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该死的,是故事啊! 【美国推理大师】约翰‧麦唐诺
我在宴会上(可能的话我都避免参加)经常遇到有些人笑容满面地跟我握手,接着,露出一副愉快共谋的神态,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一直想要写作。」
我以前都尽量客气地回应。
现在我以同样兴高采烈的激动回答︰「你知道吗?我一直想当个脑外科医生呢!」
他们一脸困惑。那无所谓。反正近来有很多茫然不解的人到处闲晃。
如果你想写,你就写吧。
学习写作的唯一方法就是不断地写。但这招对脑科手术并不管用。
史蒂芬‧金向来想要写作,因此他持续不断地写。
他写了《魔女嘉莉》、《撒冷地》、《鬼店》,和你能在本书中读到的精采短篇故事,以及数量惊人的其他故事、作品集、断简残篇、诗、散文及其他无法归类的作品,其中多数因为太拙劣而从未出版。
因为这正是写作的途径。
因为没有别条路可走。别无他法。
强制性的勤勉差不多足够。但是尚不完全。你必须爱好文字到贪婪的程度。你得想在文字中打滚。必须阅读他人所写的数以百万的文字。
你以难以忍受的羡慕或令人厌烦的轻蔑阅读每篇文章。
你保留最强烈的轻蔑给那些用唬人的长字、德文的句子结构、扎眼的符号,以及毫无道理的故事、节奏,或角色来隐藏无能的人。
然后你得开始充分了解自己,透彻到你开始理解其他人。我们能在遇到的每个人身上找到部分的自己。
好吧,那接下来呢?惊人的勤奋,加上对文字的爱,再加上同理心,从中可以辛辛苦苦地产生些许客观。
永远没有完全的客观。
在这脆弱的时刻,我正用我的蓝色机器打出这些字,在引言的第二页由上算下来七行,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寻找的特色和意义,却丝毫不确定是否找到了。
进入文坛的时间比史蒂芬‧金长两倍,我对自己的作品比他对他自己的多了一点客观。
达到客观的过程是如此的痛苦而缓慢。
你让书诞生到世上,非常困难摆脱掉书的脾性。书是纠结的孩子,尽管承受了你强加的天生缺陷,依旧想要走自己的路。我愿意付出重金以换他们全部回家,再替每一本最后好好地修改一番。一页一页地。挖掘和清理,擦拭与磨光。梳理打扮。
史蒂芬‧金三十岁就是个优秀的作家,远比我在三十岁,或四十岁时还要出色。
为此我有资格稍微讨厌他。
我想我知道有十几个恶魔躲藏在他的小径通往的矮树丛中,就算我有办法警告他,也无济于事。他得胜过它们,否则就会被它们打败。
道理就是如此简单。
到目前为止,我们全都一致吗?
勤奋、对文字的慾望,与渐增的客观相当的同理心,然后呢?
故事啊,故事。该死的,是故事啊!
