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走過死亡幽谷的跫音
兒子谷神過世已將近一年。這一年,可說是我人生至此,最悲慟、慌亂、困頓與難過的一段時光。
雖然地球照樣轉動,太陽依舊照耀,我每天還是得照樣過日子,但經常就那麼一瞬間,或是在捷運車廂裡、與友人聚會的餐桌上、和妻子晨間散步的途中,「兒子已經不在了!」的想法驀地浮上來,我心頭就一陣酸緊,覺得眼前的一切忽然變得陌生,失去了眞實感,恍若夢幻泡影。
眞是塵世如幻、人生若夢啊!但終究不是世界淪為夢幻泡影,而是兒子和我的人生成了夢幻泡影。
我只能提醒自己,不要再把自己的不幸投射到外在世界,在將眼光收攏,返觀自身,不得不黯然接受兒子已經永遠離開的殘酷事實後,我才冷冷地靜下心來,坐在窗前,看著我在窗玻璃裡的模糊身影,默默回想自己是怎麼走過這段日子的。
剛開始,除了悲慟與不捨,更有太多的懊惱、追悔與自責,總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不好,才會讓兒子這麼年輕就倉促地畫下人生的句點。但再多的追悔也追不回兒子的一分一秒,只是讓自己像坐在旋轉木馬上轉啊轉,不過是在原地兜圈子而已。
接下來是一連串的喪葬儀式:做七時,我夜夜手持佛經誦念;吿別式裡,凝神靜聽谷神師友對他的緬懷與肯定;然後目送兒子的遺體火化、靈骨進塔,走完他生命的最後一程。這些儀式看似在以我們的慈愛為兒子鋪妥前往另一個世界的路途,但其實也是在滌濾我們的心靈,讓悲痛得到淨化與撫慰。
身為一個作家,臉書多年來已形同我的自媒體。谷神的吿別式後,我開始在臉書撰寫兒子驟然離世所帶給我的心理衝擊與反思,也接到許多老友、讀友、網友的留言或私信。瀏覽與書寫兒子過世所帶來的諸般因緣,成了我這一年來最重要的日常功課。
我的學長好友林衡哲私信給我:「……希望節哀保重。或許上帝要考驗你,讓你寫出更有深度的作品。」在後來與他的通話中,我說:「也許是上蒼認為我太不自量力、太自鳴得意了,所以伸手一個撥弄,就讓我那自以為是的幸福在瞬間崩解。」
午夜夢迴,我悲從中來。在朦朧中覺得自己已被點醒:在面對人生時,我還不夠謙卑,謙卑到知道自己只不過是在狂風巨浪中浮沉漂搖、渺小無助的一片浮萍。
或許上蒼想藉此考驗我:在我被殘酷的命運之箭射中後,我一向所信持的人生信念、價値觀在被劇烈搖撼之後,是否已經崩壞,淪為廢墟?
後來,我從網友處得知陳文茜在「文茜的世界周報」轉貼了兩篇拙文,我私信謝謝她,她也回我:「關於死亡,走的人未必痛苦。生命的逆境,考驗的往往是活著的人。」我想,這也是幾乎天天受病痛折磨的她的肺腑之言。「生命之事,只剩餘生,能否多一點善,多一點貢獻。」
的確,回復本來面目的谷神已一片淸淨、無知無覺、無苦無樂、不動不搖;在悲痛、不捨、懊惱、追悔、自責的只是還活著的我們。但若一直耽溺在這些負面情緒中,無法自拔,不正表示自己已被苦難糾纏住,甚至打趴在地了嗎?
「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繼續悲觀虛無,只會讓我陷入更大的苦難中。我要勇於接受考驗,像扛起十字架般扛起自己的苦難。老天用惡運來折磨我,我就用「在餘生裡多一點善」來對抗它、回報它,以善制惡,這樣我才能戰勝苦難、擺脫苦難,進而超越苦難。
我說:「谷神把他尙未用完的生命又歸還給我們夫妻,三人的生命因再度纏連而得到延續。」這幾個月來,我經常在想,我們要用或能用因他而得到延續的餘生做些什麼?
在私領域,我們會展現歡顏,除了把谷神一直帶在心上,陪我們一起繼續品嘗人生的諸般況味外;也希望他能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存在」,所以為他設立了一個網站:「王谷神的平行宇宙」,讓更多人了解英年早逝的他做過什麼事(以3D動畫為主);也為他編了一本《山下有風:王谷神圖文集》,蒐羅他近年來的圖文作品。這些顯然都不完整,但願大家能從中看出他短暫人生裡的留白之美、侘寂之美。
在公領域,我則要將自己在遭逢喪子之痛後,觀察自己思想與心情的變化、如何得到療癒與重建人生的過程,還有做為一個父親來不及對兒子說的話等等,筆之於書,與眾生分享,特別是給有類似遭遇者借鏡。
人生自古誰無死,但千古艱難惟一死。兒子的先我而去,也讓我對生命與死亡做了很多思考。我覺得現代人跟死亡的關係已變得相當疏離,死亡成了一件讓人感到焦慮、驚惶、恐懼的陌生事體。其實,如何「活得充實」,需要學習;如何「死得安詳」,同樣需要學習;在這方面,我也提供了一些教材,給想要為自己準備一個溫馨、自在、有意義、莊嚴、詩情畫意、乃至於別開生面、瀟灑之死的人做參考。
最後,經此劫難後,我也學會了謙卑,謙卑到能夠懷疑、承認自己以前所堅信是「對」的,很可能或者其實就是「錯」的,而不再那麼自以為是、大言不慚。另一方面,我也學會能更慈悲地看待社會上的各種紛擾與仇恨的製造,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用自己的方式為眾生的安寧再略盡棉薄。
王溢嘉 二○二三年二月
附錄
塵.星
嚴曼麗
小朋:
今天是除夕,媽媽想給你寫封信,雖然不曉得要寄到哪裡。
十幾年前你到國外念書,後來就業,儘管偶而用用伊媚兒,媽媽都沒正式給你寫過信,我們只在MSN、Skype、Line 上頭隨意聊聊。那時候你遠在大洋彼岸,透過這些網路管道,媽媽覺得你近在咫尺。
半年多前你搭火船遠走高飛,什麼都沒帶,隻身前往我無從探訪的地方。媽媽知道你再也不回來了。
不回來,你也什麼話都沒留給媽媽,所以媽媽只好到夢裡去找,到你沒帶走的一屋子東西、滿檔案圖像和文字裡去找。
有一晚,媽媽看到你趴在床上,沒蓋被子,過去要給你蓋被,你竟坐起來了,我說你這樣會著涼的,你笑笑。我問你餓不餓,媽媽幫你煮碗麥片好不好? 結果沒聽到你回答,我就醒了。那是在你遠行後沒幾天。
那段時間,媽媽完全和你說不上話,沒有任何管道。姊姊說在夢裡看見你開門,她想抱抱你,你卻跟她說要「趕時間」,你趕著去哪裡呢?
