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可是乾杯瞭噢,你呢?
二○○九年,我在臉書Facebook粉絲專頁開始發錶文章。
本來,對於所謂的「粉絲專頁」我是很猶豫的,總覺得這樣做有「商業」、「偶像化」的嫌疑,違背自己寫作初衷。不過,隨著在專頁上發錶的一些小文章得到讀者們老友般的親切迴應,我剋服瞭某種近乎潔癖的恐懼感。我發現,許多朋友──不管是過去的讀者、聽眾或者是新認識的網友,都跟我一樣享受這樣的交流。漸漸,我在這裡發錶更多的生活見聞、隨筆,更多朋友也紛紛加入這個園地,在這裡貼留言、或貼文、貼圖、貼連結,讓我感受到齣乎意料之外的熱情。
我在這個地方得到的經驗和過去在傳統媒體完全不同。首先,這裡不受時間、空間、規格、收視率等限製,不但即時、直接,並且隨意、隨緣,想說就說,不想說時也沒有非說不可的壓力。更理想的是,必須是對你有興趣或「按讚」的人纔能來到這裡參加互動。這使得這個專頁既擁有主動性,又不乾擾其他不相乾的人,創造齣瞭一種既有媒體似的開放性,又有「好朋友聚會」似的封閉性社群。
我玩興大發,除瞭常在上麵隨手發錶一些生活隨筆,還不斷地在這個專頁上試試一些沒做過的事,諸如:徵求網友貼文、迴應讀者睏惑、為朋友的愛情疑難雜癥公開徵求顧問,或者針對某些生活情境做意見調查(叫蚵仔煎還是雞蛋海蠣餅對陸客更有吸引力?)、甚至在腸枯思竭時像公開徵求我創作劇本中需要的情節……
記憶最深刻的一次是我心血來潮,在臉書的粉絲網頁上辦「歡樂派對」。我從派對前三天前開始預告,屆時,派對將從晚上六點鐘持續到隔天淩晨一點鐘,我將開放專頁塗鴉牆,以「那些讓我覺得快樂的事」為主題,讓大傢自由提文,和所有朋友一起共享。
派對當天,我像個緊張的主人,從下午五點半就開始在網頁上預告瞭。不但如此,我還貼瞭YouTube上我喜歡的音樂連結,為即將開始的派對暖場。
看我一個人戴著耳機在電腦前麵搖頭晃腦,雅麗小姐問我:「你在幹什麼?」
「啊?」我拿下耳機。
「你在幹什麼?」
「開party。」
「開party?」她一臉不以為然的錶情。
「嗯。跟幾十萬人一起開party。」
「幾十萬人?」顯然規模龐大,雅麗小姐可有一點興趣瞭,「在哪裡?」
我指瞭指電腦螢幕。
「真的假的?」
「真的。」
我把計畫告訴雅麗。她聽完隻是搖頭說:「你別發神經瞭,我看啊,到時候一個人都沒有,隻有你一個人在那裡自high……」
被這麼一說,我心裡濛上瞭一層陰影。不過,我還是嘴硬地說:「會的,到時候一定會有一個體育場都裝不下的人來參加我們的party。」
六點整,我在網頁上貼上瞭黑眼豆豆先生的〈Tonight’s gonna be a good night〉的YouTube連結,並且開放瞭塗鴉牆上權限給所有人,我宣布──派對開始!
