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文青時代
母親講的故事
童年時記憶最深的是母親講的故事。
母親喜歡看戲、讀很多演義小說,《封神榜》、《七俠五義》等等。她也愛聽民間說書,「武松打虎」、「白蛇水漫金山」,都是她童年和文青時代聽來的。她說:「西安城城門口有說書的瞎子,說武松打虎,一個拳頭要打下去,講了好幾天。」
所以,那時代的文青,或蹲或站,在城門口,丟一兩個銅板,聽一晚上的「水滸」、「三國」。
聆聽來的故事,是聲音的記憶。我最早的文青故事,伴隨著母親的聲音。聲音有抑揚頓挫,有許多激動或平靜的呼吸,有敘述一個故事時人的溫度。
我現在記得白蛇許仙在斷橋告別,敘述那一段,母親的聲音裡有多少白素貞的委屈,有多少對法海的厭恨。
母親是愛說故事的,她在戰亂裡東奔西走,其實很受顛簸磨難,然而,她說起故事來,儼然又是那個站在城門口聽瞎子說「蕭何月下追韓信」的文青少女。
人類的古老文明裡,好像一開始都是聽覺的傳唱。還沒有文字,所以,荷馬史詩「特洛伊」的故事是傳唱,印度教《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的故事也是傳唱,連最早的《詩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也是傳唱。
還沒有文字,所以聲音可以那麼好聽。沒有文字,所以學會了聆聽。也把聆聽來的故事,再重複傳唱出去。
詩的歷史,文學的歷史,文明的故事,都靠著口口相傳,傳唱在山邊海域,傳唱在大街小巷,傳唱在窮鄉僻壤。
我在南王部落,卑南的男男女女唱歌都好聽。或許是因為部落傳統沒有文字,他們的歷史就是歌聲。
一代一代的文青接力,把美麗的故事傳唱下去。
我識字以後,學習慢慢閱讀。漢字的閱讀,需要一點時間,比較累。我還是依賴著母親的聲音,央求她說故事給我聽。
小學五年級,我開始獨自閱讀了,在學校圖書館閱讀一本《愛的教育》,內容全忘了。
為什麼母親用聲音講述的故事到現在我都清晰就在腦中?聲音的委婉跌宕起伏,似乎比視覺文字更讓我迷戀。
小學五年級,母親知道我喜歡聽故事,就帶我到衡陽路,買了一本《希臘羅馬神話集》。
我很喜歡讀那本書,讀維納斯從海洋的泡沫裡誕生,讀宙斯化身成天鵝,愛戀美女麗妲,生下兩個天鵝蛋。
那似乎是我閱讀形式文青的開始,但是沒有母親的聲音,到現在,希臘神話的故事似乎都像默片。
我後來學著用母親講「白蛇傳」的聲音講伊卡洛斯(Icarus)飛起來的夢想,他是少年,像所有的文青,都夢想飛起來。然而他的羽毛翅翼是用蜂蠟黏合的,愈靠近太陽,封蠟融化愈快。羽毛飛散,他從高空墜落,摔死了。
我總覺得伊卡洛斯是第一個摔死的文青,摔死在自己過度的夢想裡。
他的翅翼其實無法承載那麼沉重的夢想。
保安宮廟口的文學、音樂、美術與戲劇
我從大龍國小畢業,但是,回想起來,小學時影響我最大的,不是學校,而是保安宮這座廟宇。
大龍峒是同安人移民建立的社區,同安人從故鄉帶來大道公的信仰,信奉保生大帝,保護同安人,因此有一座傳承久遠的保安宮。
大龍國小在保安宮的東側,每天走到國小上課,一定經過保安宮。有時是直接從廟宇後門進入後殿,後殿一排,祀奉神農、文昌、武聖,東北角落還有一幽暗空間,據說是祀奉最早從故鄉帶來的保生大帝的像。神像很小,據說是移民來台,揹在身上,一路護佑。