故事是发生在某个人身上牵引你感兴趣的事。可能发生在任何层次,无论是肉体、心理,或精神上,也可能是在这些层次的组合中。
没有作者侵入。
作者侵入的情况是︰「天啊!妈妈,看我写得多好!」
另一种侵入是诡异。这句是我最喜欢的例子之一,从去年的大畅销书中摘录出来︰「他的目光熘下她的礼服前面。」
作者侵入是写出非常不恰当的语句,让读者忽然意识到他正在阅读,立刻从故事抽离。他被吓到退出故事。
还有一种作者侵入是在故事中嵌入迷你的说教。这是我最难忍受的缺点之一。
一个影像可以处理得很巧妙,令人意想不到,而不会破坏让读者入迷的气氛。在本书那篇名为〈卡车〉的故事中,史蒂芬‧金写了一幕在卡车休息站等待的紧张场景,描述那人︰「他是个推销员,始终将展示用的手提箱紧抱在身边,好像一只睡着的宠物犬。」
我觉得这句写得很好。
在另一篇故事中他显示了他敏锐的听觉,能赋予对白精确、忠实的语调。一个男人和他妻子在长途旅行。他们开在乡间僻径上。她说︰「对,伯特。我晓得我们在内布拉斯加,伯特。可是我们见鬼的到底在哪里?」他说︰「妳手边有道路图啊。查一下。还是说妳看不懂?」
很棒!看起来十分简单,就像脑部手术一样,刀子锋利。你好好拿着。割下去。
现在冒着当个反对崇拜偶像的人的风险,我得说我不会无聊地高声欢唿史蒂芬‧金选择写作的领域。他目前喜欢写鬼魂、咒语和地窖里滑行的怪物方面的作品,我觉得这是有关这位任何人都能欣赏的作家最不重要且最无用的事实。
本书中有许多滑行的怪物,还有一台发狂的烫衣机缠着我,它也会纠缠住你,另外还有令人信服的邪恶孩童足以在二月的任一个星期天挤满迪士尼乐园,但最重要的还是故事。
引人感兴趣的故事。
注意这点,两个最难写的领域是幽默和玄学。在笨拙的作家手中幽默会转为哀歌,玄学会变成笑话。
不过一旦你懂得诀窍,你就能写任何领域的作品。
史蒂芬‧金不会将自己侷限在他目前强烈感兴趣的范畴。
在这本书中最能引起共鸣和感动的其中一个故事是〈梯子的最后一阶〉一篇珍宝。既没有窸窣声也没有其他异世界的生命在里头。
最终的话。
他写作并非为了取悦你。他写作是为了让他自己高兴。我写作也是为了让我自己感到高兴。当这点达成时,你也会喜欢这篇作品。这些故事令史蒂芬‧金高兴,也取悦了我。
十分奇妙凑巧的是,在我写这篇文章的当天,史蒂芬‧金的小说《鬼店》和我的小说《公寓》两本都在畅销排行榜上。我们并没有互相争夺你的注意力。我想,我们的竞争对象是拙劣、做作、譁众取宠的书,由一些家喻户晓的人物所出版,那些人从来没真正费心去学习他们的技能。
在牵涉到故事、关系到愉悦的范围内,还没有足够的史蒂芬‧金可满足需求。
假如你读了这整篇文章,我希望你有充足的时间读读这些故事。
编註:约翰‧ 麦唐纳(John D. MacDonald,1916-1986),以「私探查维斯.麦基」系列闻名,劳伦斯.卜洛克强力推荐的颓废私探推理作家。曾荣获美国侦探作家协会授予最高奖项「大师奖」及美国作家的最高荣誉之一「国家图书奖」。
让我们来谈谈恐惧 史蒂芬‧金 我们来谈谈吧,就你和我。我们来谈谈恐惧。
我在写这篇文章时屋子里空无一人;外头下着冰冷的二月雨。夜晚有时候当风如此刻意这般吹着的时候,我们会失去了力量。但是目前力量还在,所以让我们非常坦诚地来谈论恐惧吧。让我们非常理性地谈论到达疯狂的边缘……或许甚至超过了界限。
我的名字是史蒂芬‧金。我是个成年男子,家有太太和三个孩子。我爱他们,我相信这种感情是互相的。我的工作是写作,这是我非常喜爱的工作。我出版过的小说,《魔女嘉莉》、《撒冷地》和《鬼店》都够成功,因此我可以全职写作,能够全心写作是件非常愉快的事。在我生命中的这个时间点,我似乎身体还算健康。去年,我将十八岁以来就一直抽的无泸嘴牌子改成低尼古丁、低焦油的品牌,我仍希望能够完全戒除。我的家人和我住在缅因州相对较无污染的湖边一栋舒适房子里;去年秋天有天早晨我醒来,看见一头鹿站在后院草坪的野餐桌旁。我们拥有美好的生活。
不过……我们还是来谈谈恐惧吧。我们不提高音量,也不放声尖叫;我们要理性地谈,就你和我。我们来谈一下事物的完好结构有时会因为令人震惊的意外而崩散的情况。
夜里,我上床时仍然尽力确保双腿在灯熄灭后盖在毯子底下。我不再是个孩子,但……我不喜欢睡觉时一条腿露出来。因为要是一只冰凉的手从床下伸出来抓住我的脚踝,我可能会惊叫。对,我可能会尖叫唤醒了死者。当然,那种事不会发生,我们全都知道。在接下来的故事中你会遭遇到形形色色的夜间怪物︰吸血鬼、魔鬼情人、住在衣柜里的妖怪,各种各样的其他恐怖的东西。它们没有一个是真实的。躲在我床下等着抓我脚踝的东西也不是真的。我很清楚,我也知道只要我小心谨慎地一直把脚盖在被子底下,它就永远无法抓住我的脚踝。
有时候我在对写作或对文学有兴趣的人群前面演讲,在问答时间结束前,总是有人会站起来提出这个问题︰你为什么选择写这么可怕的题材?
