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是一個自卑感相當重的人,不重視自己的為人及自己的作品,本書也曾述及。當各報刊編輯們要求我寫點自傳或回憶錄什麼的,我總是推諉道:「我有一部『棘心』算小說形式的傳記;又有一部『我的生活』從搖籃寫到成長,還不彀了麼?況一個具有歷史價值的人,才有資格寫自傳,像我這種庸碌卑微的人也來災梨禍棗,豈不笑掉人的大牙,還是免了罷。」但去年為某種情勢所迫,非寫不可,初請兩個學生每週一次到我寓所,由我口述而由她們筆錄,備有錄音機錄音,更由我每週寫提要一篇,供其參考,誰知自二月鬧到五月,成績毫無,說我的鄉音太重,聽不懂,提要字跡又太潦草,難於辨認,白白耗費我四個整月的光陰,無可奈何,只有由我自己來執筆。
但過去七八十年的事跡如何記得?只有一面寫一面將自己著述瀏覽一遍,就舊曰記中檢查,失落者姑置,這種工程本已浩大,適波灣風雲突發,我極關心雙方的勝敗,每日細閱報章,消耗整個上午。下午睡覺起來,飲茶提神,閱讀各方來信,或寫覆函,又消磨時間不少,及提筆為文,所能寫者當然有限。自去年八月到今年三月,整整八個月,全書始得告成。年齡太老,江郎才盡,寫的文字質樸無華,且多委瑣重複之處,也只好強顏交出了。
書中所述,我幼年的家庭環境欠佳,所過童年實不愉快。長大後結婚,婚姻生活又頗不順遂。惟以我秉有「木瓜」氣質,也就懵裏懵懂地混了過去。
或以為在我這個時代,女性早能獨立,我既有獨立謀生的才能,為什麼尚甘心受舊禮教惡勢力的文配,不求出路,乃是一個弱者,一個充滿矛盾性的人物,沒什麼價值。我當時的顧慮其實太多,不願犧牲別人,成全自己,乃其原因之大者。況我隱然自覺,別有學術研究與文學創作的使命,待我去盡,又何必為那類小事,耽擱了我的光陰,消耗我的精力呢?就不管它了!
我的後半生事業是反魯反共,為這事不但弄得文壇無立腳之地,性命也幾乎不保,已備見我許多文字及這本回億錄所述,我之所為完全出於正義或與真理愛,別無所圖。當惡勢力猖獗時,全國人為了身家性命的顧慮,一個個寒蟬仗馬,默無一言,唐吉訶德獨敢與龐大的風車挑戰,雖被風車摔得七死八活,他的投槍還是一支支投出,這份「癡膽」的確少有,也難怪我至今尚自己津津樂道不衰!
此書後半部又拼命介紹我自己的屈賦研究,似乎可笑。我這研究耗費我三十餘年的心血,成書以後,人多視為野狐外道,非正法眼藏,我獨視為性命一般,非常寶愛。現世雖無知者,我將求知音於五十年、一百年以後。即五十百年以後仍無人賞識,那也不妨,「文章千古事」只須吾書尚存,終有撥雲見曰的時候!在此書中極力宣傳者,是想留個根蒂。
我今年已九十五歲,所以名此回憶錄為「浮生九四」者,是因我今年的年齡是虛歲。今年陰曆二月二十四日才屬足齡,是照西洋人的算法。況「九五」這兩個字引起朋友什麼「龍飛九五」、「九五之尊」的話頭來開玩笑,那不是把我當皇帝看待了麼?深為可厭,故按我的實齡為此書名。
民國八十年三月二十二日記於古都春暉山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