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诗之神、魅──与罗毓嘉「新诗集」对话
我应该要去找毓嘉,问问近况,问问他进了工作以后,探看的世界还依然世界的模样吗?我该问诗人,你睁开婴儿双眼后,看到神,看到魅?诗,你在找姓字,你在找名字,你在赋格吗?你是想站在云端的女高音?抑或沉入最沉的男低音?
有太多关于诗,我想听他炽热热的灵魂说,他也是想听我说一些吧?他直觉、冲动地找我,一个伪诗人跟他的诗对话,令我受宠若惊。他的诗对我说了许多,那样不可能从别的阅读或别的心灵展开的旋律,我完全没有能力用我的文字再转述一次,关于他的诗,其真诚美丽。作为对话者,我若还有什么能跟他说的,恐怕只有虚长的年岁,碰过较多写作坚硬棘刺之墙,胸前背后,多了几道伤口。
时间是诗的拉锯,诗是时间的线索。
若我们写作之人,年少时凭一股热,就管他墙头多高也不惧拚命没有下秒钟似的飙升,反正跌深反弹,身体柔软如猫,摔落后翻个身,继续奔跑追逐于文学花园里的镜像虚实。特别写诗,不仅手脚要干净俐落,脑袋运转如夏季风暴,心还得敞开迎接炎阳阵雨,与海浪和天空同作息,这样每一秒每一刻都想在生活中以诗留下痕迹,青春写诗,不热不行。毓嘉已经在上一本诗集做了最佳示范,《婴儿宇宙》的字句摸来会烫人,他以其独特的音色,宣告他将不悔不倦带给我们更多爱与生命的奥祕,并于未来占领他人所无法企及的诗领域。
诗,不就是这样子的载体吗?你眼睛看不到,你耳朵听不见的,你舌根尝不出味道的,肌肤无能感应的,借着诗人所拟造的新颜色新声音,各种神经受器再次被打开,甦醒。毓嘉的诗联通感很强,突然你会读着读着,一阵感受从股端沿着嵴椎,直窜脑顶之穴,两手两脚也起了鸡皮疙瘩,似乎那些经过诗人重塑组合以文字替换的眼前世界、那些无情有情万事万物被凝缩在宇宙射线中的微量粒子,轻易可以穿透你的身体,射穿你后将你改变,提升。
特别真是我,这种写一点点的诗中年,像只在柏油路面被车辗过,在太阳底下已经曝晒了一星期后的过路青蛙,想要啪啪跳呀跳,跳到路对面的草原和池塘,已经是不可能的。最可能的是有另一辆大卡车经过,带起一阵风啸,把黏在热烫街路的干枯蛙皮掀翻,踉了几跄,幸运的随风落入池塘,也不会扑通一声了,而是静止漂浮于水面,那已经是在诗的路上还能享受到最甘美的礼物与祝福。而毓嘉和他的诗,比这辆大卡车厉害,他们具有让世界情感起死回生的能耐,我看见自己在柏油路面上,因为他的诗引流灌注如清泉,那僵硬的死皮,竟渐渐恢复了光泽,竟慢慢伸活出四肢,竟抬头挺胸,竟心动又开始,竟能跳,跳过马路,跳过草原,扑通跳入池水。
诗不就是该具有如此神蹟式的类宗教性的渗透与灵动。
每个青年诗人一开始摹诗,音色、韵律总离不开其所读所识前行辈诗人的笔触,毓嘉的同侪或师友也已指出许多,譬如□弦、杨牧、罗智成、一点商禽和夏宇,我再加一个杨泽诗的神祕感知。然而这本「新诗集」《伪博物志》,我第二遍以朗读的方式进行,轻诵呢喃后,确实那些笔迹仍在,但已经不同了,毓嘉直抵的是同这些前辈等高的视野,他已经与他们站成一列观看。在吟诵过程中,这些诗句突然有波特莱尔写巴黎城市的忧郁魅影,也接近里尔克咏物诗之后的神思,诗的视角位置也在这二者之间。里尔克站得高而形上,以其诗人职志,将诗从表象拉升到心灵真实,那是处永恆不被世间侵扰的天境:
……因为美无非是
我们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
我们之所以惊羡它,则因为它宁静得不屑于
摧毁我们。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绿原译)
