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建構一座想像的劇場
詩人、國藝會董事長 向陽
林孟寰是台灣相當傑出的新世代作家,從年輕時就開始文學創作,取得臺灣大學戲劇學系劇本創作碩士之後,揮灑才華,在劇場編導與影視編劇上迭有佳構產出,他創作的舞台作品有《嫁妝一牛車》、《野良犬之家》等二十餘部。另有電視劇《原來1家人》與《通靈少女》等,《通靈少女》曾入圍電視金鐘獎迷你劇集最佳編劇。他的《A Dog’s House》曾獲臺北文學獎劇本首獎,《小潔的魔法時光蛋》與《魔神候補生》獲台北市兒藝節劇本首獎,《畢業紀念冊》獲香港靑年文學獎劇本獎。此外,他的舞台編導作品《Tip Tap Dog》曾在日本橫濱上演,《同棲時間》也獲「Road to Tokyo: Tokyo Festival」之邀在日本東京演出。《熱帶天使》則是他在擔任臺中國家歌劇院駐館藝術家時,以四年時間精心打造的音樂劇作品,在北中南盛大公演,演出後備受各方肯定。
本書《熱帶天使──全劇本及舞台劇影像寫眞書》是一本奇特而且有趣的書,最初的文本取自台灣小說家、詩人陳千武的名作小說〈獵女犯〉,小說發表於1976年,獲得1977年吳濁流文學獎的肯定。這是一篇自傳性的小說,以陳千武在日治末期被徵調為「台灣特別志願兵」派往東南亞的戰火餘生為題材寫成,描述一位台籍靑年林逸平在二戰期間被徵召到南洋戰場,和當地被日軍徵召為慰安婦的賴莎琳相遇的故事,情節細膩感人,通過林逸平和賴莎琳同為被殖民者的相憐相惜,以及因此產生的情愫,見證被殖民者的無奈和悲哀,已成為台灣小說經典作品。
第二個文本,就是經由林孟寰重新詮釋,搬上舞台的劇本,通過音樂劇《熱帶天使》的演出,更讓陳千武的小說展現了全新的生命。陳千武的〈獵女犯〉和林孟寰的《熱帶天使》劇本,互為對照,一是台灣跨語言世代作家的南洋回憶,一是八○後新世代作家的重新詮解。兩種文本從紙面到舞台,交會出了令人感動的光彩。
如今,林孟寰再將他創作的劇本,以類小說的敍事方式,結合原劇本的對話,增添細節,形成第三種文本,既有閱讀小說的趣味,又有劇場演出的畫面,呈現給讀者「劇場小說」的閱讀形式,也開啟了文學創作的新手法和空間,創意十足,叫人驚艷。這本書因此就不只是劇本而已,還是一如書名所強調的「劇場寫眞」,用文字和創作形式建構了一座想像的劇場,可以讓讀者通過劇中主角的對話、音樂劇對唱的歌詞,以及穿插於對話(或歌詞)段落中的小說情節敍事,進入融小說、音樂與戲劇於一書的想像劇場。這是本書最讓人亮眼的部分。
很高興能先睹《熱帶天使》劇本書,回味音樂劇《熱帶天使》演出的畫面,對照陳千武的小說、林孟寰的劇本,更能感受這本書周延、深刻、豐富的文本再現力道。新世紀後,文學閱讀式微,也有被影像和表演藝術取代的趨勢,林孟寰嘗試將已經演出的音樂劇以小說敍事和對話來重現,強化本劇深沉的內在性和感染力,更是値得喝采與肯定。
推薦序二
文學傳統的縱深:序《熱帶天使》
作家 朱宥勳
讀《熱帶天使》劇本書的過程裡,我一直想到某次演講時,聽眾所提的一個問題。那一次,我們講到日治時期和戒嚴時期的兩波政治壓力,使得台灣文學的傳承異常艱難,時不時有覆滅的危機。於是,一位聽眾憂心忡忡地發問:「台灣文學什麼時候,才能形成自己的傳統呢?」
如果《熱帶天使》早幾個月出版,我的回答裡一定會包含這本書的。所謂「文學傳統」是什麼呢?並不是人們背誦了一大堆文學史資料,知道賴和、龍瑛宗、鍾肇政、鄭淸文。「知道」只是開始,眞正重要的是「對話」——後世的創作者,會用自己的觀點去致敬、回應,乃至於顚覆、改寫過去的文學作品;並且,後世的文學讀者也能理解創作者在幹嘛,或者會心一笑、或者另有觀點。
