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浮浪」青年、海人與海事
蔡宛璿(詩人)
結構和機遇/在海風中漸漸變硬/黏在一起
閱讀這本詩集時,我彷彿與一位來到海港生活工作的青年同在現場。而這位青年的祕密身份,是詩人:他以細密的觀察,支撐齣一張透著波光的文字之網,我便逐步被誘捕進這些以海港為集散地的人事物,所構成的一幅幅鮮跳的生活圖景中。迴顧四麵環海島國臺灣,所產齣的海洋書寫,卻少得令人喟嘆。但現在,我們終於迎來瞭,一本以海岸生活圈為書寫對象的詩集——《浮浪》!
譚洋的詩,擅於掌握從某個場景開展的敘事線,看似是種隨性述說,卻有著令人感到愉悅的流暢和律動。事實上,這些如此貼近口語或日常對話的文字,幾乎褪去瞭多餘裝飾,有時讓我幾乎忘記我正在讀詩。而我認為,這樣「貼地」且相對「鬆弛」的文字,在對主題的掌握同詩意的拿捏上,恰恰是十分不容易的。也可能因為如此,我認知到他的詩文魅力,即是當讀者進入瞭詩中敘事之流時,在某個不經意時刻,遇到作者輕巧地撥送齣的一排浪花、一股氣流,使我們突然得稍加停頓、感覺,或使我們的視線退遠,在麵對那些已經開始令我們產生親切感的被描述事物時,有瞭調動觀看距離的彈性。這些詩,即便其中少數可能略顯過於平淡,但它們和有些刻意透過文字去彰顯作者性情,或企圖展現書寫技藝而精心雕琢的詩,產生瞭明顯的差異。相較之下,我更加喜愛這種被生活真實澆灌孕育、對其命題反覆咀嚼與經驗(或者說書寫者被其命題反覆咀嚼與經驗),從而枝開葉展的詩文字。
《浮浪》以四輯組成,分別為「船仔人」、「兩行水手」、「遺落港」、「防風林裡的碎浪」。裏頭的大部分詩作,呈現強烈的現場感和身體感。在詩集的第一輯「船仔人」裡,前半輯的詩,如同一係列有關海港工作現場的田野觀察取樣紀錄,我們能感受到寫詩的那人,既是個生活者,同時也是這個海港生態圈的見習者:
每艘船總有這麼一個船員
靜靜下樓抽油 掃地 清理救生衣
提醒你不用講他的名字
然後隱沒在下一班船的廣播裡
——〈沒有名字的大哥〉
在海腳傢裡
擺一張大圓餐桌
有時是美夢
有時是嘲諷
——〈無人〉
但漸漸地,有些句子在輕鬆一如闡述身邊小故事的節奏中,帶齣瞭第二層現實,例如:
來源成謎的深海大魷魚
在每個人都認得的油鍋裡滾
別的魚都找到
屬於自己的砧闆和湯鍋
不會掉進這裡來
——〈漁市〉
或形式鮮明且統一的「兩行水手」一輯裡的:
「說『去海邊一下』,就是要帶些東西迴來。」
他在吧檯聊起,拎著酒杯像扣下魚槍闆機。
——〈獵人〉
到瞭「防風林裡的碎浪」一輯裡,多是近兩年的作品,除瞭書寫方式的轉變外,我們也可以看到一個愈發成熟的詩人筆觸。同時,不少處的詩中所反映齣的,則是某種粼粼的內在現實:
水深及膝的地方
其實沒有浮力
波浪在那裡爆炸,死去
看似最安全的地方
那水深其實最難站起來
——和生活多麼相像
——〈碎浪〉
還有些詩,顯示齣對現實的刺問和批判——即便某些詩作中的批判,是基於對被書寫客體的深刻理解和關照:關於海洋資源的衰竭、關於海洋法規、關於海洋遊憩業、關於海沙問題、或關於一隻被獵殺的海豚及其背後的結構性網絡:
海風摻著實話刺進耳朵
鏢旗魚的三支槍頭
已經埋進船上人們背心的縫線裡
一頭倒鉤責任理念,一頭絞緊人情事理
剩下一頭在海麵上碎成北風
船隻緩緩輾過這些漣漪
——〈鏢〉
當然詩集中也有些語氣詼諧,且不乏黑色幽默浮動的小詩,例如〈「海人」〉、〈佈道者〉、〈不是故意的〉……用更輕巧的方式,挑起我們對主題的興趣或思考。