後殿往前走,東、西兩側各有一條長廊。長廊圍繞正殿,隔著大約兩公尺距離,剛好可以瀏覽正殿東、西、北,三面的壁畫。壁畫的內容與宗教信仰無關,多是野台戲演出的人物,有「花木蘭從軍」,有「徐庶的母親用硯台擲打勸說兒子叛節降曹的使者」,有虎牢關「三英戰呂布」的三國故事,也有民間家喻戶曉的「八仙過海」。
小學時很喜歡這些壁畫,喜歡藍采和、何仙姑、韓湘子的俊美優雅,很有文青氣質。但不很了解為什麼跛腳的李鐵拐,駝背佝僂倒騎毛驢的張果老,大肚便便的漢鍾離也可以位列「八仙」。
文青畢竟有文青的限制吧,當時也曾看著畫師坐在木梯上,一筆一筆勾畫人物眉眼,手法熟練,回頭問我:「愛繪圖啊……。」我點點頭。後來畫完成了,畫師走了,看到他在畫上留的名字:台南潘麗水。
我最早的美術功課無疑是保安宮的壁畫,雕刻的石柱、獅子,屋簷下栩栩如生的交趾陶「呂布戲貂蟬」,還有燦爛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彩瓷剪黏的龍鳳,都在高高屋脊上振翅欲飛。
一九五○年代,廟宇的西廂住了很多家戰爭難民。在廟檻下簡陋拉幾條布,就住著一家人。
我同班同學也有住在裡面的,陰暗狹窄。早上去學校,也會竄進去找同學,叫他們的名字「羅金!」「羅英」,或是外號「白狼!」
難民遷走以後,那些同學就星散了,其中有人成為詩人,也有人參加幫會,成為頗有名的大哥。
西廂整理乾淨,重新安置神龕神像,就是現在香火頗盛的「註生娘娘」殿。
保安宮有南管的班子,黃昏時三三兩兩,在榕樹下彈唱,聲音悠揚。老樂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了曲牌〈泣顏回〉,下面是我看不懂的工尺譜。
笛簫琵琶吹奏,有人站起來,清一清嗓子,委委婉婉吟唱起來。
那是我童年記憶最美麗的聲音,要在好多年後,去了巴黎,聽到一張法國文化部出的CD,是台南南聲社蔡小月主唱,封面上用字母拼音:NanGuan。
比南管更讓兒童蜂擁向廟口的是亦宛然的布袋戲,那時候沒有人認識李天祿何許人,但是唱詞、道白、動作都讓人迷戀。孩子們很快學會了,也在家扮演起來,用吃完的芒果核,切成兩半,畫了臉,手指套在中空處,咿咿啞啞,開始成為亦宛然的粉絲。
保生大帝壽誕前後,廟口大戲台會連演一兩個月的野台戲。
最重要的節日,總是三台戲班聯演,一樣的戲碼《陳三五娘》、《武家坡》,三個戲班同時演同一齣戲。我們在台下跑來跑去,真是好看。大家都不服輸,聲腔愈飆愈高。那一個戲班喝采最多,立刻放鞭炮,貼出一人高的賞錢。三台戲班如此競賽,觀眾也忙壞了,東看西看,目不暇給。
那是我文青時代最早最早的記憶,看著扛神轎的壯漢,赤足走火,火炭熊熊,大約一百公尺,不斷有人撒鹽,火焰爆出火花,四名赤膊男子,扛神轎起伏升降,踏步若在雲端。後面跟著乩童,用鯊魚劍擊打背部血跡斑斑,「啊……」我認識那乩童,比我年長,六年級,已經有落腮鬍,深目濃眉,常常無緣故跑來緊緊抱我,又一溜煙跑走。
「陳俊雄」,我記得他的名字。
我考取初中,穿著制服,走過廟口。
一個粗粗男人聲音叫我的名字,我回頭看,「陳俊雄」。
他騎著腳踏車,幾串剛肢解的豬肉,掛在把手上。「我在市場幫爸爸賣豬肉。」隨手拿了一串,用姑婆芋葉子一捲,塞在我手裡,又騎著車一溜煙走了。
我們好像沒有再見過面,或者,見過,在廟口或市場擦肩而過,可是容顏改換,還會認出彼此嗎?