媽媽不知道你去了哪裡。你一位據說能「觀」的堂姨說你是從天上來的,現在直接回天上去了。「天上」是個怎樣的地方? 媽媽想得到的是你會不會就成了「山下有風」那恆常存在的風?
縱浪在大化之中,瀟灑自在,無羈無絆無罣礙。
因此,當風來時,媽媽會覺得你就在身邊。那一晚,不知道為什麼,媽媽明明很累,睡意卻變成魘,黑暗中一堆怪異圖像不斷閃現。後來在似睡非睡之間,明顯感覺有涼涼的風,媽媽看見你穿著一身黑衣黑褲,帥氣坐在吧檯前的高腳凳上,笑著問我:「妳為什麼會這樣想?」
小朋,媽媽眞眞切切聽到你的聲音了,而且眞眞切切知道你問的是關於「深海魚」那個你來不及完成的動畫構想。媽媽想,至少幫你把故事大綱寫出來,做不成動畫,做繪本也行啊。「深海魚」的發想你說過,媽媽一直覺得那會是個有深意的短片。
其實,媽媽最愛聽你聊點子談構想。有一回,你不動聲色秀了五秒鐘的「比目魚隱形」動畫,當時媽媽超驚喜的。那是你的第一個動畫,二十年前你還在申請學校時的習作。
後來,你在SVA發表畢業作品《Hallucii》、回台後獲得文化部補助的動畫影集《看見你的氣味》提案、去年你考慮以「夢」作短片的主題,這些構想醖釀過程的艱辛和愉悅,媽媽很高興你都能同我和把拔訴說與分享。
你有很多想法,你希望能孕育出獨特的角色。你說過角色是動畫的靈魂,設計好角色,編織好故事,媽媽知道你一直想為台灣動畫創造出色的作品。
只是,「創作」的路子走來艱難,而且注定孤寂。前年你在住家附近發現一隻老貓,你素描了這貓的一身愁苦,還吿訴我說這是隻「厭世貓」。後來你為這貓造了許多型,打算做成NFT。我建議你不妨為牠寫個故事,說不定會是個有趣的角色。
不過,這只是媽媽的一廂情願。你向來長於圖像思考,而我則習慣文字,所以自然希望你用文字表達。何況,媽媽一直認為你的文字不僅影像感飽滿,視角別致,更混搭詩意與幽默,有屬於你個人的鮮明風格。很多年前你在部落格發表過幾篇科普文章,我覺得不下於把拔,可惜那些作品沒有留底,再也無處尋覓。後來你寫得不多,但在臉書偶見的篇章,還是看得到你一貫對意象呈現細膩而精準的要求,以及對純粹與質感的堅持。也許這正是你的天賦,天賦難得,所以我和把拔才會鼓勵你行有餘力的話不妨也試試圖文書。
都說創作者能預知自己的未來。現在回看,你的《Hallucii》雖然為你掙得了不少獎項榮譽,卻也讖言一般預示你的生命,你以為已經突圍,其實是陷入更大的困局中。
為什麼會這樣?小朋,你剛走遠那幾天,媽媽一直悔不當初。如果當初不是那麼急切讓你不足齡便入學,慢一年,不一樣的「開始」,你的人生會不會就不一樣了呢?走在不同的路上,遇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際遇,做不同的選擇……把你導入那個「開端」,看來是媽媽錯了,媽媽沒法子原諒自己。
一九七九年雙十節前一天,媽媽和把拔在一場和醫界前輩的座談會後晚宴中,該你出場的時間還沒到,你就迫不及待的來了;原本可以在數位藝術圈子再玩個幾十年,你卻在二○二二年的「五四」文藝節無預警退群,說走就走。
小朋,你讓媽媽親睹了一個人整段的人生,但這並不正常,「正常」應該是只能看到半段,父母看到孩子的前半段,孩子看到父母的後半段,而你竟然讓媽媽看了你「整段」的人生。
來去一遭,儘管我們都是廣袤宇宙間的微塵,可你這粒小微塵卻是媽媽心眼裡的星鑽。
如鑽之星都住天上。
今夜,有雲。媽媽想,你會不會就在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