我通常会回以另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假设我有得选择?
写作是种能抓到什么就抓什么的职业。我们每个人的脑袋似乎都配备着泸网,所有的泸网都有不同的尺寸和网眼。我的泸网捕捉到的东西可能会直接流过你的。你的泸网所抓到的可能通过我的,毫不费力地。我们每个人似乎都有天生的义务要筛选陷入我们各自脑袋泸网中的沉淀物,我们从中找到的东西通常可发展成某种副业。会计师可能也是摄影师;天文学家可能收集钱币;学校老师可能用炭笔拓印墓碑。脑袋泸网所捕捉到的沉淀物,那些拒绝通过的材料,经常变成每个人私下的痴迷。在文明社会,我们有默契地称这种痴迷为「嗜好」。
有时嗜好能变成全职的工作。会计师可能发觉他能依靠照相赚足够的钱来养家;学校老师可能成为墓碑拓印的专家,够格到处巡回演说。另外有些专业一开始是嗜好,即使在从业者能够靠追求嗜好为生后仍旧是嗜好;但是由于「嗜好」是个起伏不定,听起来很普通的渺小词汇,因此我们也有个不成文协议,将专业的嗜好称为「艺术」。绘画。雕塑。作曲。歌唱。演戏。弹奏乐器。写作。光是写这七个主题的书就足以压沉一整队的豪华邮轮。而我们对于这些主题似乎唯一能意见一致的是︰那些真诚从事这些艺术工作的人会继续钻研,即使他们的努力没有得到报酬;就算他们的作品受到批评或甚至辱骂;纵使冒着遭监禁或死亡的危险。在我看来,这似乎是相当不错的痴迷行为的定义。适用在普通的嗜好上,同样适用于我们称之为「艺术」的创作嗜好;枪枝收藏家所贴的保险桿贴纸上印着︰你要拿走我的枪得先从枪上扳开我死后冰冷的手指;波士顿的近郊,在跨区校车接送的骚动中初次接触到政治激进主义的家庭主妇,也经常把类似的贴纸︰你要把我的孩子带离邻近区域先得把我送进监狱贴在她们旅行车的后保险桿上。同样地,假如明天收集钱币遭到取缔,那位天文学家极有可能不会交出他的钢制一分硬币和野牛镍币;他会小心地用塑胶布将钱币包起来,沉到他的马桶储水槽的底部,等午夜过后再取出来心满意足地欣赏。
我们似乎偏离了恐惧的主题,不过我们其实并没有离得非常远。在我的排水管网眼上拦截到的沉淀物经常是恐惧的材料,我着迷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题材。我写的任何故事都不是为了追求金钱,虽然其中有些是先卖给杂志才出现在这里,我也从来没有退回未兑现的支票。我也许着魔,但我不是疯子。不过我再说一次︰我不是为了钱才写这些故事;我写是因为我正好想写。我的痴迷有销路。全世界都有住在墙壁铺着软垫的病房里、运气不佳的疯子和疯女人。
我不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但我总觉得非写不可。因此我每天重新筛选沉淀物,仔细翻找丢弃的零星材料,无论是观察到的,或是记忆中的,抑或是思索所得,努力用这些没通过泸网、顺着排水管进入潜意识里的材料写出东西来。