走過保安宮,還是會習慣站在兩隻守門石獅子前,回想童年夏天,光著上身,趴在石獅子背上午睡,胸口都是石頭的沁涼。
廟會最熱鬧的幾天,會有其他鄉鎮的乞丐,或盲或跛,一身癩痢,坐在泥汙地上,一個破碗,咿啞唱著《陳三五娘》或《秦香蓮》,哀怨委屈,是長大以後在世界輝煌的劇院都再也聽不到的。
保安宮入口那幅正門兩邊的楹聯都還記得:
保世極其誠,誠以真而無妄。
安人盡乎道,道至大而皆亨。
這是嘉慶年間大龍峒讀書人留下的詩句,在文化移民的邊陲,知道信仰萬世不移的基礎是「保世」、是「安民」。文青刻意做作,不容易讀懂這些平實的文字。長大以後讀《易經》,有些深奧難懂處,回想廟上聯語說的「無妄」,「亨」,生活裡,無非希望「無災無妄」,希望事事「亨通順利」。到現在,易經卜卦,還是祈求「無妄」,祈求一個「亨」字。
文化若是貼近萬民的哀樂,也就沒有文青的矜持,恭恭敬敬在「大道公」門口合十敬禮。
木柵的師大附中
中學時,我成為很徹底的文青,寫詩,讀小說,辦壁報,編校刊,無端憂愁。距離「陳俊雄」在市場幫父親賣豬肉愈來愈遠。小學同班的同安人同學升學的不多,走入生活,成為菜販、漁民或勞工,階級懸殊,見面尷尬,也慢慢淡忘了。
我考上的初中是師大附中,但是不在台北本部上課,每天要從當時北區的大龍峒到最南邊的木柵鄉下上課。
這件事現在沒有人了解了,連師大附中的師生可能也甚少人知道師大附中在木柵有一個「分部」。
五○年代,台灣還在做隨時戰爭的準備。台北的學校,可能因為戰爭爆發,要遷校到鄉下。所以師大附中有「木柵分部」,北一女有「新店分部」等等。
「分部」都選在偏僻有山有水的地方。記得木柵分部四野都是農田,遠處盡頭是連綿不斷的山,進校門有一段沿著溪水的竹林,幽靜而美麗。
「分部」的學生,只有星期一週會要到校本部,一起唱校歌:
附中,附中,我們的搖籃。
滿天烽火,創建在台灣。
玉山給我們靈秀雄奇,
東海使我們闊大開展。
我們來自四方,融匯了各地的優點……
因為每週一次回校本部,我至今還可以唱起附中校歌。
我們每學期也會收到《附中青年》,裡面許多詩和散文是我文青時代的養分,後來《附中青年》出事,據說有老師是「匪諜」被逮捕。白色恐怖的年代,這樣的事,像小石子丟進汪洋大海,很快就無聲無息。
然而我很懷念木柵那個沒有圍牆的「分部」。美術老師是杭州藝專的李文漢,看我畫的人像,一節課站在我身邊和我講敦煌莫高窟的藝術,同班同學一一溜走,跑到戶外玩耍。以後每次美術課,同學都央求我給李老師看畫。
國文老師芮霞,新婚,很美,課外教我填詞,〈虞美人〉、〈相見歡〉。
忘了名字的歷史老師是我的偶像,講到宋朝,可以一口氣背誦好幾首蘇東坡的詩詞文章,口才流利,也是性情中人。
英文老師朱詩蘋,每堂課逼我背五個單字。這麼簡單的事,可我不願意就範,文青叛逆,常被罰站。
我數學一直不好,小學算雞兔同籠,兩隻雞一隻兔在籠裡,問有幾隻「腿」,我反問老師:「為什麼要把雞和兔關在籠裡?」數學因此不及格。
數學老師是教務主任兼任,一個廣東口音的婦人,長年穿黑旗袍,外號「鐵公雞」。
我的母親家長會到學校總是質問「鐵公雞」:「我兒子為什麼數學不及格?」
我很喜歡這個在山水環抱裡的木柵分部,戰爭一直沒有發生,雖然發生了八二三砲戰,還是覺得戰爭很遙遠。
八二三砲戰那年,我出車禍,住在醫院。同病房有一個少年,全身燒傷,用紗網蓋著,呻吟氣息微弱,護士說是「八二三」受傷從金門送回。我第一次聽到「八二三」,戰爭對「文青」如此遙遠,痛苦呻吟戰爭燒傷的身體卻近在咫尺。
沒有圍牆的學校,天空常有鷹隼盤旋,或者俯衝而下,叼起長蛇,電光火石,迅如閃電,即刻遠颺成一小點。
