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廈門大學教授 徐學
五十年來,無論是隔海或是渡海,總在和臺灣結善緣。無時不刻,有時因為一個眼神、幾句話,有時,因為一抹色彩、一杯茶,有時,因為一座紙教堂,有時,祇是任情揮灑的一筆字……。
而和學敏的缘份出自和她一起唱的兩首歌,一首是雨夜花,五年前和金門文友一起去若曦家,談得興起,手舞足蹈之不足便和學放同唱老歌。一首是金沙溪,今年在厦門酒酣之時,學敏清唱這兩支歌,哀而不怨、柔中有剛,令我淚水盈眶。那裡有歲月滄桑,也有鄉土堅執……此情此聲有漫長期盼,不眠之夜道出風霜烽火中,閩臺兒女的心聲。
其實,出不出詩集並不重要,真正的詩人你只要聽她唱。一曲既畢,就知道她心中有沒有詩,她的詩是什麼品味,怎樣的質料,猶如書家當眾揮毫高低立見。
聽學敏唱金沙溪那個夜晚,回到家中,我心潮澎湃,寫下蝴蝶乃是花之魂魄,飛回來尋找她自己。
學敏的詩文是蝴蝶扇動羽翼引發的輕風暖意,賞心悦目,令人駐足,但更值得探究的是那尋花的魂魄。
學敏出自河南新鄉,出自那莽蒼蒼的大平原,黄河滔滔,萬古豪傑代代無窮。所有的祖先啊!所有祖先的大搖籃,中華的善與惡、美麗和醜陋,全在這片中原大地上演繹。新鄉是祖先流浪時開拓的新鄉土吧?前往異地再拓新鄉,是學敏和許多中原人的宿命或者是使命吧?
金門是學敏的再生新鄉,這不僅是她牽手金門的夫君,更因為她認同這個島嶼,這滿是層層叠叠古中國密碼的土地,這中華旗幟高揚的土地,所以她會這樣說:金門是流動的饗宴,以生命悲喜江流的盛宴。在金門,她當然不僅是赴宴者,更是大宴賓客的女主人,我想作金門文學史,在洛夫、愁予、克全、樹清、國治之中,一定不能沒有學敏一席。
身為女性的學敏,奇女子的學敏,也常常讓我想到奇書紅樓夢中那些不讓鬚眉的巾幗,尤其是晴雯和黛玉,前者剛烈,後者高才,卻同樣美麗善良,也都是不朽的精靈,永恆的花魂。
紅樓夢裡說,清明靈秀之氣與乖僻之氣相遇、搏擊、掀發,世人偶秉此氣而生者,其聰俊靈秀之氣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不近
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最不濟生於寒門,亦不能為走卒健僕,必為奇優名仕。
近代中華正邪相搏,起起落落,希望交織著失望,充滿着殘暴,也有很多的温柔。大時代中橫空出世多少痴情靈秀,學敏正是其中一員,她回眸將逝之傳統,在紅塵中經營小小一方淨土,她的詩文裡有敏銳而堅韌的震顫,是脆弱而精緻魂靈的獨白,我願與同好諸君細品在痴與淚中的愛與恨、情和愁。
癸卯霜降鷺門 徐學
於容膝齋 年方七十
跋
隔與不隔
黃克全
詩人學敏囑我為她的第七本詩集《相逢不識》寫篇跋文,我戒慎恐懼,戰戰兢兢,左右為難。因為我家娘娘特難伺候,須拿捏得當,才既能說服、打動讀者又能博得美人一笑。我整晚拈斷無數根鬚猶不得一字,頹然就臥。半夢半醒間,忽見一人影走來,不知怎麼,我驀然驚覺眼前這人就是王國維。
「你沒讀過《人間詞話》嗎?「隔」與「不隔」之別,你且再去讀讀。」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
「這就是了。」王國維臉色好了些:「那你現在知道怎麼點評王學敏的第七本詩集了嗎?」
我恭恭敬敬點頭作揖,表示受教。我忖想,不免慚愧,真的,王學敏的詩,之前我總嫌其清淡,但王國維一言喝醒夢中人,果不其然,我用王國維的隔與不隔之別來品評,不就能窺透學敏詩的全豹,得其幽奧了嗎?那麼我現在且引詩集裡的第一首詩〈巫峽江灣遇三毛笑聲〉(文長節錄),來談談其妙好處:
遙遠一個秋夜邂逅/妳的笑聲/在長江三峽的峽灣迴繞/一縷縷、一片片飄浮黑暗江面/月光閃動/清朗、明亮/孩子般淘氣笑聲銀鈴搖盪/灑落巫峽不遠江灣/天真與嘲謔對蹠/納布可夫懂嗎?/黑暗中的笑聲隔船向我招手/喊我過去與妳一會/青白色荷葉袖/吐出半截細細的藕段/在風中輕輕擺動 所謂不隔、妙處唯在不隔,簡單一句話,就是語言能召喚、敞開存在,使存在歷歷在目。我們不要以為語言一定能召喚出存在,人既然是透過語言來看世界的,那麼就有可能受到心靈、視界的過濾或扭曲,所以語言有既敞開又遮蔽的雙重性,用東方詩化語言,就是隔與不隔。〈巫峽江灣遇三毛笑聲〉這首詩,笑聲用秋夜江面閃動的月光來隱喻三毛笑聲,隱喻這修辭格在詩中有時是很危險的,會隨時間從一開始的清新、動人時而轉為衰落、腐朽。清新、動人,就是召喚出存在,衰落、腐朽,就是遮蔽了存在。二者的差別正是隔與不隔。「池塘生春草」隱喻了萬物蓬勃生長,江波秋月隱喻了三毛笑聲,再往內隱喻了三毛不羈的情性,甚至,可以再創造性誤讀地隱喻三毛日後生命那幽暗的矛盾區塊……。所以暗夜江上月光也充滿詭譎氛圍的。
「天真與嘲謔對蹠/納布可夫懂嗎?/黑暗中的笑聲隔船向我招手」這裡用了一個典故「納布可夫」,納布可夫是俄裔美籍小說家,《黑暗中的笑聲》是其小說名著,主題是寫人性中那莫名的愚昧。這裡或有隱喻三毛情與癡的意思。而對讀者的閱讀與理解來說,這算是隔或不隔呢?我且把這解答權留給讀者。王學敏的詩約莫如此,讀者不妨循著我抛出的這條線索,去領略這本詩集中的88首詩,是不是都如我說的這樣,充滿了語言情思「不隔」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