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獨領江山有幾人
汪榮祖(歷史學傢,曾任美國維吉尼亞大學歷史係教授、國立中正大學文學院院長)
張大韆的大名如雷貫耳,天下之大無不識大韆其人,但真能知大韆者又有幾人?常人如筆者,去看大韆的畫展,看得眼花繚亂,很是熱鬧,卻看不齣門道。看得齣門道的藝術史專傢,又有高低深淺之別。吾友馮幼衡專攻藝術史,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藝術考古係博士,師從方聞教授,現執教於臺灣藝術大學書畫係。幼衡除學有專長外,更難得有緣成為張大韆晚年的私人秘書,曾親炙大師,親聞其咳唾,聆聽其言,就近觀覽其藝,認識大韆之深,固非尋常藝術史專傢可以同日而語。幼衡更不負大韆青眼相逢,窮三十餘年歲月研究張大韆的書畫藝術。這部近二十萬字、四百餘頁的《藉古開今:張大韆的藝術之旅》,長篇巨製,並附大韆精美作品圖解,比早年齣版的《形象之外:張大韆的生活與藝術》,真可稱大扣則大鳴瞭。此書於大韆的藝術,著墨之細,賞譽之高,尊之為二十世紀中國最重要的畫傢之一,誠屬公正客觀的評價。大韆若地下有知,當感知己於韆古也。
幼衡此書篇幅之大,實是三捲的閤編,分別是張大韆在藝壇的崛起,張大韆早、中、晚期青綠山水畫的不同特點,在繼承傳統的背景下,有所創新與突破,以及張大韆的人物畫,道齣自畫像眼中恨少奇男子的心理狀態,解析腕底仕女畫對美婦人的感情投射,每捲都可以獨立成編。所以這部大書不是一般的人物傳記,而是聚焦於藝術議題,探究張大韆藉古開今的藝術創作之旅。所選的視角、理解的深度,於大韆的藝術道路,呈現獨到的見解。至於文筆的流暢可讀,尚屬餘事。
書中所述張大韆從傳統邁嚮革新的歷程,最引人入勝。民初五四新文化運動要打倒傳統,鬍適力倡全盤西化,昧於文史藝術不能如自然科學可以從一文化,橫植到另一文化,因而貿然文學要革命,史學要革命,也不免有陳獨秀於一九一八年要美術革命。所謂革命,就是革傳統之命,趨西洋之新。今日百年迴顧,西化的中國文學,西化的中國史學,雖去古日遠,但都難望西方的項背,蓋知文史之學不可以橫植也。此書指齣美術界也有傳統與西化之辯,繼承與改革之爭。國畫如不趨新,不會有齣路,但是想要移植西方繪畫,也絕不可能有成。張大韆於繪畫具有天賦異稟,固不待言,然也頗多因緣際會,早年浸潤於傳統,模仿明清的石濤、八大、徐渭、唐寅諸大傢,大韆模仿石濤尤有名於世。模仿名傢之作,除造假圖利之外,尚有尊古、崇古之意。大韆模仿石濤,似在形塑自己構圖的清新,筆墨風格的靈動。我曾在華府的美國國傢美術館,看到高掛在牆壁上,像對聯的兩幅石濤山水畫,一為原作,另一為大韆仿作,我覺得較好的一幅,反而是仿作。可見以我外行人看來,大韆的模仿已超勝前人,不同凡響。我更覺得大韆似有意與古人爭勝,恨石濤不見大韆之作也!這種感覺非大韆獨有,楊雲史讀李白詩,亦恨李白不我知也。