路易斯‧拉摩尔,西部小说作家,和我可能两人都站在科罗拉多州的小池塘边,我们两人可能在完全同一时刻想到点子。我们两人可能都有想要坐下来努力将点子化为文字的冲动。他的故事或许与干季的用水权有关,我的故事比较可能是从宁静的水面升起可怕、庞大笨重的怪物,夺走羊只……马匹……最终夺走人。路易斯‧拉摩尔的「痴迷」是以美国西部的历史为中心;我比较倾向于星光下滑行的怪物。他写西部小说;我写恐怖小说。我们两人都有点疯狂。
艺术是摆脱不去的痴狂,而痴迷是危险的,就宛如一把刀在脑袋里。在某些情况下──我想到狄伦‧汤玛斯,和罗斯‧洛克里奇、希薇亚‧普拉丝──刀子可能残忍地转向挥刀的人。艺术是局部的疾病,通常是良性的──创作的人往往长寿──有时却是非常恶毒的。你谨慎地使用刀子,因为你知道刀子不在乎砍伤的是谁。假如你有智慧,你会小心翼翼地筛选沉淀物……因为其中有些东西可能没死。
在解决掉你为何写那种题材的问题之后,伴随而来的问题出现了︰为什么读者看这种东西?这种题材畅销的原因?问题中夹带着隐藏的假设,这假设就是有关恐惧、恐怖的故事,是不健康的偏好。写信给我的人时常在开头写着︰「我想你会觉得我很奇怪,不过我真的喜欢《撒冷地》」,或「我大概有点病态,不过我欣赏《鬼店》的每一页……」
我想问题的关键也许在《新闻週刊》的一行影评中。那篇影评是评论一部不是非常好的恐怖电影,内容是像这样︰「……对于喜欢减慢速度旁观车祸的人来说是部精采的电影。」这是相当俐落明快的评语,不过当你停下来仔细思考,这句话适用于所有的恐怖电影和小说。《活死人之夜》,以其可怖的人吃人和弒母场景,肯定是适合喜欢减慢速度旁观车祸的人观赏的电影;那《大法师》中小女孩将豌豆汤吐得神父一身都是的场面又如何?布拉姆‧史托克的《吸血鬼德古拉》,经常被拿来当作现代恐怖小说比较的基础(这本书的确当之无愧;这是大胆地隐含佛洛依德分析的精神变态的第一本书),书中描写一个名叫伦菲尔德的疯子,他狼吞虎嚥地吃苍蝇、蜘蛛,最终吃鸟。他把鸟连羽毛全部吃下去,再吐出来。小说中也描写了年轻可爱的女吸血鬼的刺刑──可以说是,刺穿的仪式──以及一个婴儿和婴儿的母亲遭到谋杀的场景。
描写超自然事物的伟大文学作品经常包含相同的「我们放慢速度来看车祸吧」的典型特征︰贝武夫残杀格兰德尔的母亲;〈告密的心〉的叙事者支解了他罹患白内障的恩人,再将尸块藏到地板底下;托尔金的魔戒三部曲最后一本中哈比人山姆冷酷地与蜘蛛尸罗决斗。
有些人会激烈地反对这种思路,主张亨利‧詹姆士的《碧庐冤孽》并不是要给我们看一场车祸;他们会宣称纳撒尼尔‧霍桑的恐怖故事,比如〈年轻的布朗大爷〉和〈牧师的黑面纱〉也比《吸血鬼德古拉》要更有品味。这是荒谬的想法。这些书仍是在展示车祸给我们看;尸体虽然被搬走了,但我们仍能看见变形的残骸,观察到椅套上的血迹。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牧师的黑面纱〉这类故事普遍欠缺夸张剧情,并且充满了敏锐,及理性的低调、慎重的风格,甚至比勒伏魁夫的无尾两栖类畸形怪物,或是爱伦坡的〈陷阱与钟摆〉中的死刑更为可怕。