作為一本主題明確的詩集,詩作字裡行間,自然充滿各種海濱元素——但是,是以一個擔負其中一種工作者角色的視角,而非過客或遊人。透過這樣的視角所描寫的海人們,無論是有意識或更多時候是被生活和海洋律則推嚮各種日常搏鬥中,日復一日,或是「兩行水手」篇章中一則則句法簡潔但有效勾齣角色與環境之餘韻的人物速寫,在譚洋筆下,時常散發齣被海的巨大存在所浸透的遼闊無常氣息——當然有時也是一種近乎無可消解的等待或空缺氣息:鹽味的皮膚,無遮蔽的海平麵,有些刺眼且讓人因此披戴沉默的濱海時光。這些透過各個詩作線條,層層描繪齣的海港時空——即使他所書寫的海岸事物並不限於東海岸或花蓮,卻仿若融閤為一個名為「海岸人生」的結界,那裏頭,有一些被作者譚洋的文字定置網所圈圍與指認的人物、時間與氣味,以及受命運的洋流在或遠或近牽動後留下的短暫波紋。他筆下的人,尤其是那些船員海腳漁人船長,透露著海上勞動者的特有氣息和語言節奏,同時,讀者也能感受到,彷彿對他們而言,海洋是一條巨大彈力網,那些依存著它生活的人們,擺盪在「無能為魚」的生理條件限製、陸地生活的相對缺席、海上經濟活動的引力、和個體內在需求之間……然而終究多數的他們仍是,選擇一次又一次地,跳上船,齣海去——在詩人的見證下:
柔軟在柔軟地消逝
微小的堤防
永遠不變的昨天
像漁港和某個獨自垂釣的人
靜靜忍耐著時光
——〈命運〉
跋
理由
結果到最後
我喜歡海不是因為戶外
或者某個無需再提的女孩
隻是因為我活得
跟它,跟它上頭的人
有那麼一點像
當然你無法
扮演那些走得更遠
愛怨得更深
被浪和礁石
搗得支離破碎的人
請原諒我
當妳輕快地聊起這些
我總是吞吞吐吐
或看嚮天空
我遇見過一些
還不夠荒涼的顏色
這是為什麼
有時我滔滔訴說
有時我沉默
2022.1
後記
走嚮海的房間
這裡是長濱國中的職員宿捨。我剛好住到麵海側的邊間,從房裡的兩扇大窗看齣去,可以望見一小片長濱漁港,和更外頭的海灣。前幾年造舟週新船下水的沙灘,帶孩子劃船的海灣。旁邊是港嘴經年的淤沙被鏟起、堆積而成的淺灰色山丘。再外麵一點,前陣子有泡綿做的波特船,在近岸海域非常幸運地見到大翅鯨深黑色的背部浮齣海麵。
海是每分鐘不斷增修的天方夜譚。總是有那麼多的故事,那麼多飛揚或幽深的情境,在岸邊、在海上浮現。不論是我二〇一五年鞦天第一次坐賞鯨船來到太平洋,隔年成為海上解說員,再隔年有一百多天在甲闆上搖晃著説海洋的故事;或是二〇一七年開始學劃獨木舟和海泳,接下來幾年陪伴從幼兒到銀髮族的不同年齡層朋友,第一次將身體泡進海水的瞬間;或是二〇二一年底,來到海角天涯般的長濱,驚艷於海洋教育在體製的縫隙間伸展怒放——
我是甲闆上的旅客,海麵漂泳的誌工教練,海上成年禮的戒護劃手,一個喜歡遊泳與船,喜歡身體泡進水裡的人。我是一個有時寫字的房間,有自己的稜角和容積,卻在每次走嚮海時,被更開闊自由的世界擁抱、包容。我是大海和這一切麵前的一個小嬰兒,如同每一顆被浪打溼的石頭和沙粒,在水裡翻滾,同時感覺自己在飛。
十年前從東華華文所畢業時,我有瞭一本畢業作品詩集。但到瞭三年前將青年創作補助計畫結案時,我已經篤定:因為有瞭這些接近海的歲月,人生第一本詩集,必須與海有關。為瞭給自己認識的那些漁船船長和船員,那些聽聞過的議題和奇談,還有那些活在移動之中、又在生活裡追尋著停泊的人們,留下一些速寫的肖像,安穩收進洶湧流逝的時間裡。謝謝鼓勵、支援我繼續寫的每一個人以及小寫齣版,這個夢終於完成瞭第一步。
如果這本詩集裡有任何一個句子,或任何一個人在你想像中的形象,令你好奇,請不用猶豫,儘管去海岸或港口走走,找找他們吧。他們可能常在那裡,但不是永遠——海從來不保證讓什麼東西永遠不變。但來到海岸漫步或探尋的人,也從來不曾完全空手而迴。如果你去過海邊或山裡,你會明白我形容的感覺是什麼。
這裡是北濱公園。花蓮港的紅燈塔和美崙溪齣海口的沙灘每天對望,有時衝浪客看著賞鯨船繞過港嘴往外頭的太平洋尋找鯨豚。有時我也在這內灣,帶著浮標仰頭齣水換氣,朝船上的船員們遠遠地揮手。這是我接觸海洋的起點,新的故鄉,和我的歸宿。一碰到海水,我就迴來。
一起來弄溼我們的腳和身體吧,從一個句子或念頭開始。老穿著鞋子和套裝,你不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