張大韆於抗戰期間,不顧友人徐悲鴻等人以爲敦煌壁畫荒誕不經,試圖勸阻。他不懼戰亂,毅然遠赴莫高窟,慧眼獨識敦煌地處偏僻,得免歷代戰火,保留下來四到十四世紀的中國繪畫史,極爲珍貴。大韆停留敦煌三載,得以摹寫唐五代壁畫真跡,淬煉人物畫的鮮艷色彩、線條與造型,大有收獲,遂將唐代寫實風格融入他的仕女畫之中,勾畫齣人物畫的新貌。張大韆畢生收藏「富可敵國」,得窺五代董源等傳世著名古畫,欣賞吸收。晚年因世變之故,流寓海外,遍遊歐美,與法國畢卡索等名傢交往,感受到抽象藝術的世界潮流,大開眼界之後,結閤唐王洽及南宋玉澗的潑墨手法,以及發軔於唐的青綠山水畫。青綠山水經北宋成爲失意士大夫的烏托邦投影,到濛元成為文人畫傢亡國之恨的寄托,大韆則將濃鬱的鄉愁投射於青綠的潑彩之中。大韆一生的閲歷,縱承傳統於前,旁採西洋手法於後,成就他晚年潑彩畫法的創新。大韆畫廬山,雖是懸題擬作,然有他山之石在胸,可以攻玉,故能設想空靈,想要蜀中先賢蘇東坡,起看他畫的廬山橫嶺與側峰,用色何等大膽,氣象如何萬韆!廬山圖成爲他最後的扛鼎之作。大韆的成功,要因他的畫藝能深植於傳統的技巧、題材、象徵之中,始終不離書畫同源的筆墨風格,以探索美妙的藝術世界,但是運用傳統特色的筆墨係統,絕非墨守成規,而是立足於自我作主,而後探索西法,始能創新。
日本明治維新之初,也有全盤西化派,但至明治中期,日本政教社諸君復興國學,流風之下,遂有講求融閤西畫技法於傳統的日本新畫,蔚然有成。中國五四運動傾心西化,一直難逃反傳統的魔咒。若無傳統的滋潤,趨新猶如無根飄萍,難以如石濤所說的藉古以開今。縱觀畫史,凡能開新而成大傢者,必須能與古人對話與較勁,接受時代的挑戰,不斷開拓,始得以延伸與超越。幼衡認爲張大韆最能藉古開今,必將留盛名於藝術史,應可視爲定論。大韆之後,不知能藉大韆開新者,得有幾人?讀此書者,或有答案可尋。
幼衡早年寫博士論文時,與我相識,我問她書畫,她問我歷史,聚談甚歡。她完成博士學位後,專心研究張大韆,未嘗間斷。她的細緻研究益之以親身的經歷,她筆下的張大韆畫藝無疑最爲可觀。這部大著的問世,應可使她成爲研究張大韆藝術的權威學者。幼衡曾在臺北國史館作張大韆藝術三變的演講,我有幸躬逢其盛,聆聽之餘,曾作七言絕句兩首如下:
疑是濤翁轉世身 畫風三變舊成新
揮毫潑墨驚天齣 獨領江山有幾人
五百年來一大韆 眼前白雪罩山川
蒼鬆一筆橫斜齣 意象傳神勝昔賢
幼衡不以我是藝術史的門外漢而徵序於我,與她交往既久且深,不敢推辭,略綴外行話於捲首,以博方傢一哂!
撰於林口大未來居
二○二二年三月二十日
作者序
鎔古鑄今 筆補造化
距離我寫《形象之外:張大韆的生活與藝術》已是三十個年頭,迴顧這段睏而學之的歲月,正是個人人生從青澀轉為成熟,見解由淺而深,對藝術由空有熱情憧憬的門外漢,成為以研究為職誌的專業教授。然而從當年純粹隻是愛好大韆書畫藝術的「粉絲」,到今天以嚴謹態度來寫這些論文,我對大韆先生研究的熱情依然不減。不論從純粹欣賞他藝術的觀眾之角度,抑或是從學術研究者的角度,他旺盛的創造力,豐沛多變的樣貌,永遠令人驚喜讚嘆。
《形象之外》寫的是大韆先生定居臺灣的那段時間,我個人在他身旁的觀察。他的言談笑語,交遊經歷,見識胸襟,無不吸引並引領著年輕的我投入瞭藝術史的世界。今天這本書則是我在藝術史學海優遊後,將大韆先生重新放置於中國繪畫史中,我仍然看到瞭一個巨人的身影。現在的我對他藝術成就的瞭解更深入而全麵,年輕時靠的是直覺、感性、與興味;如今則以知識與理性的分析為依歸。但是兩本書都是從不同的角度勾勒齣張氏的藝術。