事实是──我们大多数的人心里都明白这点──我们极少数人克制得了不安地偷瞄夜晚高速公路上被警车和道路照明装置围住的残骸。老年人早上拿了报纸就立刻翻到讣闻栏,看他们活得比谁长。当我们听到丹‧布拉克过世,或是弗雷迪‧普林兹、珍妮丝‧贾普林死去,我们所有人都不自在地愣住半晌。当我们听到保罗‧哈维在收音机里告诉我们,某个地方小机场有名女子在暴风骤雨中不慎撞上螺旋桨叶片,或是一名男子因为同事绊到了操纵装置,而在巨大的工业用搅拌机内立即蒸发,我们感到恐惧并且掺杂着一种奇怪的幸灾乐祸。无须抨击这显而易见的事实;生活中充满了大大小小恐怖的事物,但因为小得是我们能理解的,因此这些可怕的小事物能以十足的杀伤力深深触动我们。
我们对袖珍本的恐怖小说的兴趣不可否认,但我们本身对这些作品的强烈反感也无可争辩。这两种情绪不自在地混杂在一起,而这混合物的副产品似乎就是罪恶感……这种罪恶感似乎与经常随同性觉醒出现的罪恶感没太大差异。
我没有立场告诉你别感到罪恶,同样地我也没必要替我的小说或是随后的短篇故事辩解。不过我们能观察到性和恐惧间有趣的相似处。当我们有能力发生性关系的时候,我们对性关系的兴趣就觉醒;而性趣,除非有点变态,自然而然地有助于交媾和物种的延续。当我们开始意识到自己无可避免的结局,我们就察觉了恐惧情绪。我想,正如交媾有助于自保,所有的恐惧都有助于理解死亡。
有个古老的寓言故事说,七个瞎子摸到一头大象的七个不同部位。其中一人认为他抓到一条蛇,一人认为他拿到的是片巨大的棕榈叶,另一人觉得他在摸一根石柱。当他们汇集在一起,他们判断他们摸到的是一头象。
恐惧是导致我们盲目的情绪。我们害怕的东西有多少?我们害怕用湿的手关灯。我们害怕没先拔插头就将刀子伸进烤面包机取出卡住的英式玛芬。我们担心健康检查完毕后医生可能告诉我们的话;害怕飞机在半空中突然恐怖地倾斜。我们担忧油可能用完,清净的空气会耗尽,还有干净的水、美好的生活。当女儿答应在十一点前到家,而现在是十二点十五分,冰霰像干沙一样拍打着窗户,我们坐着假装在看强尼‧卡森的节目,眼睛偶尔瞟向无声的电话,感觉到那种使我们盲目的情绪,会暗中破坏思考过程的情绪。
婴儿是无畏无惧的生物,直到他大哭到母亲头一次没有当场将奶嘴塞进他的嘴巴为止。学步的幼儿很快就发现了甩上的门,烧烫的炉子,伴随哮吼或麻疹而来的发烧背后生硬、痛苦的真相。孩童很快地学会恐惧;当父母亲走进浴室看见他们拿着药瓶或是安全刮胡刀,他们从父亲或母亲的脸上毫不费力地学会惧怕。
恐惧使我们盲目,我们以利己的贪婪好奇心去接触各种恐惧,想要从上百个片段去拼凑出全貌,就像瞎人摸象一般。
我们察觉到形状。孩童轻易地领会、遗忘,等成人后再重新学习。形状在那里,我们大多数人迟早会了解到那是什么︰那是尸体盖在被单下的形状。我们所有的恐惧加总起来变成一个极大的恐惧,我们所有的畏惧是这大恐惧的一环,是一只手臂、一条腿、一根手指,或一个耳朵。我们害怕被单下的尸体。那是我们的尸体。古往今来,恐怖小说最大的吸引力就在于恐怖小说可充当我们自身死亡的预演。
这个领域从来不曾备受尊重;有很长一段时间爱伦坡和勒伏魁夫唯一的朋友是法国人,他们以某种方式与性和死亡两者达成协议,此种协议是爱伦坡和勒伏魁夫的美国同胞肯定无法容忍的。美国人忙着铺设铁路,爱伦坡和勒伏魁夫死的时候一文不名。托尔金的中土奇幻作品在获得公开的成功之前,遭到轻率地对待了二十年,而书中经常涉及死亡预演概念的科特‧冯内果,面对持续不停的批评声浪,其中有许多达到歇斯底里的程度。
