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上村松園生於明治八年(1875年),是一位活躍在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期的傳奇女畫家。作為畫壇「天才少女」,她15歲以〈四季美人圖〉參展第三屆內國勸業博覽會,獲得一等獎,這幅作品還被來日本訪問的英國皇太子看中而買下。此後,上村松園在日本畫壇嶄露頭角,不斷髮表優秀作品,並於1948年獲得日本文化勛章。
她一生致力於畫美人畫,線條纖細,色彩雅緻,洋溢著日本古典的審美與韻味。但是松園對於畫的藝術追求,並沒有停止在視覺感知的層面,她所渴望傳達的,是蘊含在溫文典雅的美人畫中、女性溫柔而不屈的堅定力量。她說:「我從不認為,女性只要相貌漂亮就夠了。我的夙願是,畫出絲毫沒有卑俗感,而是如珠玉一般品味高潔、讓人感到身心清澈澄靜的畫。人們看到這樣的畫不會起邪念,即使是心懷不軌的人,也會被畫所感染,邪唸得以淨化……我所期盼的,正是這種畫。」
松園作為一名畫家,一名畫美人畫的畫家,一名女性畫家,她的隨筆中,不僅記錄了創作的構思靈感與艱辛歷程,還有她的成長經歷與生命中難忘的邂逅,而更能充分表達她的思想的,是關於女性如何生活、處事的論述。松園推崇傳統的日式美,認為這是最適合日本女性的審美表達,而對於隨波逐流、學著歐美人的樣子把自己弄得不倫不類的打扮,她則保持懷疑態度。她冷眼觀世,「然而如今世人,都醉心於『流行』,從和服的花紋到髮型,不管什麼都追在『流行』的後面,卻從不考慮是否適合自己」;卻對真正的美充滿熱心,「我希望婦人們能各自獨立思考,找到什麼是真正適合自己的。」在審美打扮上,松園希望女性能夠找出獨屬於自己的風格,而不是一味被潮流所左右,這一點與Coco Chanel的名言「時尚易逝,風格永存」,是多麼不謀而合。
上村松園的「傳奇」,除了表現在她出色的作品上之外,還因為她波瀾起伏的人生。當她還在母親腹中,父親就去世了,母親仲子帶著兩個女兒,一人經營起家裡的茶葉鋪,支撐家計。在明治時代,女性被認為「只要學端茶倒水、做飯縫衣就夠了」,而松園卻因為熱愛畫畫,開始進入繪畫學校學習。親戚朋友們都不理解,紛紛指責「上村家把女兒送去學畫,是想要幹什麼?」,幸而松園有一位開明達觀的母親,她堅定地支持女兒的夢想,送她去學畫,盡可能地給松園提供穩定的學習環境。
松園回憶起溫柔而慈祥的母親,描繪童年時與母親的生活點滴,不禁讓人為這對相依為命的母女動情落淚:
我十多歲的時候,母親去親戚家,我和姐姐在家等母親回來。但左等右等,也不見母親回來,我很擔心,就拿著傘,從奈良物町穿過四條大橋,去接母親。當時下著雪,是一個寒冷的冬夜。還是小孩的我非常想哭,終於走到了親戚家門口,正好,母親起身準備回家,看見我,「啊」地一聲顯出吃驚的樣子,接著又很高興地說「你來了啊,哎呀,哎呀,一定很冷吧」,說著把我凍僵的手握在母親的兩掌之中,為我搓熱。
「母親!」我用哭腔叫道。
「啊,你來接我了啊,這麼冷的天!」母親說著,握住我凍僵的雙手,一邊呵氣一邊揉著。我不禁流下了淚水。
母親的眼中也浮起了淚光。雖然是件平常不過的小事,但此情此景,我卻一生難忘。
雖然有了母親的支持,但松園的繪畫道路依舊坎坷。在女性受教育尚不普及的年代,繪畫學校的女學生很少,出門畫寫生時也不如男學生那般方便。更有甚者,有嫉恨她的人,在松園展出的作品上胡亂塗鴉。松園坦誠,有好幾次,她都想到了一了百了。
