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經典重現
心岱
1991年五月,我在歐洲之旅中來到了倫敦,為了一睹音樂劇「貓」,以及大英博物館裡的貓木乃伊。當時正好是「貓」在倫敦歌劇院公演的第十年,有許多周邊活動的配合,因而吸引世界各地的劇迷前來,平價的票早早被預定精光,我毫不猶豫的以折合一萬元台幣買了昂貴特區票,雖然荷包大失血,卻因能躬逢其盛而感到大開眼界。
觀眾席上的燈光熄滅後,黑暗的舞台逐漸現出滿天星光,只見直立人樣的貓群們自由自在的蹲坐、卷躺、遛達……有些貓竟從觀眾席的走道奔出來,朝著舞台跳上去,這突如其來的騷動引起觀眾一陣驚呼,然後悠悠的低吟歌聲揚起:「貓啊!你究竟叫什麼名字才好呢?」
接著一場傳統習俗傑利可的舞會開始了,聚集的貓群合唱著:「傑利可貓今夜要出場了。我們來自四面八方。我們能在空中舞蹈、像高空鞦韆,我們能翻筋斗,在輪胎上彈跳。屬於傑利可的月份來臨時,也就是傑利可舞會開始的時候。」
這就是「貓」音樂劇讓觀眾如痴如醉的序幕。貓劇於1981年在倫敦歌劇院首演,每天兩場,如此21年不曾間斷,總共演出了8949場,場場票房長紅。2002年五月十一日慶祝21歲生日的這天,貓劇在倫敦歌劇院演出最後一場,便落幕畫下句點。
結束倫敦的演出後,貓劇因應世界各地的邀請,開始全球巡迴,它曾在26個國家以11種語言表演,2004、2007年也曾兩度來台灣演出。相信很多人對貓劇都耳熟能詳,然而知道貓劇是英國作曲家安德烈‧洛依‧韋伯(Andrew Lloyd Webber)改編自英國作家艾略特詩作《老負鼠的貓經》為故事內容的人卻不多,因為台灣過去一直沒有這本書的中文版,欣賞音樂劇的時候,不免辛苦。
老負鼠是詩人艾略特的綽號,「老負鼠的貓經」也有人翻譯成「群貓譜」;這本書由十五首詩篇構成,韋伯依照詩中每隻貓的特性,編寫出一齣音樂劇,劇中的角色,都是由舞者演員穿道具服、化臉妝扮演貓的模樣登場。
「貓」劇之所以受到歡迎,安德烈‧洛依‧韋伯應是最大的功臣。在韋伯以往創作的音樂劇中,歌詞往往是配合著音樂而作,但在編寫「貓」劇時,韋伯卻是盡可能保留詩句,修改音樂來配合。他認為艾略特的詩原本就有很傑出的音樂性,即使為配合音樂的張力而些微的修改,也無損於原詩的詼諧與細膩。
歷來以「貓」為名的音樂創作並不多,比較出名的作品,如音樂大師多明尼加‧史卡拉第(Domenico Scarlatti)的〈貓兒遁走曲〉(又稱貓兒賦格曲 The Cat Fugue),他將貓在鋼琴鍵盤上「走」出來的音符連接起來,成為創作這首樂曲的靈感來源;歌劇大師羅西尼的作品有〈兩隻貓的戲劇二重唱〉(Gioacchino Rossini,Duetto Buffo Di Due Gatti);史特拉文斯基的作品〈貓頭鷹與貓〉(Igor Fyodorovich Stravinsky,The Owl and the Pussy-Cat),現代音樂劇大師韋伯的「貓」一發表,便格外的受世人矚目,加上它直接以「貓」為劇名,渲染力遠播,劇中的諸多曲子除了有大牌名歌星為其演唱外,它們在樂迷與影評人之間,都受到極高的評價,這些動聽的主題曲,後來也成為許多電影的配樂。
1948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 T. S. 艾略特,有很多重量級的作品,這本講貓經的詩作,據說是為孩子所寫,看起來輕薄短小,卻如百川入海,完全彰顯了人貓相屬的社會之真相。
艾略特曾說:「我總覺得優雅安靜的貓像是羊毛梳,而好動的貓就像車尾的燈,其他的貓則是跳躍的惡魔和有點憨傻個性的組合物。」
1939年出版的「老負鼠的貓經」,有這麼一句:「貓,是類人又不類人的生物。」
這是作家對難以捉摸、理解的貓所下的定義。如今,這本歷經80年的書,不僅是諸多名人寫貓書中最廣為流傳,且成了永恆經典。可惜的是,台灣一直沒有翻譯本,由於原文是詩作,一般讀者很難看懂其中奧妙。三十年前,還沒有網路,資訊取得困難,我坐在劇場最好的位置,卻只能聆聽欣賞音樂,從演員的肢體動作與表情去理解劇情的發展。