这或许是因为恐怖小说作者总是带来坏消息︰他说,你快要死了;他告诉你别管欧洛‧罗勃兹和他所说的「有好事将会发生在你身上」,因为坏事也快要发生在你身上,可能是癌症,或许是中风,也许是车祸,无论如何就是即将发生。他抓起你的手,包进他自己手中,牵着你进入房间,把你的两手放在被单下的形体上……叫你摸它这里……这里……和这里……
当然,死亡与恐惧的题材并非恐怖小说作家独佔的领域。许多所谓的「主流」作家也谈论这些主题,并且以形形色色的不同方式──从费奥多尔‧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爱德华‧阿尔比的《谁怕吴尔芙》到罗斯‧麦唐诺的刘亚契故事。恐惧向来重要,死亡也一向很重要。这两者是人类的常数。然而只有描写恐怖和超自然的作者提供读者完全认同和宣洩的机会。这类型的作者即使对他们的工作仅有些微的了解,也知道整个恐怖和超自然的领域是介于意识和潜意识间的一种泸网;恐怖小说就像人心灵里的中央地铁站,介于我们能安全地深藏心底的蓝线,和我们必须想方设法摆脱掉的红线之间。
当你阅读恐怖小说时,你并不真的相信你所读到的东西。你不相信吸血鬼、狼人,及突然发动自行驾驶的魔车。我们全都真的相信的恐怖事物是杜斯妥也夫斯基、阿尔比和麦唐诺所写的那种内容︰憎恨,疏离,得不到爱地成长,靠着青春期摇晃不稳的双腿蹒跚地走进充满敌意的世界。在每日的现实世界里,我们经常就像是喜剧与悲剧的面具,表面咧着嘴笑,内心愁眉苦脸。在内心的某处有个中央的切换点,或许是个变压器,从两个面具牵来的电线在此连结。那正是恐怖故事时常触动人的地方。
恐怖小说作家与威尔斯的食罪人没太大差别,后者应当借由分享死者的食物将死者的罪恶承担在自己的身上。畸形怪物和惊悚的故事是松散地装满恐惧症的篮子;当作者逝去时,你从篮子取出一个他想像的可怕故事,再放进一个你自己的真实故事──至少暂放一段时间。
过去在一九五○年代,突然激增了大量的巨虫电影──《X放射线》、《末日之始》、《致命螳螂》,等等。几乎毫无例外地,随着电影剧情发展,我们会发现这些巨大无比的丑恶突变种是在新墨西哥州,或是荒无人烟的太平洋环礁上,原子弹试验的产物(在比较近期的《惊悚沙滩派对》中,这部可能该加个副标题「沙滩核反应炉再生区大决战」;犯人是核子反应炉的废弃物)。总括来说,巨虫电影塑造一个无可争辩的典型,反映出整个国家对曼哈顿计画迎来的新时代感到恐怖、不安的心理状态。在五○年代后期,有一段时间流行「青少年」恐怖电影,由《青少年狼人》开始,以一些史诗般的作品达到高潮,如《少年外星人》和《变形怪体》,在片中年轻的史提夫‧麦昆在他青少年朋友的协助下与果冻状突变种奋战。在那个每本週刊都至少有一篇文章报导青少年犯罪率节节上升的年代,青少年恐怖片显示出整个国家对即使当时才在酝酿的青年革命相当担忧;你女儿正在和一个开跑车的呆子交往,因此当你看见麦可‧兰登变成穿着高中运动夹克的狼人时,很容易就将银幕上的幻想和你自身隐隐浮现的焦虑联想在一起。