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版序
記得早年大一的時候,讀到《史記.項羽本紀》這一段:
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於是項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
當時我讀到這裏也不禁為之大喜,哦,原來項羽是像我一樣學什麽都缺乏專一的意誌與恆心。當時年輕懵懂的我,覺得自己心性如此,有項羽作伴,也不是什麽不好的事,反而覺得輕鬆瞭。這當然是一廂情願任性的讀者反應,一種介於無意識與有意識之間的「誤讀」,纔完全不在意這可能是暗示項羽終究失敗的預示筆法,竟誤將項羽的缺點引為認同,反認為爭天下成敗是一迴事,作為一個人可感可愛的人性錶現又是另一迴事,項羽少時凡事心喜而不肯竟學未必就是他的悲劇瑕疵(tragic flaw)。真正的英雄必然是要經歷一個內在成長醒覺的歷程,從盲目的意誌與行動中解放以至能胸懷天下而超越成敗。總之,由於個性導緻的「誤讀」使我更認同於項羽,而這種印象深刻的「誤讀」又似乎走岔瞭路,完全不是Harold Bloom那種充滿挑戰搏鬥的門道,隻徒然助長瞭我莫衷一是(事)的習性傾嚮,這很清楚反映於我的工作中,雖然睏擾,卻無以匡之。
這本書中的篇章,寫成於不同的年代與地方,以及含括不同的文類。這種現象頗反映我一嚮不穩定的學習興趣,常遊走於理論、詩歌、小說,戲劇及其他雜學之間,凡事隻憑一時興之所至,稍事涉獵,不肯深研,轉而又流眄心喜他方。如此好奇追逐不能知止,乃成處處無法停駐的過客,心知這是為學殆矣的大忌。唯是骨子裏總是有一股反中心反係統反專傢的習性,寧浪跡遊方於邊陲自樂,以學界浪人自嘲自解,實也莫可奈何。但是,有時不免也這麽想,為學之道,豈有不二之法的鐵律?豈必循規蹈矩不由徑然後可?對我來說,蕭綱的「放蕩」之說,豈止於為文,為學也須放意而行。能夠隨興(性)之所之自由學習新奇的東西纔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事,悠遊於無限想像的異域,如魚在水,如鳥在天,樂在其中的這種「狂喜」就是我至大的所得所成,寧復知有其他。如此雖有項羽無法竟學之弊,但既然誌不在於天下,如果學術世界也是一種另類的天下的話,也自無如項羽之成敗得失可言,而唯有樂趣而已矣。所以這本書中所載或凡我所書寫者,莫不如是,隻是一時的興緻所之,並未如專書一般具有整全的係統。所以繫於抒情傳統之下,隻就其普遍廣義而言的一種散點的探索。如理論方麵,「興、觀、羣、怨」是孔子對於詩歌功能作用的一套論說,而隻聚焦於「詩可以怨」以廣其義,乃是由於其較前三種積極的效能略有消極的意味,值得深入理解探索。若以嚴謹的研究而言,理當四種功能併論纔是。而我則被興趣綁架,但求從吾所好而已。其中詩歌方麵,從漢魏六朝跳到唐宋詞,由女性主題轉到懷古主題,也不相連屬。至於小說,若論抒情傳統的強勢所滋生的側麵滲透影響,也宜以重要的係列小說充分闡述纔是,而我竟所及有限。這種種情形,處處隻是一鱗半爪,真應瞭末章的鱗爪之說,其間意旨,卻相去不可以道裏計,在在隻彰明瞭我為學深有「項羽情結」的不良習性與缺點。但我又如何能歸咎於古人?應該是為自己的「誤讀」所誤而已。不過,這些一鱗半爪也讓我領悟到抒情傳統如一龐然大山,我之分別從理論、詩歌、(戲劇)、小說、散文的種種關注嘗試一瞥此山形勝,能力所限,固然不免如瞎子摸象,井蛙觀天;但多重散點透視,麵麵相覷,以期同歸聚焦一窺真貌,視此為探索的道徑,卻是我所肯定的。
關於抒情傳統的著述,可見的書籍,已有眾聲喧嘩之勢。這是個至為重大錯綜複雜的論題,也牽涉到整個文學史的察照闡解,應該得到一種體大思精至為恢宏偉麗而具有完整體係一如文心雕龍般的大論述,纔是徹底。因為它的涵蓋性,又遠超過劉勰所麵臨的時代文學環境與問題。然而透徹之悟,畢竟是一種理想,除非如庖丁解牛,誰能窮其真相際涯?各人所得,終究也隻能是一鱗半爪,隻能寄理想於濟濟來者瞭。思考至此,瞿然醒覺,如此論調,是不是有自我解嘲解脫之嫌?無論實情如何,我自忖學而不精,隻能在鱗爪中求自樂。子曰:「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我實不逮,積習難返,又隻能再次斷章取其所心喜者「遊於藝」而自足。然而,我之遊而有方乎無方乎?此又非我所知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