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藝術的殉道者
《吳冠中藝譚──藝術人生》即將齣版,文集收入吳冠中先生陸續寫的與自己的人生相關的二十二篇文章,透過這些文章,我們不僅可以瞭解先生為藝術不懈奮鬥的一生,還可以知道他一生中經歷過的許許多多的人和事。這些人和事,既與他的生命、命運相關,也與他的藝術相關。因為他的人生,是與藝術緊密相連的人生,他的藝術又是從他的生命和命運中派生齣來的藝術。他最初學的專業是機電,但偶然中認識瞭學繪畫的硃德群,從此改變他的人生航程;他從巴黎迴國本來是想學在長安譯經的玄奘,把他從西方學得的藝術傳授給學生,但當時的環境並不適閤,於是,他隻好離開中央美院到清華大學建築係給學生教教繪畫基礎;他學習繪畫的初衷也不是做一個風景畫傢,但命運的捉弄使他不得不走上一個風景畫傢的道路……
2019年4月我到宜興,特意去尋訪吳冠中故居。1990年代,寫吳冠中略傳《身傢性命畫圖中》時就想去實地看看,那時吳冠中的故居還是原貌,而現在的「吳冠中故居」已經煥然一新,據說是當地一位熱愛文化的老闆齣資重修並擴建成一個有展示空間的大院子。朋友陪我去的這天正好碰上休息日不開放,敲開大門說瞭許多好話纔通融我們進去匆匆瀏覽一下——並無實質性的資料可看。吳冠中的傢鄉是典型的江南魚米之鄉,如他所說,「河道縱橫,水田、桑園、竹林包圍著我們的村子」。一百年前的1919年8月29日(陰曆閏七月初五),吳冠中就齣生在這裡:江蘇省宜興縣閘口鄉北渠村一個普通的傢庭。父親吳爌北是村裡少有的知識份子,起初在外鄉教書,後來迴到本村自己辦學兼務農,學校就設在吳傢祠堂。吳冠中最初就是在父親辦的吳氏私立小學上學。
吳冠中傢門前有一條河道,河水流到這裡終止瞭,是終端也是起點,從這個起點可以通嚮閘口、宜興、無錫、杭州、重慶,乃至中國乃至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吳冠中就是從這個人生的起點上,乘著他姑爹的船離開傢鄉去上學,一步步從鄉鎮到城市,從東方到西方……
吳冠中是傢中長子,父親因子女多,生計艱難,又考慮到田地少,子女長大分傢後更無立錐之地,因此竭力讓子女讀書,以便將來齣外謀生。吳冠中遵照父親的意願,一路考試,以優異成績升入縣立鵝山小學、省立無錫師範、浙江大學機電科,後又進入國立杭州藝專。而這一走,便再也退不迴來:小學、中學、大學、留洋,從吳傢門前那個小小的「港灣」一直走嚮巴黎——全世界藝術傢心目中的聖地!梵榖曾說:「藝術就像是一條水聲潺潺的溪河,把人帶往港口。」吳冠中就是沿著這條藝術之河,一步步走齣中國,走嚮世界。
1989年,七十歲的吳冠中已是名滿天下。那一年,他的水墨畫〈高昌遺址〉在蘇富比拍賣中以一百八十七萬港元成交,這是中國在世畫傢的最高成交紀錄。六年後,〈高昌遺址〉的姊妹篇〈交河故城〉又拍齣二百五十六萬的高價。在1980至1990年代,這兩個數字意味著吳冠中可以是一個富豪級別的人物瞭,豪宅、盛宴、香車、美女,隻要他想擁有他都可以有,至少可以改善一下自己的居住空間和工作環境,比如在郊外買一個大一點的別墅,雇幾個傭人之類。多少畫傢有瞭錢以後不都是這樣做的嗎?然而,吳冠中沒有。他依然保持著一個「平民畫傢」(這是我給他命名的)的本色。他從一個水鄉的農傢子弟一步步走到今天,一張畫可以賣到百萬韆萬,但他依然住在平民社區,依然過著平民生活。他一天的消費和一個普通北京市民沒有多大差別,錢對他沒有意義。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窮奢極欲的生活與他無緣;蠅營狗苟、拉幫結派、投靠政要的行為更為他所不齒。他的一生隻愛藝術,隻與藝術結緣,視藝術如信仰一般神聖。
還是在1960至1970年代,他不斷外齣寫生,一畫就是一整天,常常是口袋裡揣兩個饅頭,一天就這樣對付過去瞭。他曾給自己「畫」過一幅「自畫像」:「山高海深人瘦,飲食無時學走獸。」生動地刻畫齣一個為藝術獻身的苦行僧形象。有瞭錢以後本來可以改善一下,但他依然沒有享受優越生活的習慣。他傢住方莊芳古園三室一廳的普通樓房,那個接待瞭不知多少大傢名流、多少媒體的客廳,也隻有十幾平方公尺。先生平常生活極為簡樸,沒有什麼吃的嗜好,都是很普通的飯菜,隻請一個小時工為他和老伴做做飯,清掃一下房間。需要理髮瞭,就到樓下,坐在在人行道上臨時設的攤的小凳子上,讓退休的理髮師理個髮。除瞭藝術,他沒有任何的嗜好,譬如養個寵物啊,搞點收藏啊,到什麼娛樂場所玩玩啊,做些健身運動啊,他什麼都沒有。他真正是比過去寺廟裡的和尚還清心寡欲,對物質享受沒有任何欲望。有一年春節,我給他打電話錶示問候,問他春節過得好吧,孩子們都迴來一起過春節瞭吧,他居然迴答說:我從來不過春節!這讓我大吃一驚,再次證明他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苦行僧,一個藝術的殉道者啊!他是把藝術看得和宗教一樣神聖,而他自己便是那個虔誠的宗教徒。有一次他從廣東寫生迴來,一摞未乾的油畫沒有放處,他怕擠壓就隻好放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路站著迴到北京。那時的火車多慢啊,他居然都能忍受。1984年,他在瀋陽評選全國美展作品,評委會安排評委到遼寧省博物館地庫參觀該館的幾件鎮館之寶,他一定要戴上口罩、屏住呼吸恭恭敬敬地看,可見在他眼裡,藝術是神聖的。
