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滨的刺猬---代序
记不得第几次参加在花莲市松园举行的诗歌节了,十月依然燠热的室内,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那么多听众---他们平常都在哪里﹖读诗吗﹖为什么台湾诗集一般难卖一刷﹖也许都并不冲着我来的罢,只能这样解释。
从位于南京街的家走到松园不需廿分钟,途经那已经拆空了的「沟仔尾」(旧夜市及风化区) ,「市中心」精华路段的中正、中山和中华路,过美崙溪走上美崙坡便是了---这一路由「非诗」步行进入「诗」,过程依然使我困惑。
相较于「非诗」的版图,松园那小小几间房间,像大海中央的孤岛。岛上一群「诗人」奋力向四方虚空吶喊,连回声都听不到。
「你是回来松园开会吗?」妈在我出门前这样问,似乎了解我正要去参加一场医学会议。
远远地松园那独栋老旧的两层建筑传出了麦克风扩大的人声和音乐,海风徐来,松林亭亭, 卅年前在林中户外写生课的景象依旧历历在目, 只是少了一些原始和神秘。
总是有人捧着书来要签名, 一本接一本---不禁起疑:我的诗集有这么好卖? 还是转手这些经作者签字的书可以上网拍得好价钱﹖
一位妇人也凑过来要签名, 一面解释(大概见我一脸困惑于她似乎不是平常会读诗的那种人):我女儿读慈济,老师带她们全班来,我也陪着来。
「谢谢你来…。」我堆起职业性的笑容(一面怀疑诗人如何能是一种「职业」),一面说:「大姊…。」
她一听,立刻脸色一变,气沖云霄:「什么大姊,我还比你小两岁!」
当我上台读着歌诵爱与青春的诗时,台下有着这样介意我比她大两岁还胆敢尊称她「大姊」的「读者」,心中又是尴尬,又有说不出的难过。
很难解释这难过从何而来,只直觉诗人与诗与读者中间的那条看不见的连系的线,不应该是落在这样一个喧闹,拥挤而揉离的场合。
千年之外的屈原,李白,千里之遥的波特来尔,莎翁,之于我们,都丝毫不曾影响这条线的坚实紧密。
而在这湿热拥挤的会场,我却觉得我和诗,和诗另一头的读者,相隔无比遥远。
诗唸完了,台下响起掌声,为什么,我觉得我唸的这首诗一点也不好,我唸得也不好,为什么就没有人坦率诚实地说:我不喜欢这首诗,你唸的不好。
听见这样的掌声,我眼角微濡,心中泣血。
诗人需要的敬意不是这样的。我在吶喊。
如果你在读着我的诗的时候尝经心头不由自主地一紧一震,曾经眉头微蹙或嘴角飘过一丝心领神会的微笑或用眼尾余光瞥见了我们共同窥见了的那光年之外一颗神秘的星光,既使今生只是陌路,我都能在车马喧嚣中听见千里之遥千年之外你如潮汐般的唿吸。
那样地贴近。
如果不曾,请你随手放下我的诗,继续你的人生行路,其他的阅读。
而在松园,一切是那么的疏离而遥远。
诗在拍手,致敬,高歌,「面对面」之间,遗落了更多诗的初衷与本怀。
柏拉图从他的理想国里赶走了诗人,正为的就是诗人「复制了拙劣的想像型式」, 而「远离了真实」。
在诗里,我要的是灵魂里深埋的真相,而不是此刻週遭如潮水般涌来廉价的掌声。
如果你们要听见我,就请你们读我的诗,好好地,安静地,专注地,深情地,老老实实地。
不要想到诗人。
如果你们想要对诗人好,就请只对他的诗好,就够了。
我合上手中的手册,再一次后悔来到这诗歌节。
而过后不久我又要搭着火车北上由「诗」进入「非诗」的国度。
在我工作的医院里,有许多人亳不掩饰地鄙视着我白袍之外的缪斯身份。不务正业,诲淫诲盗。由松园返回台北,这一路同样使我困惑。昨日为我鼓掌的人知道今日的我的难堪处境吗?
梁实秋说的,住在隔壁的诗人不过是个笑话。我真的真的真的愿意就只是个笑话, 因为,居住在白色巨塔里的诗人都应该是蝼蚁屎溺之流罢。
「听说你在诗歌节第一天的晚餐上都不跟人说话…。」有位年轻诗人在诗歌节后没两天这样跟我八卦:「有人看见你一个人坐一张桌子,都不理人…。 」
我蓦然想起那个晚上我端着餐盘踏进餐厅的情景。每个人都极力做出良善,随和且怡然舒泰的模样,努力社交着。小小的餐室,长长的刺猬的刺;隐隐的低气压。
而我是同志,情色诗人,和我一起用餐恐怕会得爱滋病吧? !
每个人都有礼貌地立刻找到了共桌吃饭的人。
我端着餐盘像个隐形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刺猬们在诗歌节里暂时收短了身上的刺,相互取暖。但并不包括我在内。
我只好是那只刺最长的刺猬,在我的理想国里,驱逐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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