对青少年自己而言(我也曾是其中一员,所以根据经验来谈),在租用的美国国际电影公司摄影棚孕育出来的怪兽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见识到有人甚至比他们自觉的模样还要丑陋;几颗青春痘和《少年科学怪人》中原为高中生的笨拙怪人比起来算什么?这同一系列的电影也显示出青少年自己感觉到被长辈不公平地压迫或贬低,他们觉得父母就是「不了解」电影非常的公式化(正如许多写出或拍摄出来的恐怖故事一样),公式表达得最清楚的是整个世代的偏执,这偏执无疑地有些是由他们父母亲阅读的所有文章造成的。电影中,有个可怕的、长疣的恐怖怪物正威胁着埃姆维尔。孩子们知道,因为飞碟降落在情侣小径附近。在第一卷中,那个长疣的恐怖怪物杀死了货卡上的老人(老人一贯由小伊莱沙‧库克饰演)。在接下来三卷中,孩子试图说服他们的长辈,长疣的恐怖怪物真的鬼鬼祟祟地走来走去。「在我用违反宵禁的罪名把你们全关起来之前赶快滚!」埃姆维尔的警察局长咆哮着说,才刚说完怪物就滑到主街上,把四面八方毁成一片废墟。末了是思维敏捷的孩子们除去了长疣的恐怖怪物,最后他们到当地青少年聚集的场所喝巧克力麦芽奶昔,在片尾字幕放映时配合某个容易遗忘的曲调跳着吉鲁巴。在一系列电影中有三次各别的宣洩机会──对于一堆经常在十天内拍摄完成、低预算的史诗片来说算不坏了。有这种效果并非因为作家、制片和导演希望制造这种效果;而是因为恐怖故事最自然地存在意识和潜意识间的接点,在那里影像和寓意最自然而然地出现,且具有威力最强大的影响。《青少年狼人》和史丹利‧库柏力克的《发条橘子》间,以及《少年变身怪物》和布莱恩‧狄‧帕玛的电影《魔女嘉莉》间有一脉的演化。
杰出的恐怖小说几乎总是含有寓意;有时候寓意是蓄意置入,就像《动物农庄》和《一九八四》,有时候是凑巧──托尔金到处发誓魔多的黑暗魔君并非披着奇幻外衣的希特勒,然而光写那个含意的论文和学期报告却层出不穷……或许因为,如巴布‧狄伦所说,当你拥有很多刀叉时,你总得切割些东西。
爱德华‧阿尔比、史坦贝克、卡缪,和福克纳的作品讨论了恐惧和死亡,有时候也论及恐怖,不过这些主流作家通常是以比较正常、现实的角度来写。他们的作品设定在理性世界的框架中;他们的故事是「可能发生的」,他们是在通过外在世界的地铁线上。另外有其他的作家,例如詹姆斯‧乔伊斯和福克纳(再度提到),以及像艾略特、希薇亚‧普拉丝,和安‧赛克斯顿等诗人,他们的作品则是设定在象征的无意识地带。他们是在驶进内在景观的地铁线上。然而恐怖小说作家几乎总是在连接两条线的终点站,最起码假如他的文章切题的话。当他写得非常出色时,我们经常有种既非完全睡着也不清醒的怪异感觉,在那种状态下,时间伸展、偏斜,我们能听见声音却无法辨认出字句或含义,梦似乎十分真实而现实感觉如梦一般。
那是个奇怪美妙的终点站。山宅就在那里,坐落在列车往两个方向行驶的地方,门明显地关上;黄色壁纸房间里的女人在那儿,在地板上缓慢地爬,头紧贴在隐约的油渍上;威胁佛罗多和山姆的古墓尸妖也在那边;还有皮克曼的范本;雪怪;诺曼‧贝兹和他可怕的母亲。在这终点站没有清醒或作梦,只有作者的声音,低沉而理性的,讲述事物的完好结构有时会因为令人震惊的意外而崩散的情况。他告诉你你想看车祸,嗯是的,他说得没错,你的确想看。电话死寂无声……老房子的墙后有东西听起来比老鼠还大……地窖楼梯的底部有动静。他想要你看见这一切,甚至更多;他希望你把两手放在被单下的形体上。而你也想把手放在那儿。没错。
