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臺灣版序
小說是寫給人看的。小說的內容是人。
小說寫一個人、幾個人、一羣人、或成韆成萬人的性格和感情。他們的性格和感情從橫麵的環境中反映齣來,從縱麵的遭遇中反映齣來,從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與關係中反映齣來。長篇小說中似乎隻有「魯濱遜飄流記」,纔隻寫一個人,寫他與自然之間的關係,但寫到後來,終於也齣現瞭一個僕人「星期五」。隻寫一個人的短篇小說多些,寫一個人在與環境的接觸中錶現他外在的世界,內心的世界,尤其是內心世界。
西洋傳統的小說理論分別從環境、人物、情節三個方麵去分析一篇作品。由於小說作者不同的個性與纔能,往往有不同的偏重。
基本上,武俠小說與別的小說一樣,也是寫人,隻不過環境是古代的,人物是有武功的,情節偏重於激烈的鬪爭。任何小說都有它所特別側重的一麵。愛情小說寫男女之間與性有關的感情,寫實小說描繪一個特定時代的環境,「三國演義」與「水滸」一類小說敘述大羣人物的鬪爭經歷,現代小說的重點往往放在人物的心理過程上。
小說是藝術的一種,藝術的基本內容是人的感情,主要形式是美,廣義的、美學上的美。在小說,那是語言文筆之美、安排結構之美,關鍵在於怎樣將人物的內心世界通過某種形式而錶現齣來。甚麼形式都可以,或者是作者主觀的剖析,或者是客觀的敘述故事,從人物的行動和言語中客觀的錶達。
讀者閱讀一部小說,是將小說的內容與自己的心理狀態結閤起來。同樣一部小說,有的人感到強烈的震動,有的人卻覺得無聊厭倦。讀者的個性與感情,與小說中所錶現的個性與感情相接觸,產生瞭「化學反應」。
武俠小說隻是錶現人情的一種特定形式。好像作麯傢要錶現一種情緒,用鋼琴、小提琴、交響樂、或歌唱的形式都可以,畫傢可以選擇油畫、水彩、水墨、或漫畫的形式。問題不在採取甚麼形式,而是錶現的手法好不好,能不能和讀者、聽者、觀賞者的心靈相溝通,能不能使他的心產生共鳴。小說是藝術形式之一,有好的藝術,也有不好的藝術。
好或者不好,在藝術上是屬於美的範疇,不屬於真或善的範疇。判斷美的標準是美,是感情,不是科學上的真或不真,道德上的善或不善,也不是經濟上的值錢不值錢,政治上對統治者的有利或有害。當然,任何藝術作品都會發生社會影響,自也可以用社會影響的價值去估量,不過那是另一種評價。
在中世紀的歐洲,基督教的勢力及於一切,所以我們到歐美的博物院去參觀,見到所有中世紀的繪畫都以「聖經」為題材,錶現女性的人體之美,也必須通過聖母的形象。直到文藝復興之後,凡人的形象纔在繪畫和文學中錶現齣來,所謂文藝復興,是在文藝上復興希臘、羅馬時代對「人」的描寫,而不再集中於描寫神與聖人。
中國人的文藝觀,長期來是「文以載道」,那和中世紀歐洲黑暗時代的文藝思想是一緻的,用「善或不善」的標準來衡量文藝。「詩經」中的情歌,要牽強附會地解釋為諷刺君主或歌頌後妃。陶淵明的「閒情賦」,司馬光、歐陽修、晏殊的相思愛戀之詞,或者惋惜地評之為白璧之玷,或者好意地解釋為另有所指。他們不相信文藝所錶現的是感情,認為文字的唯一功能隻是為政治或社會價值服務。
我寫武俠小說,隻是塑造一些人物,描寫他們在特定的武俠環境(古代的、沒有法治的、以武力來解決爭端的社會)中的遭遇。當時的社會和現代社會已大不相同,人的性格和感情卻沒有多大變化。古代人的悲歡離閤、喜怒哀樂,仍能在現代讀者的心靈中引起相應的情緒。讀者們當然可以覺得錶現的手法拙劣,技巧不夠成熟,描寫殊不深刻,以美學觀點來看是低級的藝術作品。無論如何,我不想載甚麼道。我在寫武俠小說的同時,也寫政治評論,也寫與哲學、宗教有關的文字。涉及思想的文字,是訴諸讀者理智的,對這些文字,纔有是非、真假的判斷,讀者或許同意,或許隻部份同意,或許完全反對。
對於小說,我希望讀者們隻說喜歡或不喜歡,隻說受到感動或覺得厭煩。我最高興的是讀者喜愛或憎恨我小說中的某些人物,如果有瞭那種感情,錶示我小說中的人物已和讀者的心靈發生聯繫瞭。小說作者最大的企求,莫過於創造一些人物,使得他們在讀者心中變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藝術是創造,音樂創造美的聲音,繪畫創造美的視覺形象,小說是想創造人物。假使隻求如實反映外在世界,那麼有瞭錄音機、照相機,何必再要音樂、繪畫?有瞭報紙、歷史書、記錄電視片、社會調查統計、醫生的病歷紀錄、黨部與警察局的人事檔案,何必再要小說?
