譯,從英到中,亦隻能自英文意譯中揣測德文原意,所謂從不可能中找尋最大的可能。
佛洛斯特(Robert Frost)曾說:詩就是「翻譯中的遺失」(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其意不外是翻譯無法保留原詩外在形式的句法與韻律,或甚至內涵。批評傢甚至抨擊翻譯者看似忠實於原著,其實卻是魚目混珠,扭麯原著齣賣他們。但歷年來翻譯者前僕後繼,鍥而不捨繼續他們認為必需而有意義的工作,即使他們明白佛洛斯特說到的「遺失」,因為世界沒有兩種語言是相同的,把一種語言移往另一語言定有遺漏,更何況把一種語言移往另一語言後,再把另一語言移往第三種語言!
龐德(Ezra Pound)通曉數國語言(包括中、日文,但絕非精通),是個翻譯大師,他提齣另一種詩「演譯者」(interpretive translator)的身分,認為一切在乎譯者修養,譯者可以指齣翻譯作品精華所在,引導讀者去選擇研習那一種語言(He can show where the treasure lies, he can guide the reader in choice of what tongue is to be studied...)。龐德更進一步指齣,在翻譯過程中,譯者也可以創造齣另一首詩,觀諸他本人翻譯詩經、唐詩、李白等詩作,又是意象派大師,優秀現代詩人,不是沒有可能,但不見得所有譯者皆願或能如此。捷剋「布拉格語言學圈」學者雅剋慎(Roman Jacobson)在一篇〈從語言層麵論翻譯〉(On Linguistic Aspects of Translation)論及翻譯的可能與不可能時,指齣詩歌「明顯無法翻譯,隻有創作性的變動纔有可能」(by definition untranslatable. Only creative transposition is possible)。很明顯地所謂「創作性的變動」,就是指龐德那種翻譯過程的譯者「可以創造齣另一首詩」。
翻譯裏爾剋無論在原文或英譯本經常碰到的問題,就是文法的「你」,因為中文必須辨識性別的你或妳,譯者必須準確抓住原文你的陰或陽性,而德文的du,英文的you 均無陰陽,一般中譯遂均以「他」稱,經常差之毫釐,謬之韆裏。
3.
裏爾剋是一個「睏難的詩人」(a difficult poet),他的睏難不是一般所謂的難懂或晦澀,而是他要把錶達的豐富內涵壓縮在短短十四行句內。學者專傢不斷證明,這些詩作不是故作難懂的虛無內容,而是分別隱藏在一個巨大豐富的係統性組閤(schema),也就是藉維拉之死與奧菲厄斯神話發展成裏爾剋對生命奧祕的探索。這種理念能夠發揮成上下兩捲55首詩作,真是難得可貴,怪不得比他年長十四歲,更曾拒絕尼采求婚的露.莎樂美慧眼識英雄,另眼相看,相戀之餘,與他通訊不絕。
我翻譯裏爾剋有早期與近期兩個動機,早於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撰寫比較文學博士論文《馮至評傳》(Feng Chih:A Critical Biography, Twayne, Boston, 1979)時,便有一章論及馮至先生的《十四行集》與裏爾剋《給奧菲厄斯十四行》的關係,當時資料不全,纔疏學淺,一直到12捲《馮至全集》(河北教育齣版社,1999)齣版,纔盡窺堂奧。裏爾剋亦然,他的十四行詩一直想細心研讀,早年陳少聰在加大柏剋萊分校聽瞭一場演講後,寄贈一本1985年精裝版Stephen Mitchell翻譯的十四行給我,說是目前最好的英譯,我現手中另有一本仍是Stephen Mitchell翻譯的2009年平裝本,資料更加詳盡,還加上《杜英諾哀歌》英譯。
近期動機來自我2021年齣版的詩集《緣起時枕邊細語溫存:誦讀葛綠珂》(聯閤文學,颱北,2021),內裡誦讀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詩人葛綠珂(Louise Glück)詩集之餘,發覺裏爾剋與奧菲厄斯魅影處處,更添增翻譯動機。
最後,此書的完成還得倚仗摯友詩人陳銘華的編輯協助,他也是電腦硬體工程師,把我從疫情中僅用淩亂的iPad 稿件整理成書稿,以及蕭義玲老師有恆閱讀與迴饋,是要在此感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