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從想當一個不一樣的女生,到相信自己本來就不一樣
當初讓我開始有了寫作這念頭,是因為我只有「那裡」可以去吧。這跟一頭豬認定要尋找松露的念頭是一樣的,卻並不是因為什麼浪漫的因素。
當然,我不太合群,成績也不夠好,但這都不是我這股執念的來源。而是因為「寫作」這個動作打破了我小世界的大窗戶。
起初,我只是愛偷看長輩書櫃的書(逃避人多又社恐),或是蹲在書店中看閒書,對還懵懂的我來說,只是想藉著閱讀探頭看這個世界。
關鍵的原因可能在童年的我一直就是「路人」的心態,而且還是個經常發呆的路人。
我不太關心成績、班上榮耀,或老師喜不喜歡我。但並非由於自卑或自大,而是我啟蒙得很慢,我搞不太清楚這世界跟我有什麼關係,或者他們要我做的事情跟我又有什麼關係?當時我就像老師眼中的「自閉症」患者,一直抬頭看天空,卻無法好好看我跟團體到底有什麼關係。
這世界吸引我的是什麼?有人比雲更美嗎?我始終搞不清楚這些關係的遠近,甚至可以說人和事都跟雲一樣疏離。
我也不是不煩惱的,這樣從小遊離的性子,其實帶給母親很大的麻煩吧。幼稚園有同學叫我呆瓜,老師擔心我發展遲緩,母親則堅定地相信我沒有問題,只是得慢一點才會熟悉這個世界。
或許,我一直覺得「社會」只是來邀舞的,一首歌完畢就剩下尷尬,或者我本身就是壁花,開在一團馬克筆塗鴉的後面。
這樣宛如太空人漂浮、地球上也沒有什麼基地在呼叫的情況,持續到小學畢業,所有語言幾乎經過我口中就脆化了一樣,稀稀落落地成碎屑。因此我很了解三島由紀夫所說「話一出口,語言就不新鮮」的心情。我不知我該跟誰說,或是真的有什麼要說嗎?
這狀況到我成年後都還是如此。除工作所需外,平常對外掏出語言,總像是要從某一個魔法袋裡才能撈出一些字,先組合排列好,審視過沒有不對,看起來每個字眼都似曾相識,以為排好隊後才將它們說出來。當然如果是突然碰到認識的人,我的語言就會猛地撞到前排一般,連自己都覺得吐出的是些喝醉酒的蝦兵蟹將。
如此活到成年,「壁花設定」仍能走到哪開到哪裡,或許也是因為我總能藉由「寫作」去到遠方。
甚至我寫到現在,仍然還會風塵僕僕一般跟讀者說:「我剛剛去的那地方真好啊!我有個新發現,來寫給你們看!」好像發現了什麼寶地,想告訴他人某處有比這社會更好的景觀,也時時想分享這樣的脫逃術。
第一次我發現可以藉由「寫作」前往不知名之地,是在小學二年級的作文課,老師叫我們自由發揮,於是我腦海中浮現了老木橋與河流的風景,彷彿它們彼此作伴了幾十年之久,那裡沒有人煙,與我所在的學校更是遙遠,於是我就寫了它們彼此作伴的故事。
從那時起,我腦中總有一個小人出發旅行,那小人時時可以飛到不是這世界所認知之處,隨著某個人的衣角,或是街角老先生打盹的夢,它就會自行飛走了。因此我總是分神著,習慣看著畫的最角落,讀著別人寫的不起眼的餐具,我看似如此分神,卻又出奇地專心。
我將這祕密小人收疊得很好,試著像一個社會人,但我仍分神著。我讓兩個世界的我並存著。
然而我在寫這本書時卻卡關了,兩個世界原本相連的我,好像各自搭了電扶梯錯過了彼此。我在寫這篇文的當下才發現我可能真有老師說的自閉症,在企圖社會化多年後,仍失去了關鍵的鑰匙。
原來在我的太空人人生中,「休士頓基地」就是我的母親,雖然她重病多年,但「基地」還是在那裡。從小在家暴陰影中,母親就是靠山,懂事之後,我人生中最大志向就是未來能保護我母親。
當時相信著「知識就是力量」,幾乎泡在書店裡讓自己看完名著,像啃字一樣地藉由書的力量,想當一個母親眼中「不一樣的女生」。然而真的覺得自己可能要不一樣時,母親離世了。這一年我像丟了鑰匙一樣,無法跟另一個房間的我聯絡,甚至不知失聯的是帶筆的那個我,還是假裝「社會化」的我。
因此,我不能時時再爬牆出去看外面的世界,我像少了一塊零件的人,邊走著邊掉落了大半,因此這本書稿也拖稿了大半年,我不知道將自己關起來的是哪一個我。
我也很少提母喪的事,因為當我要提起時,整個人就像跑氣的氣球一樣「咻」的就飛走了,找不到任何基地回送訊息。
直到二〇二二後半年,在家裡整修的另一邊,沙塵不斷飄過來的那剎那,我在一個小方椅上匆匆地打開了電腦,急切地寫下了收在這本書的〈在欲望的人間罐頭裡有雙死魚眼〉的文章,寫下了並不是屬於自己的霸凌故事。
終於,那個拿著筆的自己破門來找我了,讓我想起小二時學會寫作文的那年,也是我最害怕父親怒氣沖沖回家的那一年。結果又再一次,我又被拿著筆的那個我給拯救了。
幼年為躲避家中吵罵聲,曾躲在書店拚命閱讀(想思考出這世界是什麼道理)的我,到多年後至親離開,內心破了個大洞的我,再次地被文字給拯救。無論是能讀進去的還是能寫出來的,我都渴望像某些作家一樣,能誠實地寫出人生的粗礪,並且從粗礪中長出些強悍的溫柔。
就像蚌一直吃沙,終於吐出光亮來。
原來即使心中破了一個大洞,我還是想寫啊。這樣的我,連自己都愣住了,原來想寫的我一直在導航。
也原來我不只想當我母親眼中「不一樣且可以多點自由的女人」,我還想讓不知哪裡漏了氣、心有破洞的人,跟我一起都爬出牆外,回頭興奮地告訴彼此,那些「只有文字看得到」的東西,它可以寫嗅覺、聽覺的深層記憶,它也可以讓看到的都顯露真實。
它更可以讓曾做對了某一件事的那個自己,產生了自癒的記憶,掉頭回來接住本該長大,卻突然脫力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