在改革開放前的三十年中,吳冠中曾長期處於逆境,社會大環境加於他的種種磨難,使他倍受挫摺與艱辛;但也正是這樣的經歷,歷練瞭他的筋骨,成就瞭他的藝術。所歷滄桑,為他晚年的「反芻」提供瞭絕佳的原料。於是,「滄桑入畫」,便成為他晚年作品的基本主題。
2008年,八十九歲高齡的吳冠中走進瞭798,我和李大鈞在橋藝術空間為他策劃瞭一個「吳冠中2007新作展」。此舉不僅證明這位讓人尊敬的老藝術傢所具有的心胸和創造活力,還彰顯瞭他所秉持的藝術態度——以他的德高望重和藝術地位,他本可以在任何一個堂皇一流的美術館舉辦展覽。798是在新世紀初纔自發形成的一個以畫廊為主體的藝術社區,雖然處在中國藝術的體製之外,但卻是最能顯現中國當代藝術活力的地方。作為非官方、非中心、非主流的798,為那些官方化、衙門化的美術機構不屑一顧的798,其魅力正在於它的民間性和邊緣性。曾被邀請到大英博物館辦展的吳冠中願與非官方、非中心、非主流的798為伍,錶明瞭他對現有藝術體製所持的態度。開放而又充滿活力的798,是這個時代的象徵,也是吳冠中最看重的東西。這與他生前發錶的一係列受到質疑的言論有著完全一緻的基礎。事實上,從改革開放之初到他去世,他從來就沒有平靜地生活過。他的叛逆精神總是讓他處在風口浪尖上倍受爭議,總是讓他不安分守己,讓他惹是生非;從而也總是「腹背受敵」,不得不像魯迅那樣「橫站」。但是,他卻在風風雨雨、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中依然如故,從不妥協,也從無反悔之意。他一心隻在藝術的創造,吐真言,訴真情,說自己想說的話,畫自己想畫的畫。
吳冠中在自傳《我負丹青》的前言中開宗明義:「身後是非誰管得,其實,生前的是非也管不得。」但他堅信:「生命之史都隻有真實的一份,偽造或麯解都將被時間揭穿。」於是,晚年的吳冠中該做的事他都做瞭,他的作品凡他看中的都分別贈送給博物館,很少一點留給瞭子女。他放心地走瞭,為這個國傢,為這個國傢的藝術事業竭盡瞭他最後的心力。他一生勤勤懇懇,卻在風風雨雨、是是非非中度過。現在的他,再不需要「橫站」,再不會感受「腹背受敵」之痛瞭。他給予這個世界很多,卻從沒有索取過什麼,在生活上更沒有奢華過、揮霍過、排場過。清貧樂道的他就這樣乾乾淨淨地走瞭,一個偉岸而瘦小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望不盡的天涯路上……
2019年,是故去九年的吳冠中先生一百周年誕辰,迴顧和瞭解他一生走過的路,對每一個學藝術的青年都不無裨益。至少我們可以從中知道,一個老藝術傢是如何在逆境中艱苦卓絕地奮進,最後走嚮成功的。
吳冠中雖然在藝術上取得瞭很高成就,但他又始終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物。這是因為他愛「惹是生非」,總是愛說一些過頭的話,讓人抓住把柄不依不饒。比如他說「筆墨等於零」、「一百個齊白石也抵不上一個魯迅」,以及他對美協、文聯的毫不留情的批評。記得曾經有一個畫傢跟他說,我們將推薦你擔任下屆美協主席的候選人。他說,那好啊!如果選我當主席,就兩個字:「解散!」就像這樣,他的心直口快得罪瞭很多人。但他是一個太真誠太直率的藝術傢,我在和他的交往中,深感他的人格魅力,他直言不諱、光明磊落,在這一點上,沒有人可以跟他相比。
1935年,在美國紐約市羅裏奇博物館舉行的居禮夫人的悼念會上,愛因斯坦激動而又滿懷尊敬地說:「在像居禮夫人這樣一位崇高人物結束她的一生的時候,我們不要僅僅滿足於迴憶她的工作成果,對人類已經做齣的貢獻。第一流人物對於時代和歷史進程的意義,在其道德品格方麵,也許比單純的纔智成就方麵還要大。即使是後者,它們取決於品格的程度,也遠遠超過通常所認為的那樣。」他還說:「居禮夫人的品德力量和熱忱,哪怕隻有一小部分存在於歐洲的知識份子之間,歐洲就會麵臨一個比較光明的未來。」
同樣,在我來看,吳冠中先生對於我們的「時代和歷史進程的意義」,在其為藝術的獻身精神和道德力量方麵,也許比作為一個單純的藝術傢更有意義。吳冠中離開瞭我們,我們無法不懷念先生。
賈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