張氏是中國歷史上最專業、最用功的畫傢之一,《形象之外》描繪瞭他充滿個人風格、懂得生活藝術的一麵;而《藉古開今》則呈現他如何以無以倫比的氣魄與纔情,把一部中國繪畫史完全消融於其藝術創作中。這兩本書皆是他的寫照,年輕時我有幸認識並親炙這位生動的藝術天纔,如今隨著個人的知識成長,更能深入的闡明他的繪畫與中國藝術史韆絲萬縷的關係。他的藝術作品,不但有顛倒眾生的魅力,所蘊含之承先啟後的精神,可以比美他所「藉古」的對象──董源、董其昌、石濤、八大……等大師之作,巍然矗立於中國藝術史中,為後繼者樹立一座標竿。
這本書的第一部分是張大韆與他的時代,文中分別審視:他早年在上海藝壇崛起的足跡,似乎已為他日後的成就揭開瞭序幕;他與溥心畬於三○年代獲得「南張北溥」之稱號,八十年後,當後人迴眸而視,兩人所代錶的時代的意義自然浮現。
第二部分山水則著重在他青綠山水早中晚期的探究,我一直認為張大韆對於顏色的使用大膽而敏銳,無人能及,他是中國畫傢中用色最成功也最獨特的,直比西方現代的抽象錶現主義。而他對色澤的靈敏與過人天分,不單錶現在晚年大開大闔如天風海雨的潑彩畫,早年的青綠山水就已見端倪,而這一切都根植於中國的傳統之上。中國歷史上至今仍受我們仰望,已經成為經典的大師李公麟、趙孟頫、錢選、董其昌、陳洪綬,莫不如此。張大韆入古既深,復能超脫而齣,也正因如此,他的藝術永遠新穎、多變又迷人。
第三部分人物寫的是他的自畫像與仕女畫,他曾作過上百幅自畫像,數量上為歷史之最。他也是近代畫傢中首見,長期作自畫像以為社交及自我宣傳用途的,其中除瞭反映齣畫傢個人的心理狀態,同時也深富時代意義。他的自畫像,不僅讓觀者瞭解他的一生,還彷彿重溫瞭大半部中國人物畫的歷史。他筆下的美女一直是眾人矚目的對象--有人喜歡,有人議論。文中對他美女圖像中的投射對象作瞭些猜測推斷,大緻符閤他生平所遇「紅顏知己」及他浪漫多情的軼事。他的仕女畫也比他的山水畫,更能讓人一窺他的感情世界,見到他「情之所鍾,正在吾輩」的一麵。而他在傳統仕女畫中別具手眼加入許多現代新元素,如攝影、京劇、浮世繪等等,自屬創舉。
二○一五年春我在「宋代書畫」課程中為學生授課時,有兩個片段觸動瞭我的迴憶,古今的因緣際遇,或歷史的奇妙偶閤,思之不禁令人神馳!其一是,北宋米芾在《畫史》中記載,一次書畫聚會中,眾人圍觀一瀋括聲稱由某藏傢收藏已久的王獻之作品,為米芾當場戳破:豈有我自己寫的作品自己認不齣來的道理?這桀傲不馴、狂放自信的口吻像極瞭年少氣盛的大韆先生。當年北平著名的收藏傢陳半丁傢舉行聚會,當陳在行傢麵前「秀」齣他生平得意的石濤藏畫時,卻遭張大韆當眾一一指齣,這套石濤冊頁中的構圖、題款、用印等,如果不是他「造」的,焉能如此如數傢珍呢?不禁令老前輩們也為之驚絕。這一場景,八百年之間似曾相識,張大韆可不是蔡京口中「不可無一,不可有二者也」的米芾再生!中國畫史中所僅見的的天纔書畫傢、鑑賞傢、藝術理論傢在二十世紀的化身!
又有一次在欣賞南宋馬遠的《西園雅集》圖時,畫麵上的兩株巨鬆,讓人聯想到此畫畫的是南宋貴公子張鎡在南湖園傢中雅集。而這位張公子首創在酒肴絲竹樂聲中,暗香發處,群姬著白衣而髮上簪紅牡丹,紫衣則簪白花,鵝黃衣則簪紫花,紅衣則簪黃花……在牡丹名詞的歌聲中,燭光香霧中,賓客們醉瞭……恍如到瞭仙境。這位南宋唯美教主所創造的情調,幾乎於二十世紀再現於摩耶精捨,祇是張大韆欲將牡丹易之以梅花而已……在我心目中,大韆先生在實踐園林、服裝、飲食等生活藝術的美學上,正是二十世紀獨領風騷捨我其誰的不二人選!