邊聽著黑眼豆豆的音樂,我好奇地另外開齣一個新網頁,想看看到底有沒有人來參加我的派對。
新網頁一齣現,我驚訝地發現剛剛貼上去的音樂連結已經不見瞭。
明明音樂還在耳邊響著啊……不會吧?消失瞭?網頁偏偏這時候齣問題?我屏氣凝神,又按瞭幾個click之後發現,原來黑眼豆豆先生的YouTube連結,已經被後來的貼文,沖到第七頁去瞭。
「天啊──」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刷新瞭一次網頁,結果,原來的貼文又被更多的留言擠到下二、三個網頁。又刷新一次網頁,結果仍然還是一樣。
「怎麼瞭?」我的叫聲引來雅麗的關切。
「客人……」我壓抑不住激動的心情,指著螢幕說:「都來瞭。」
雅麗站在我的身後,用不可思議的眼光,看著在我刷新下,一篇又一篇的貼文,河流似的在螢幕上流動著。
沒有想到一個人在傢裡也可以這麼high……
這些留言,情緒都跟我一樣驚訝、一派興奮、高亢。我又隨手打開一個連結。
侯大,真的是你嗎?讀你的書快二十年,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和你一起開party。太興奮瞭,送上我最愛的一首歌!祝大傢今晚都能high到最高點。
熱情的網友們貼上來的音樂數量多到根本來不及消化,隻能聽完一首,隨著畫麵刷新隨機跳齣最新的連結,就聽哪一首。我就這樣,在情緒高漲的high歌之中,盡情打開留言,並且忙著迴應。
各式各樣的貼文、圖片、音樂、影片都有。有人po上對彼此的祝福、有人po上自己小孩學走路的影片,也有人po上不同時期在演講、簽名的場閤與我閤照的照片。還有人宣布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立刻有朋友po上來各式各樣的生日快樂歌……
興緻一來,我找齣幾本著作簽名、拍照、上傳。
有獎徵答:在一場正式的四百公尺賽跑中,你奮力嚮前跑,超越瞭最後一名,你是第幾名?請在下麵的留言欄留言。猜對的人我要自己掏腰包送簽名書。隻有十本書噢,動作要快。好,現在開始。
纔發文,留言欄立刻被塞滿瞭各式各樣的答案。(標準答案賣個關子。提醒大傢,「倒數第二名」不是標準答案。)
我找齣前十名答對的朋友,發信去問他們的住址和真實姓名聯絡電話,不到五分鐘,十個朋友的住址、電話和真實姓名已經留在我的信箱瞭。
看著這些個人資料,我心想:天啊,大傢對我未免也太信任瞭吧?
音樂忽然停瞭。我又刷新瞭一次網頁,發現我已經錯過十幾個頁麵瞭。我隨手又點瞭一首網友貼上來的音樂,耳畔又恢復瞭響聲震天的熱鬧。派對歡樂的氣氛持續著,我感覺得到,陸續有更多的朋友加入這個川流不息歡樂派對。
一切對我來說都新鮮、驚喜、前所未見。
有讀者po上來他最喜歡的景點。也有讀者po上來他最愛的餐廳、最不可錯過的菜單。還有讀者po上來她的新生兒的照片。她說:她開始讀我的書的時候是個憧憬愛情、婚姻的國中小女孩,現在她已經身為人母瞭,她很喜歡自己的丈夫、孩子,喜歡自己的生活,想和大傢分享自己的快樂……
還有遠在日本讀書的讀者,告訴我,日本下雪瞭。東京的雪夜,她一個人在遙遠的北國感受這來自傢鄉的溫暖,淚流滿麵……
就這樣,我一個人在書房,擁有瞭分布全世界各地的朋友的陪伴,一點也沒有感覺到時光流逝。我把電腦聲音接上喇叭,讓歌麯從音箱播放齣來。我點開瞭一個又一個的留言、一張一張的照片、一首一首的歌聲、影片文字,熱鬧、吵雜、喧囂……
網頁上,有大剌剌地對全體發言的貼文,也有誌同道閤的小社群在某個話題底下各自聊開,最誇張的是連網購的人都上來促銷他們的產品瞭……高亢的音樂聲中,時間、空間的隔閡消失瞭,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也消失瞭,幾萬人就這樣在網頁上流動著,此起彼落的起鬨、笑聲,彷彿可以觸摸、可以看見、聽見。
一切是那麼地栩栩如生,一切又是那麼地不真實。
專頁上,一則新留言映入我的眼簾。
侯老師,過瞭很久之後,我還是常常會想起那件事。謝謝你。我是謝政傑,我一切都好,我會繼續長大,請不用為我擔心。
謝政傑是《危險心靈》裡麵十五歲的叛逆青少年。我筆下的虛構人物當然不可能寫信給我。隻是,這個留言讓我會心一笑,感到一種無比的溫暖。寫過膾炙人口小說《包法利夫人》的福樓拜曾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Madame Bovary,c'est moi.)」
我相信,任何作者或讀者,隻要被故事中的人物感動,他們的內心世界,都曾經將心比心地與那個角色閤而為一。從某個角度來說,謝政傑就是我們,是任何一個曾被故事感動的人。
讀著這段留言,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瞭飽受挫摺的謝政傑在《危險心靈》裡麵最後的篇章決定不再說話,落寞地被安排去看精神科醫師的畫麵。那時候,謝政傑說:
我常常想,如果人與人之間,在一起的目的都隻是單純地為瞭像這樣瞭解彼此,那該有多好……
在這麼一個充滿矛盾、衝突、猜疑、對立的現實世界裡,和一群如此熟悉的陌生人,用著這麼特別的方式,共同分享靈魂深處對美好的共同渴望,想著如此的因緣際會,分不清楚到底是感動還是感傷,我發現自己的眼眶已經潮濕瞭。
我決定去找瓶紅酒來,打開,為自己、為這麼多未曾謀麵的朋友、為這個熱鬧的場閤乾上一杯。
一杯紅酒下肚之後,我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拿著紅酒杯,開始自拍,並且傳上臉書專頁。
「乾杯啦!」我說。
「好主意!」立刻有人迴應。
還有人錶示,要立刻到樓下便利商店買酒。
不久,網頁上充滿瞭各式各樣舉杯的朋友的照片,有獨照也有閤照的。
在傢裡開pa最過癮瞭。有人說。沒有酒駕問題、也沒有安全問題、更不用擔心壞人就在你身旁!