一九八六.二.六 於香港
倪匡評「射鵰三部麯」
射鵰英雄傳
《射鵰英雄傳》是金庸作品中廣被普遍接受的一部,最多人提及的一部。自《射鵰》之後,再也無人懷疑金庸的小說巨匠的地位。這是一部結構完整得天衣無縫的小說,是金庸成熟的象徵。
在《射鵰》中,歷史人物和虛構人物的揉閤,又有瞭新的發展。虛構人物不再擔任小角色,而是可以和歷史人物分庭抗禮瞭。郭靖自小就和成吉思汗在一起生活,後來更曾統率濛古大軍西徵。從此開始,金庸筆下對創作人物的處置,更加隨心所欲,有時甚至可以淩駕於歷史人物之上瞭。
這樣的安排,足以證明金庸對他所寫的小說的歷史背景,有瞭更深刻的研究和心得。讀者當可以發現,在歷史和創作的揉閤之中,是極度的水乳交融,不著痕跡的。
《射鵰》最成功之處,是在人物的創造。《射鵰》的故事,甚至可以說是平舖直敘的,所有精采的部份,全來自所創造齣來的、活龍活現、無時無刻不在讀者眼前跳躍的人物。
金庸寫人物,成功始自《射鵰》,而在《射鵰》之後,更趨成熟。
《射鵰》在金庸的作品中,是比較「淺」的一部作品,流傳最廣,最易為讀者接受,也在於這一點。
《射鵰》中的「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有傳統武俠小說的影子,但也成瞭無數武俠小說競相仿效的寫法。《射鵰》可以說是一部武俠小說的典範,在武俠小說史上,佔有最重要的地位。
愛情上的觀念,一直到《射鵰》,金庸還是堅持「一男一女」的「正確戀愛觀」,這種觀念,一直維持到最後一部《鹿鼎記》,纔來瞭一個大突破。所以,在《射鵰》中,郭靖儘管和濛古公主有婚約,可是在遇見瞭黃蓉之後,他隻好在兩者之中擇其一,當然,感情上的挫摺,也變成瞭故事的豐富情節。
《射鵰》熱鬧、情節麯摺動人、人物生動豐富,是雅俗共賞的成功作品。
神鵰俠侶
《神鵰俠侶》的創作年代,是1959年。金庸創造齣瞭兩個極其突齣的人物,一個是完全不通世道人情、種種社會規範的「小龍女」,一個是深諳人情世故、身懷絕技,但是卻無視於自己所熟悉的環境的壓力、一意孤行的「楊過」。這兩個人,一個是自然而然、不自覺地反抗著社會,一個是有意要做社會的叛逆。
金庸所寫的叛逆,是楊過和小龍女對當時宋朝社會的叛逆。但是在人性上而論,放在任何時代皆可適閤,這是《神鵰》在創作上最大的成功。
《神鵰》從頭到尾,整部書,都在寫一個「情」字。「問情是何物」,是全書的主旨。書中所寫的各種男女之情,各種不同性格的人所遇到的不同愛情,有的成為喜劇,有的成為悲劇,可以說從來沒有一部小說中,有這麼多關於愛情的描寫。
《神鵰》中不但有「情花」,可以緻人於死,也有「黯然銷魂掌」,成為至高無上的武功。甚至到最結尾時,還有郭襄暗戀楊過的小女兒之情。
《神鵰》是一部「情書」,對愛情描述之細膩,在金庸其他作品之中,甚至找不到差可比擬的例子。
《神鵰》中,郭靖、黃蓉和楊過之間的衝突,是社會規範和人性的衝突。在衝突的過程中,黃蓉甚至運用瞭陰謀,本來已佔盡上風的黃蓉尚且要如此,可知人性掙脫枷鎖的力量是何等巨大。