簡言之,我認為一個健康的「文學傳統」,便是「自己的前輩自己對話」。這種對話可以是嚴肅文學的典故傳承,比如西方文學作品屢屢回溯《聖經》和希臘羅馬神話;也可以是輕盈的化用,比如美國作家寫《傲慢與偏見與殭屍》,或日本漫畫家吉永史以《大奧》逆轉幕府時代的性別結構。在這樣的對話裡,「舊」的作品會成為「新」世代創作者的靈感來源,不斷激盪出下一部作品。如此,文學傳統便能如滔滔大河,在時間裡傾瀉而下。
用這個觀點來看,《熱帶天使》毫無疑問是繼承了台灣本土文學的傳統。林孟寰改編陳千武《獵女犯》為音樂劇,將這段台灣珍貴的戰爭記憶帶回當代讀者視野。同時,只要我們比對林孟寰的劇作與陳千武的原作,也能淸楚看到林孟寰本身的觀點,淸晰地貫穿其中:比如原作並沒有「小偷」或「吉本」這樣輕鬆詼諧的角色,原作的松本准尉雖然與林逸平有肉體關係,但劇中進一步加強了松本的情感曲折。甚至,在角色互動、軍隊運作的細節上,《熱帶天使》也是當代敢大於歷史還原。種種改動,讀者可以各有喜好,但林孟寰並不只是亦步亦趨「把小說搬上舞台」,而有自身的創作觀點和對話企圖,是毋庸置疑的。
從小說到劇本,從日治時期到戒嚴時期再到當代,正是在媒介、時代與觀點的不斷跨越裡,我們的「文學傳統」才能形成,並且日益茁長。《熱帶天使》開場氣勢磅礴的序曲〈在1940〉,並不只是引領我們穿越時空,回到過去而已。所有歷史都是當代史,所有文學創作也都是說給當代人聽的,它帶給我們的更是「在2023年當下,我們去回望1940年代」的縱深。
不必問台灣文學「何時」才能形成自己的傳統。用自己的觀點,心無旁騖地做下去,傳統自然會在「當下」立即浮現。我由衷開心,能看到陳千武《獵女犯》塵封多年之後,不但有新版原著,更有《熱帶天使》的音樂劇及劇本書出版。時間在延長著,好作品是能一關一關闖過每一代人的心靈的。是為序。
作者序
文學的光:《熱帶天使》與我
林孟寰
音樂劇《熱帶天使》創作起始於2018年下半年,至2023年大劇院版本製作,北中南巡迴演出暫告一段落。對我來說,這是一段「回歸」的旅程:透過這個作品,我重新認識了離開已久的家鄉、努力精進生疏的母語,以及最重要的,找回自己創作的初心。
離開臺中二十年,故鄉彷彿變成一座陌生的城市。小時候和同伴騎著腳踏車「遠征」,以為來到的城市邊緣,如今已豪宅與商場林立。雖然老家所在舊城區,街廓氣質優雅依舊,卻也難掩歲月侵蝕的痕跡──這裡同時也是小說原作者陳千武先生少年時的生活場域。藉由蒐集資料、重新走訪舊城區的大街小巷,並召喚青春時的回憶,疊合進1940年代的歷史想像之中,再次深深被這座城市的溫度和美麗所感動。《熱帶天使》主角林逸平的旅程也自此展開。
少年時期的我並不太快樂,時常耗盡全力在與心魔對抗,在狂放與孤獨之間來回拉扯。幸好我喜歡閱讀,文學成為我寄託心靈的秘密基地。十五歲時,我初次閱讀陳千武小說《獵女犯》,便與書中人物情感產生強烈的共鳴。而後在摸索創作時,也很幸運得到千武老師的鼓勵,因此便結下了緣分。
將小說改編成劇本,一項難度不亞於原創的大工程。如同動漫圈子盛行「二創」,讀者基於對原作的熱愛,於是用自身的創作與之對話。對我來說,將陳千武小說《獵女犯》改編為音樂劇《熱帶天使》,便是將我多年來對千武老師的景仰,以及對其作品的感動,化為實際創作行動的一個作品。
創作過程中爬梳了大量史料,時而驚喜,時而迷路。每當找不到方向時,我便會回到小說,重新思索──這個故事最核心的精神是什麼?以及,我該如何將它用戲劇形式,傳遞給新世代的觀眾?──也因此在原作情節、史實與戲劇張力間,我不時必須做出取捨。這也讓音樂劇《熱帶天使》與原作有了若即若離的關係,成為最終各位所見的面貌。