各式各樣的乾杯祝福蜂擁而齣,祝暢銷的、健康的、緻富的、心想事成的、祝福社會、祝福國傢、天下太平的……
「乎搭啦。」這樣的聲音此起彼落。
就在我幾乎都聞得到從螢幕上散發齣來的酒精味道時,另一則令人興奮的留言也齣現瞭。
還記得我嗎?寫過這首詩的:
與君歌一麯,請君為我側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哈,我拍手叫好,要不是李白穿越時空來瞭,就是我們的派對變成主題派對瞭。不打緊,有緣無緣大傢來做夥,燒酒喝一杯,乎搭啦──
這首〈將進酒〉我小時候背過。我開始一句一句地和李白一起唱和,交互朗誦。
主人何為言少錢,
噢喲,當主人的說什麼沒錢嘛,
逕須沽取對君酌。
隻管去買酒來喝就是瞭。
五花馬,韆金裘,呼兒將齣換美酒。
你們傢什麼BMW、Chanel都拿去賣瞭吧,叫你兒子拿錢去買酒來喝,
與爾同銷萬古愁。
人生海海,海海人生啦,讓咱們就這樣喝到天長地久吧……
夜漸漸深瞭。越來越多人舉起瞭酒杯,把照片po上來,加入瞭這場歡樂的派對。我把喝光瞭的酒杯、酒瓶拍下來,po上去。寫著:
我可是乾杯瞭噢,你呢?
像這樣。
更多乾杯照片被情義十足地貼上來。
我可是乾杯瞭噢,你呢?
像是山榖的迴聲似的同樣的迴應,被貼上來,又貼上來。
更好玩的是,還有人貼上來各式各樣的下酒菜……
光是看照片上的那瓶空酒瓶,大概不難猜齣那晚我的神智狀態。我甚至企圖模仿相片中網頁左上角的照片那樣,坐到一大疊書本上,拍照上傳,展示自己的平衡感(或是愚蠢),幸好英明的雅麗小姐當場製止瞭。
就這樣,我一個人聽著讀者貼上來的音樂、看著這麼多美好的情意交流、穿梭著,直到淩晨一點鐘,雅麗小姐拍瞭拍我的肩膀,指瞭指手錶。我利用僅剩的一點點清醒,感傷、不捨地貼上瞭事先準備好的《魂斷藍橋》主題麯……
或許是紅酒的緣故,隔天我醒得比平時早些。我有點頭痛,去找瞭顆止痛藥,就在陽光灑落的窗戶旁,邊喝水邊吃藥。
一想起昨夜的那場歡樂派對,我好奇地坐到電腦桌前,點開瞭螢幕上的臉書專頁。
沒有任何杯盤狼藉、也沒有任何躺在地上、沙發上必須收拾的男男女女……我忽然開始懷疑起來,昨夜的嘉年華會,一切的高潮,真的發生過嗎?會不會像溝口健二的電影《雨月物語》一樣,男主角一覺醒來,發現一切浮華隻是夢境?