《神鵰》中楊過歷盡種種艱苦,而成為一代大俠,接受瞭郭靖「俠之大者」的訓言,但是楊過還是楊過。郭靖替他取名字:「名過,字改之。」是一種希望,他失望瞭,楊過沒有改變他的本性,這正是金庸在《神鵰》中特別強調的一點。
有人非議《神鵰》中楊過在襄陽城外,擊斃濛古皇帝的情節:「與歷史不符」。這種批評,拘泥不化之甚。在詳細寫瞭楊過的一生經歷之後,楊過擊斃濛古皇帝的一節,正是雷霆萬鈞的力量。宛若鬱鬱之下的豪雨,何等酣暢,何等大快人心!或曰:歷史上根本沒有這樣的事!答曰:中國歷史上根本沒有楊過,外國歷史上又何嘗有一個王子叫作哈姆雷特!
《神鵰》的主題麯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倚天屠龍記
《倚天屠龍記》的主角是「明教」。
金庸在《倚天》的著作上,有瞭新的突破,明教人物眾多,一個一個介紹齣場,直到六大派圍攻光明頂,纔總其成,其間過程繁複,頭緒萬韆,但是一點點寫來,一個個齣場,有條不紊,組織結構之佳,在任何小說中,皆屬罕見。能寫到這樣,已經是空前絕後瞭,但金庸還不心足,像是有意在考驗自己的創作能力,將一個重要人物,明教的光明右使,留在最後齣場,石破天驚,叫讀者不禁這樣想:金庸的創作纔能,究竟有沒有盡頭?
《倚天》中的明教,比《書劍恩仇錄》中的紅花會,高齣不知凡幾,是金庸創作的又一高峰,因為在寫成功明教的同時,他寫成功瞭張無忌。形成瞭群戲中有個體、個體和群戲結閤的最佳範例。
《倚天》的明教經文:
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
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在光明頂,要消滅明教的武當二俠俞蓮舟聽瞭之後,不禁感嘆:「……他們不念自己身死,卻在憐憫眾人多憂多患,那實在是大仁大勇的胸襟啊!」
這是全書的主旨,金庸通過瞭《倚天》,將這個主旨錶現得極透徹。
《倚天》中有一段動人的戀愛,男女雙方是楊逍和紀曉芙。楊逍是明教的光明左使,正派心目中的大魔頭。紀曉芙是峨嵋派的弟子。紀曉芙的武功不及楊逍,被楊逍在半強迫(?)的情形之下失身。但是結果是紀曉芙寧死不悔。
這一段情節可引人深思的地方極多,也錶示瞭男女之間的愛情,根本是不能以常理來揣度的,是一種根本虛無飄渺、無可捉摸、沒有道理可講的事。
楊逍、紀曉芙之戀,和一開始的張翠山、殷素素之戀前後相輝映,和張無忌、趙敏之戀前後相呼應。金庸在《倚天》中,明白錶示瞭一點:他人觀點如何,無足輕重,當事人自己的戀情,纔最重要。
《倚天》不但是金庸作品更趨嚮豐富想像力的一部力作,也是感情上更浪漫的一部力作。
(節錄自倪匡《我看金庸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