這部作品的完成,過程中接受了太多人的協助,我都感激在心。在此特別感謝陳明尹先生慨然授權改編、臺中國家歌劇院駐館藝術家計劃大力支持、台灣陳千武文學協會、晨星出版社,以及不斷鼓勵我的創作的師長、朋友與家人。
最後誠摯祝福各位讀者,都能在閱讀裡找到照亮心靈的那道光。
導讀
漂泊離散的熱帶記憶:《熱帶天使》評析
李宜峯(國立基隆女中英文科教師)
臺式音樂劇《熱帶天使:獵女犯1940s》企圖移植美國百老匯音樂劇模式在臺灣扎根,同時植入在地元素,無論在舞台、燈光、服裝等設計,抑或是臺語腔調及用字,搭配字幕顯示以利觀眾理解,均可看見藝術總監雷昇與導演林孟寰的匠心獨運及巧思。
本劇改編自詩人及小說家陳千武的作品《獵女犯》,該小說是臺灣文學史上罕見的戰爭小說,是受日語教育的作家在二戰後以中文嘗試的創作,乃匯集眾多族群故事的時代悲歌,描繪大時代下的小人物,隨著劇情開展與人物間的對話,帶出日治時期對臺灣實施的皇民化運動,並且徵召臺灣特別志願兵至南洋擔任軍伕,強擄其所統治各國的女子作為慰安婦,涵蓋的時間、空間維度之廣,在那個後殖民的跨語世代,這樣的文學作品實屬上乘。如此具深度和廣度的小說作品,要將之搬演以舞台劇的形式呈現,難度之高可想而知,也證明總監和導演的創作能力之優。
幕啟伊始,安琪接到父親的越洋電話,在話家常之餘,父親起心動念,開始創作有關那段1940年代他至南洋當臺籍日本兵的歲月。後殖民論述鉅著《逆寫帝國》的作者Bill Ashcroft et al.針對「後殖民」開宗明義闡釋:「其涵蓋由帝國進程所影響的所有文化,從殖民的那一刻迄今。」文化研究學者Homi K. Bhabha在其理論名著《文化的場域》中言明:「後殖民主義觀點產生自第三世界國家的殖民證言,以及東西方、南北方的地緣政治劃分中的少數族裔論述。」劇中的父親作家,也就是林逸平的晚年時期,非但是從殖民地(第三世界國家)逆寫日本軍國主義的帝國,更是從南洋逆寫東洋,從邊陲逆寫中心,從一名身分認同錯亂、時空錯置的臺籍日本軍伕晚年,逆寫不服皇民化運動的叛逆少年。
當皇民化運動如火如荼進行,卑微的被殖民者臺灣人民被迫要改名換姓,使用日本語,宣示對天皇效忠,這對當時就讀臺中一中的林逸平而言是多麼屈辱之事。語言及姓名即是一個人的身分認同,當語言學舌(mimicry)、進而混雜(hybridity),被殖民者成了重要他者(the significant Other)、異化他者(the otherized Other),其身分認同因而產生斷裂,造成矛盾心理(ambivalence)及二元性(duality),而殖民者終究被視為可靠真實的(the authentic)與威權的(the authoritative)。因此,語言即身分認同這樣的隱喻,在後殖民論述、在《熱帶天使》中大量地被探討。作家朱宥勳為《獵女犯》所撰的序文中寫道:「如此層層疊疊的族群因緣,最終卻讓賴莎琳成了拷問臺灣人心靈的角色—如果你是日本人,為什麼你會講『我們的話』;如果你不是日本人,你為什麼要幫日本人來掠奪我們?」她的扣問,明白地指出像林逸平這樣的臺籍日本軍伕,被迫參加一場自己根本不想打的戰爭,身在南洋熱帶,遇見同樣會說「福佬話」的慰安婦賴莎琳,因林語言身分認同的意義不明確(ambiguity),而備受質疑與自我懷疑的尷尬處境。
此外,慰安婦議題在劇中亦被細膩呈現。第四幕,當賴莎琳因屢次逃跑被捕,落得被單獨監禁的下場,她在被監禁時獨唱〈我上媠的夢〉:
我的心,比海閣較闊;
我的未來,比天閣較大!