幸好網頁上的留言,為昨晚留下瞭見證。我數瞭數,朋友們光是貼上來的影音、歌麯連結就有上韆則,其他貼文、貼圖更是不計其數。
太多事都在我意料之外。
在這之前,我從沒想過,寫在臉書上的小文章、或者是發生在網頁的這些事,會當作「作品」來齣版。因為對我來說,這些生活瑣事、小品,一直就是作者的「生活」。而做為一個專業作者,他的「生活」和「作品」應該是不同的纔對。
那時陽光亮晃晃地,穿越窗戶,落到我的座椅上。麵對著這麼真實,卻又瞬息即逝的一切,我忽然有種新的體悟。我一直記得那天早上陽光曬在我的腿上微微的暖意、乾乾淨淨的螢幕、宿醉的頭痛,以及對應在我心中那種清明的感覺。
或許麵對時間流逝、人事變幻這麼巨大的無常,誰也無能為力。但是,如果有一支筆,或者就能捕捉一些記憶、感覺,試著盡力把許多美好的瞬間保留下來,哪怕細微得像是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筆下瑪德琳(Madeleine)小餅乾留下的氣味……
我不確定我做得到做不到,或者是能做得多好,但就在那時候,我改變瞭想法,開始有瞭齣版這本書的念頭。
一、兩年後,在這本書的齣版前夕,當我整理好這些大部分發錶在臉書的小文章,並且把所有的篇章名字都列印齣來,攤在桌上,試圖從其中找齣這本書的書名時,我發現這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
我就這樣抓耳搔頭,煎熬瞭一個多禮拜的時間,忽然想起瞭那個舉辦歡樂派對的晚上。不難理解,為什麼當《我就是忍不住笑瞭》這個書名映入眼簾時,我心想,就是這個瞭──
我就是忍不住笑瞭。就像我們想起自己喜愛的父母、孩子、戀人、朋友時,臉上自然而然流露齣來的錶情一樣……
我心想,讓我們聚在一起的力量,與其說是共同信念,還不如說是對歡笑、美好的共同渴望。
我在電腦上打字,把這個書名在稿子最開端打瞭下來。我看著這個書名,反覆推敲。
我就是忍不住笑瞭。我就是忍不住笑瞭……這樣唸著,不知道為什麼,腦海浮上瞭已故好友羅曼菲的笑容。
那時,因為癌細胞腦部轉移,曼菲不得不接受脊椎穿刺檢查。不幸檢查後,發生瞭頭痛的併發癥。
「為什麼別人做穿刺都沒事,我做穿刺就發生穿刺後頭痛呢?」她皺著眉頭問我這個擁有麻醉專科資格的好朋友。
解釋瞭半天脊髓液外流等等專業名詞後,我說:「這種併發癥最常發生在孕婦還有年輕人身上。你不是孕婦,所以,最可能的理由是……」
「我還很年輕?」曼菲說。
我點點頭。「應該是這樣吧。」
「哈,」她聽瞭忍不住大笑一聲,開懷地說:「這倒是最近聽到,難得的好事一件。」
那是她典型的笑容,爽朗的、豪邁的。
一直到瞭她病情惡化到瞭不可收拾,明白自己隨時可能離開這個世界,她還跟我說:「其實啊,比起你們活得更久的人,我這樣的人生也有好處。」
「好處?」我看著她。
「至少我的人生,不用經歷老年這個我不喜歡的階段。」
「是啊,」我想瞭想說:「有一天,你會比每一個人都更青春、更美麗。」
說完,她笑瞭起來。
我一直記得她那個笑容。
那樣的笑容,也正是我最想說的。
隻要還保有笑容,我們就保有瞭對美好的想望與對生命的幽默。隻要繼續保有瞭這些,不管發生瞭什麼,我們知道,我們終將可以堅定、安好地走下去。
是的,我就是忍不住笑瞭。
我想像書是一個即將開始的歡樂派對。序文像是個站在入口的主人,舉杯招呼所有的賓客。在歡樂派對即將開始前,主人冗長的緻辭似乎是不閤時宜的。因此,我決定先乾為敬,歡迎大傢,並且大聲宣布「派對開始」!
開場音樂響徹雲霄。光是那樣想著,我已經有幾分不請自high瞭。我高高地舉起空酒杯,有種高聲嘶嚷的衝動。
「我─可─是─乾─杯─瞭─噢,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