另外一個愛上木柵分部的理由是離家很遠,要從底站的大龍峒做2號公車到衡陽路,再轉零南公車到木柵。專車的衡陽路站下車就是重慶南路書店街,我如獲至寶,每天下課後,都要在附近書店逗留看書,逗留最多的是重慶南路衡陽路口轉角的「東方出版社」。
東方出版社
五○、六○年代的重慶南路書店一家接一家,真是喜歡閱讀的文青的祕密花園。
好像當時學校和縣市的圖書館都還不發達,喜歡閱讀,只有靠書店。
小學時候,班級導師王什麼財,就在蘭州街派出所旁搭一個違建的篷子,租漫畫書給小朋友看。每個星期三是新的《漫畫大王》出刊,小朋友就等著矮小瘦黑的王老師騎車帶剛出爐的《漫畫大王》回來。一本五毛錢。看完收回,還有人在等。那是葉宏甲「諸葛四郎」、「真平」的年代。派出所警察有時也過來看,不多久,王老師的自行車也換了摩托車。
「諸葛四郎」,現在想想,是頗受日本文化影響的漫畫。裡面的「哭鐵面」造型也直接來自日本傳統能劇面具。
五○年代末到六○年代初,重慶南路的書店風景和蘭州街口的《漫畫大王》不一樣了。
記憶裡,很多從大陸遷台的老書店,中華書局、世界書局、正中書局、開明書局、商務印書館、東方出版社……。
因為從大陸遷台,帶來很多三○年代中國新文藝思潮翻譯的西方著作。
三○年代許多優秀的作家左傾,國民政府遷台,這些作家「陷匪」,著作多成禁書。那個年代,魯迅、沈從文、巴金……都看不到。但是,書店經營者,改頭換面,會大量出版翻譯作品。巴金翻譯過不少法文小說,傅雷翻譯的羅曼‧羅蘭有《約翰·克利斯朵夫》,有《巨人三傳》。記得是素白封面,一條黑底反白字書名,風格很強,素樸平實,到現在還是覺得是值得懷念的美學設計。
重慶南路書店街,一家一家逛,很有看頭。
當時詩人周夢蝶在靠近重慶南路的武昌街擺書攤,一襲黑衫,瘦骨嶙峋,像在冥想,也像在打盹。強烈的城市風景,看了一生都難忘。
那是我青少年時的台北。戰爭結束十幾年了,我的身體正在發育。有自己不知道的焦慮苦悶,在書店亂翻書,翻久了,被老闆罵:「買不買啊……。」
他說到重點,那時候真的沒有買書的錢。這家老闆給了臉色,只好到下一家。最後經常看書的地方是「東方出版社」,老闆不趕人,可以安心看書。
《簡愛》、《咆哮山莊》、《傲慢與偏見》,從英國浪漫主義的小說,看到法國的《基督山恩仇記》、《鐘樓怪人》、《悲慘世界》,再看到俄國的《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一本一本看,下了課就坐車到衡陽路重慶南路口,鑽進書店,站著看,看到忘了時間,知道再不回家要挨打了,趕緊在書頁上折一個角,放回書架。
第二天沒心思上課,總想著安娜·卡列尼娜在火車上遇到軍官,電光火石,不知會如何。
小說這麼迷人,學校的課程如此無聊。每次月考成績都一塌糊塗,家裡責備,學校處罰,可是上了癮,還是戒不掉去東方出版社。
東方出版社拆除了,重慶南路許多書店消失了。
我站在東方出版社前哀悼過,曾經有一個地方讓「文青時代」的我滿足夢想。
學校或家庭的責備處罰都不算什麼。浪漫主義文學裡都在說人的抗爭,磨難挫折、被世界遺棄、孤獨出走,每一本小說的人物都不屑與世俗妥協。
「文青」的核心價值就是「叛逆」吧……。
這麼容易向威權屈服,這麼容易走大家都走的路,這麼趨炎附勢,哪裡有資格說自己是「文青」?
木柵分部是一所升學率極高的初中。三年成績夠好,直接保送進師大附中高中部,其他參加聯考,也都考進省立高中。
記得我畢業那一屆,只有我和四名同學落榜,去考私立中學。
我因此進了一個奇怪的高中「強恕中學」。
(內文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