我的人生,就愛自由唱歌;
我上媠的夢,才拄開始爾!
〔…〕
我煞予人掠來到遮,
我的人生、我的未來,嘛已經全無影…
我上媠的夢,夢醒煞來全全空。
美夢內底,敢閣是我,我的內底,敢猶閣有夢?
賴莎琳在歌唱之時,演繹慰安婦的無奈與絕望,此時她被監禁的倉庫道具是被分開放置的,象徵她在做「上媠的夢」時,突破命運牢籠,打破現實藩籬,但同時也象徵她的靈魂與肉身,已經被蹂躪得支離破碎,體無完膚,已非過往那完整的一個人。
即便遭逢不幸、身處人間煉獄,賴莎琳對於天父、天使、以及南十字星的信念卻絲毫未減,她不時地向天父禱告,卻未發現始終看顧著她的那位天使,其實就是林逸平。事實上,本劇的英文譯名為Tropical Angels,意謂著天使不僅僅只有一位,而天使的意象在本劇中,反覆地以「人」的形象出現,每個人都可能成為他人的的天使,例如:在林逸平收到妹妹月里來自臺灣的絕筆信後,絕望不已,此時,蔡香腸(吉本)和賴莎琳即是他的天使,挽救他於自戕的深淵;蔡香腸雖是個丑角,在劇中偶以詼諧逗趣的台詞使人發噱,但在南洋島嶼遇見同樣來到異鄉的朝鮮慰安婦雪子,戰火中的歲月因為雪子天使的出現,令蔡人生燃起希望。
然而,劇情在第十六幕時倏忽轉折。在昭和天皇的玉音放送下,日本宣告戰敗投降,劇中主要角色們卻頓時無法抽離戰爭持續的執念,其中以日本軍官松永為甚,口中念念有詞:「戰爭還要繼續打下去!」或許是在那充滿瘴癘之氣的熱帶島嶼待久了,松永迷失了自我,盲目效忠天皇,成了化外之民,繼而灰心喪志,最終切腹自盡。無獨有偶,吉本在失去雪子天使後,精神異常,徘徊遊蕩。更糟的是,戰後的臺籍日本兵有家歸不得,成了失根的國際孤兒,更成為無情戰火下二次失去身分認同的離散者。此時眾人齊唱的「活咧轉去╱彼個袂閣轉來的,當初時」便是最奢侈的企盼,而歌隊的加入演唱,更強化絕望感,亦使歌曲意義及角色摹寫更為立體化。
如果說《獵女犯》是陳千武對大時代烽火下各種荒謬的反動,尤其他本身曾被迫徵召為臺灣特別志願兵,更加深作品的反動力道,那麼《熱帶天使》便是反動的重演,拒抗這世代的各種不公不義,無論種族、語言、階級、性別…等歧視,更是那段悲慘歷史的重述與再現,臺灣人需要知曉更多屬於這塊土地的故事,而《熱帶天使》便是用極具戲劇張力的藝術語言和畫面敘事,拼湊出那一塊漂泊離散的熱帶記憶,令人在曲終人散後沉浸醲郁,含英咀華。
(本文原刊載於《文學台灣》127期,2023秋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