貓劇的開場,主題曲就直接切入問貓的名字,這是有玄機的,艾略特認為替貓取名就該「不得了的慎重」,千萬別「兒戲」,大師說每隻貓都需要三個名字:首先要有一個聽起來毫不做作的俗名。接下來是特殊而尊貴、僅屬這隻貓的,而且要讓貓聽見呼喚就能引以為傲的把尾巴翹得高高、鬍鬚挺得直直的那種名字才行。第三個則是不為人知的,是貓在沉思冥想時為自己所取,一個莫測高深、卓越非凡的名字。
一如古代文人皆需取至少三個名字:正名、字、號,有的還外加小名,想來大師把貓尊為「雅士」,應是其來有自。
他除了依照詩中每隻貓的個性,為牠們設計出獨一無二的名字外,更為這群貓取了一個共通的名字——傑利可(jellicle)。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像英文的果凍(jelly),令人聯想到透明、光輝、閃爍。一個美麗的名字,就將這些貓靈動的性情表露無遺。
「像貓的貓」和「像貓的人」是詩中的兩大主題,其中又以「像貓的貓」佔大多數。例如詩中描述一對惡名昭彰的搭檔——孟哥傑利和藍波提熱,牠們總是形影不離,一起從事掠奪與破壞的工作。牠們的技巧純粹是「貓樣的」,雖然讀者很容易區分這兩個角色與人的不同,但是在閱讀詩的當下,人卻是完全進入貓的世界,看牠們如何偷吃爐子上的烤肉,又如何將房子變成了戰場,甚至看到牠們在打破花瓶後,只是「喵」的一聲就消失不見了,這些神祕的技巧只屬於貓,而不是人的。艾略特將這首詩送給他的小姪女時,心中充滿了歉意,因為他自覺沒有淋漓盡致地將這兩隻貓的壞給描繪出來。
書中許多部分往往會引發讀者會心一笑,因為人們從中可以看見自己的特性與弱點。在「格羅泰格的最後一戰」中,虎斑貓格羅泰格在浪漫的月色下,正陶醉在小夜曲的樂音,渾然不知他的宿敵暹羅貓,正虎視眈眈準備發動攻擊;在「老甘比貓」中的珍妮安妮多,她是認真的老好人,她看不慣老鼠行為不檢點又沒有禮貌,於是晚上就教牠們音樂和針織;毫無紀律的蟑螂,也在珍妮的訓練下成為一批有效率的童子軍;當然不能忘記傑利可貓的首領——長老貓——受人景仰的智者,即使因為他坐在大街而造成混亂,也沒有人敢打擾牠⋯⋯。
艾略特描述每隻貓後,再度回到「貓」是什麼的問題上。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述,貓是類人又不類人、有感覺又沒感覺的生物,是人所難以理解的。在「如何與貓交談」這篇詩中,艾略特明確的說:「貓不是狗,狗是狗,貓是貓。」人如果想要了解貓,就得先學會尊敬他們,他強調:除非貓先開口,否則你要保持沈默;貓討厭隨便的態度。
貓自從被人類飼養以來,就成為藝術家們取材創作的對象,文學、繪畫、雕塑、音樂……各種藝術創作都有貓的存在,說他是世上最能引發創作靈感的動物一點也不為過。透過文字、聲音、形象來描繪貓,或許能表現出貓的特點,但是藝術創作終究是人的思維,無法將貓與人融為一體。
藉由現代舞蹈的技巧,貓在藝術表現上終於找到一個新的定位。畢竟,貓吸引人之處就是那些細膩的小動作,肢體的舞動才是最適合貓的一種表現方式。演出「貓」劇的舞者,除了要能精確的模仿貓的動作,更要能將貓的熱情、冷漠、活潑、神秘等特質重新加以詮釋,才能真正達到人貓一體的境界,引領觀眾脫離熱鬧的歌舞表面,進入艾略特詩中的精神,以及三○年代的倫敦。
經由劇中人物發生的意外,觀眾也一同進入了貓的世界,在泰晤士河畔或漆黑的小巷中,與他們一起歡笑、哭泣。當迷人的格莉茲貝拉因失寵而悲傷的唱出「Memory」時,觀眾也都不禁為她嘆息。
格莉茲貝拉是一隻失意的貓,她生活在回憶裡,渴望有人親近她,在社會上佔有一席之地,但是在她失去迷人的外表後,只落得在冰冷的夜晚對著月亮訴說衷曲,藉以憑弔她所逝去的美麗與風光。這首動人的歌曲後來由芭芭拉史翠珊等流行樂歌手翻唱過,成為「貓」劇中最著名的歌曲。然而,這首詩在原作中並未出現,因為艾略特認為它太過悲傷,不適合孩童閱讀。
終究,無論我們如何從聆聽樂曲、觀賞演藝等等面向來討論「貓」劇時,都不能缺少對詩篇原作的認識,它才是成就「貓」劇光熱之源。感謝「老負鼠的貓經」問市八十年後,新雨出版社能請出陳蒼多老師精采的譯筆,把艾略特的經典重現中文,彌補了讀者的缺憾;在「貓熱」的現代,無論是讀詩或是欣賞音樂劇,這兩種人類的文化活動都能增進對貓的瞭解,更同時開拓我們對貓的想像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