至于忧郁的巴黎浪荡子醉倒堕落的姿势低且深,与城市之华同卧,波特莱尔以诗将烂腐化成生香。
我将独自把奇异的剑术锻鍊,
四处寻觅声韵之偶然;
仿若行走于石子路上,
在字里行间踉踉跄跄,
有时,迎面撞上长久渴望之诗句。
(波特莱尔〈太阳〉,吴钖德译)
毓嘉凝视世界的眼光正面迎向二十一世纪文明的深处开展,他对个人身上的,城市身上的静观,我不想用某些既成的词汇直说(「说破是破坏,暗示才是创造。」马拉美),或过多渲染的字语来对看这本新诗集。也不想摘其诗句(要把集中的诗或诗句拆析分解,有我能力不足也不愿之处),那会坏了毓嘉在这本诗集进展最完熟的节奏,我推测那是他目前用来稳定自己与稳定诗的最有力支撑。他找到了自己的声调,因而能自在地歌吟。诗人站在一个新位置,那既是主又是客的双向互观,时间与爱的消亡新生在心象内外交融,我是物亦非物,物是我非我,在託物寄语中将生活涤荡。然而像每个真正的诗人,都是早慧且敏感孤独于创新之途中。他们看见别人见不到的细节联系,物与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他们先于文字,以感官对应极难言说描述的内在究竟发生何种牵连变化,风吹,雨滴,花开,鸟飞,石沉,它们具有意义吗?如果有,那是什么?如果没有,那怎么证明一个世界的存在?毓嘉竭尽其「通感」能量,铺陈而出他欲组构的新世纪。
毓嘉诗之稳定,让我想到杨牧,他们似乎都不必经过青涩时期,直接给人的就是甜熟果实。然我必须说,这本诗集喷涌的旷宇繁花,我只能领略其半(杨牧我大概三分之一)。我第一次用心看,似乎全看懂了(意象);第二遍朗诵兼聆听,那纯属音乐的旋律(结构);第三遍就是此刻正在写这篇文章,不得不反覆反覆以分析为前提进行,忽然就失去了整体(语言)。这当然是我个人的局限,也提醒我这本诗集很耐读耐看耐听。
虽然我未曾真正跟毓嘉聊过天谈过地,遑论诗,但从作品中可以完全感受他对写诗的坚持与怀抱。台湾现代诗的「盛唐」时期似乎过去了,后起新秀所临之殿堂在现实中或已成废墟,因此很容易就把诗艺当游戏。可诗不是格言,或可轻易摘取的警句或文字排列或仅是趣味的形式铺陈,必得从心里面去转折它,才不致乱了内在韵律。当然做练习是可以,哪个段落该让它倾斜,哪个段落是该和谐,暴跳甚至只是空白的失去联系上下诗句,非逻辑性的一跃而纵往深谷或飞向天际,蒙太奇的意象剪接,明暗虚实,把颜色变化一下,把名词动词更替,这些好像对诗起了活泼的样貌,可最终那是游戏多。在万花筒里随便转一下,影像多么华丽与诡奇,但这种惊奇,短暂不长久,你想再看同一次让你感动的世界,转,再转,也转不出同样的花色。那是迷障。只有发自内心自在又纯然的诗歌,由诗人在经意与不经意的经营之中,情感和文字达到融合,饱满成一种永远的契合,那时的诗句,即使在诗人已远,时代已过,仍是那么新鲜动容。那时写诗的人可以体会到一个纯净世界的表述和语言,甚至在哲学与逻辑跟你生存的现世格格不入,但你确实因为创造或阅读那样的诗句,而愿意相信,生命有其美,生活值得感受与感动。
紧实地说,一个世代只要有几位,不,哪怕只有一位诗人,能庄重地对待诗对待自己对待世界,那不管濒临的是如何破碎的现代废墟,新世纪都将会于此人心灵之中再现。我相信毓嘉就是这样的一位。
少年时,诗我迷忘于罗智成;中年时,诗我回神于罗毓嘉。
蔡逸君(作家、《印刻文学生活志》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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