往事歷歷,雖真實而幻境彷彿之,我像宋代張鎡南湖園牡丹盛會中的賓客一般,也參與瞭大風堂的這場心靈與感官之美的饗宴!至今仍醉心,猶如經歷瞭一場仙遊之夢。大韆先生的風範與美學,還有強烈的個人風格,不僅活齣瞭二十世紀最精采的中國傳統「藝術傢」的樣貌,他本人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中國藝術史!
最後於書名上,我在「藉古開今:張大韆繪畫研究論文集」與「寄妙理於豪放之外:張大韆的藝術」之間難以抉擇。前者藉用石濤之句,後者則齣於蘇東坡盛讚唐代畫聖吳道子之名句。由於蘇東坡與石濤皆是大韆先生畢生嚮往的典型,因此用他們的語句來刻劃大韆的藝術既貼切也閤於典故。
有人評斷大韆先生的一生作品,若無晚期的潑墨潑彩新風,前半生不過是個齣色的仿古傢罷瞭。我則認為他一生作品無不是「藉古開今」或「以復古為創新」的註腳,隻是前中期不若後期創新腳步之大與開至一全新境界而已。如果思及中國近代另外兩位傳統型大師齊白石與黃賓虹,前者年近六旬纔開始「衰年變法」,後者對筆法墨法的真正突破是在六十餘歲以後,對照著張大韆的潑墨潑彩齣現於一九六○年(六十一歲)以後,便知這些大師們的「晚熟」絕非偶然。
張氏晚年的創新,靠的正是前六十年在「藉古」上下的功夫。而坡翁的詩句「寄妙理於豪放之外」不僅描繪瞭大韆「用細筆則如春蠶吐絲,粗筆則如橫掃韆軍」的風格,下一句「齣新意於法度之中」亦是大韆作品的傳神寫照。他的作品作風豪邁、迭齣新意,但背後卻是多年的苦練修為,纔能達到晚年的從心所欲而不逾法度,而又無一筆不如意。若無早年苦心經營的「法度」,哪能在晚年泉湧而齣與世界潮流完全接軌的「新意」?
迴顧大韆一生,一九二○至三○年代他因學習及模仿石濤,不僅聲譽鵲起於海上,並帶動瞭一股二十世紀的石濤風潮(繼起的名傢如傅抱石、李可染、石魯等,紛紛從石濤得到現代化的靈感),他自己則藉石濤開啟齣早期別齣心裁的布局和秀逸靈活的筆法。
一九四一年抗戰期間,他在戰火中遠赴敦煌臨摹壁畫,顯示瞭他個人獨到的歷史眼光,此舉不僅使唐代寫實風格重生於他的人物畫(仕女)中,唐人濃豔的用色,也將深刻地影響他日後的潑彩山水。
晚年他身處歐美,感受到抽象錶現主義的世界潮流,他畢生緻力的中國青綠山水傳統,在故國之思的催化下,忽然在異鄉開花結果。他的潑墨與潑彩風格相繼誕生,其中有爆發性的激情,也有夢幻而詩意的抒情,開中國山水畫(中國繪畫最核心的藝術類種,米芾:山水心匠自得處高也)前無古人之新境。
以上三者,任何一項成就都足以讓一名藝術傢名留青史。但大韆卻獨占三項,真令人嘆為觀止。
付梓前夕,忽然東坡居士「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之句浮上心頭。在文學與藝術的國度裡,張大韆與他所心儀的蘇東坡、石濤一樣,都是韆古難遇的「豪傑」。不管歷史如何後浪推前浪,二十世紀的張大韆,是在民國傳統與現代的矛盾及激盪中誕生的一顆明星。在群雄(傢)並起,宛如驚濤駭浪、捲起韆堆雪的時代浪潮中,他慧心獨具,以巨匠之手,鎔鑄古今,開一代風氣之先,必然與蘇東坡、石濤一起前後呼映,登上歷史的寶座,完成他自己在用印中所預示著的「不負古人告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