然而,照亮這崎嶇幽暗道路的,正是松園的幾位老師,他們也是日本畫壇中如燈塔般矗立、為後輩照亮前路的偉大人物:鈴木松年、幸野楳嶺、竹內棲鳳。在松園的回憶裡,三位老師畫風不同、性格迥異,但都對藝術充滿熱忱、對學生十分愛護。從松園與老師的互動中,可以窺見那個時代日本師徒之間的傳道方式、繪畫技巧,還能感受到一代大師在日常生活中的真情流露。
有時候先生會畫描繪雨中場景的畫。如果只用溼毛刷把畫布刷一下,水氣只能停留在表面,不能充分滲透到絹布里。要讓水氣充分滲透,不僅要用毛刷刷,還要用溼布巾「颯颯」地擦,情況才會變好。之後在上面畫柳樹或別的什麼,再在上面用溼布巾擦。擦的時候絹布會發出「啾啾」的聲音。先生頻繁地擦,隔壁房間的小園就走出來用可愛的聲音說:「阿爸,畫在『啾啾』地叫呀。」於是先生應道:「嗯,畫是在『啾啾』地叫呀。再給你做一遍吧。」就又在絹布上「颯颯」地擦。我曾經在一旁給可愛的小園畫過寫生。如今突然拿出當時的寫生冊來看,不禁思緒沉浸其中。
松園的母親還沒生下她時,就成了單身母親;似乎是命運的相似,松園在27歲未婚生子,作為單身母親撫養兒子長大。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她經受了怎樣的流言蜚語、指指戳戳,可想而知,但松園絲毫沒有提及這些不愉快,相反地,在她的隨筆中,盡是與兒子松篁相處時的幸福回憶。
兒子松篁也和我一樣喜歡金魚。到了冬天,我就用粗草蓆把金魚缸包起來放在暗處等待春暖花開,但松篁總是等不及春天來,常常把走廊角落的魚缸上的草蓆掀開,從縫隙看裡面。當他看到心愛的金魚像寒冰中的鯉魚一樣一動不動,馬上顯出擔心的神色,於是拿來竹枝,從縫隙間去戳金魚,看到魚動了,就露出安心的樣子。
我耐心地教導他:
「金魚在冬天要冬眠,你這樣把它弄醒,它會因為睡眠不足而死掉的……」
兒子松篁似乎不明白金魚為什麼要在水裡睡覺,只是苦著臉說:「可是,我擔心呀……」說著,回頭看了看魚缸。
不知是否是畫家的血液得到了傳承,松園的兒子上村松篁和孫子上村淳,也都成為了日本畫壇知名的畫家。對於這一點,松篁說過:「母親並沒有教過我畫畫需要注意什麼,但她始終勤奮努力的身影,是她留給我最大的遺產。」這大概就是,最高境界的教養,不是對孩子「耳提面命」,而是讓孩子「耳濡目染」吧。
在世俗生活與藝術道路上飽嘗艱辛的松園,深深體會到,女性要想在這世上生存下去,必須堅強,必須自己拯救自己。
人活一世,實際上就像乘一葉扁舟羈旅,航程中有風也有雨。在突破一個又一個難關的過程中,人漸漸擁有了強盛的生命力。他人是倚仗不得的。能拯救自己的,果然只有自己。做人不出色,其創造的藝術也無法出色。因為藝術是由創造者的人格所限定的。筆上所描畫的是自己的心,即便總是注意著在人前裝模作樣,如果內心沒有表裡如一的真誠,是不行的。不斷地反省自己是極其重要的,人類正是因此才會進步。
堅強、自省、保持真誠,松園從七十多年繪畫生涯中提煉出的感悟,又何嘗不適用於我們的人生呢?
在審美上擁有屬於自己的風格,在事業上持之以恆、勤奮精進,在生活上堅毅剛強、勇敢面對,這是上村松園身為一個畫家、一名女性,想傳達給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