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慕易離鄉謀事到沉江自盡,
大概就一年的時間。
書中對許多人物的描寫,
在諷刺揶揄之中不乏苦澀的同情。
◤兩種賦閒
他無意識地走過瞭好幾條街。走得怪快,像有部機器拖著他走。街上的一切他都沒瞧見。那些店傢掛著的熱鬧廣告,吹打著的小調子,對他都是白費的。那些個柏油路也好石子路也好,於他的腳闆都沒感覺:他的腳像生在一個陌生人的腿上。今天受的刺激太大。柯科長的官架,鬍副官的訓斥,開除,於是失業,而這些的總和,還不及剛纔所受侮辱的打擊之萬一。他隱隱覺得,從今天起,他是重新做一種人,似乎有一個別的生活要開始,這新的生活他不知道是快樂的,還是苦的。於是忽然他有個奇怪得使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思想:他覺得他自己已經死瞭——死瞭,完全死透瞭,連靈魂都死去瞭。
◤痛苦
梅軒老先生在房裡繞著圈子。一走過這紅紙條,他總得嚮它偷看幾眼。
雖然沒開口,痛苦可還擺在麵前:這痛苦似乎並不隻是個抽象的東西,卻是一個凝固的物體,彷彿甚至於摸得到,瞧得見。這具體的東西像長在身上的一個疙瘩,固執地釘著他梅軒老先生。他以前還打算擺脫它——或者可以說:割掉它。可是現在他認為這不可能,這鳥東西也許要釘住他一輩子,到死為止。
他還在繞圈子,每一個圈子老遇著些單調無生意的東西:先是歪歪倒倒的床,於是凳子,於是那張「元旦試筆」,於是桌子,於是不大透氣的窗戶,於是——那憔悴的老太太。她不開口,也不像在想什麼,隻有時輕輕地搖動她的腦袋,頭上給墨膠著的一部份就電似地閃光。
◤禍不單行
接著他說他本想搬到便宜的房子裡,可是人病瞭搬不動。這兒纔給瞭房錢,他得把這一個月住滿。現在身邊隻有兩三毛錢,可是他不怕,因為最緊要的房錢已經付清瞭。這幾天不花什麼飯錢。
白慕易裝啞子,坐在床邊的凳上拿扇子盡扇著。
床上的人像在荒島上找到瞭一個同類,他和他非親熱不可。他再三再四地說,「這地方隻有你一個人是我的親人瞭。」
窗子關著,房間像蒸籠。蚊子嗡嗡著,恨不得把人抬起來。到處滾著黴味。
梅軒老先生喘著氣說著話。他嘴裡發焦,舌子上帶點兒苦味。眼圈子灰黑色,皮膚枯得像稻草。他有時突然想他也許會死,他就打一個寒噤。不希望死。雖然到瞭下一輩子也許會有好日子過,那可究竟是渺茫的。他得活著,在這一輩子好好做一下人。世界上有一種人熬著大半生,一到晚年就怪幸福的:他許是這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