这些是我觉得恐怖小说会做的事,不过我坚定地深信恐怖故事必须要做另一件事,这件事比其他所有事都要来得重要︰恐怖小说必须说个故事能让读者或听众出神一阵子,迷失在一个以往没有,永远也不会有的世界里。恐怖小说必须像从三人中拦住一人听他讲故事的婚礼宾客一样。在我当作家的一生中,我始终坚信这个看法,在小说中故事的价值主导着作者技巧的所有其他方面︰性格描绘、主题、气氛,倘若故事枯燥无味,这些全都不值一提。但假如故事吸引你,其他所有的都可以原谅。我最喜欢的一句提及这点的话出自艾德格‧莱斯‧布洛斯笔下,并非是个世界伟大作家的候选人,而是彻底了解故事价值的人。在《时光遗忘的大地》的第一页,叙事者发现了瓶中的手稿;小说剩余的篇幅就是在陈述那手稿。叙事者说︰「读一页,我就会被遗忘。」这是布洛斯兑现的誓言──许多才能大过他的作家却没办到。
最后,敬爱的读者,这里有个让最坚强的作家气得咬牙切齿的事实︰除了三小群人之外,没人阅读作者的前言。例外的有︰一、作者的近亲(通常是他的妻子和母亲);二、作者委任的代表(和编辑人员及各种无事忙的人),其主要兴趣是找出在作者离题的过程中是否有人遭到诋毁;三、那些在作者写书途中插手帮助过他的人。这些人想知道作者是否得了大头症,以至于竟然忘了书不是他独自一人完成的。
其他的读者有完美正当的理由,觉得作者的前言是令人厌恶的强迫推销,多达数页的自我广告,甚至比平装书中段扩增的香菸广告更教人恶心。大多数读者是来看表演,而不是看舞台监督在脚灯前面鞠躬。重申一次,他们有完美正当的理由。
现在我要离开了。表演即将开始。我们要走进那个房间,触摸被单下的形体。但是在我离开前,我想花你两、三分钟的时间感谢上述的三群人──还有第四群人。请容我说几句感谢︰
感谢我的妻子,塔比莎,我最犀利且最棒的评论家。她觉得作品很好时,她会直接说;当她觉得我犯了错,她会尽可能亲切和蔼地纠正我。谢谢我的孩子,娜欧蜜、乔,及欧文,他们总是非常体谅他们的父亲在楼下房间的奇怪举动。还要感谢我的母亲,她在一九七三年过世了,我要把本书献给她。她持续、坚定地鼓励我,似乎总能找到四十或五十分的硬币买必须贴邮票的回邮信封,而且在我「有所突破」时没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内,比她更高兴。
在第二群人中,我要特别感谢我的编辑,双日出版公司的威廉‧G‧汤普森,他非常有耐心地与我共事,始终兴致勃勃地忍受我每日的电话,他在几年前友善地对待一个没有凭证的年轻作家,并从那时起就一直支持着那个作家。
在第三群人中,我要感谢的是最先买我作品的人︰罗伯特‧A‧W‧隆德斯先生,他购买了我有史以来卖出的头两个故事;杜甄特出版公司的道格拉斯‧艾伦先生和奈伊‧威尔登先生,早在从前我经济拮据,有时候得靠支票及时到来以避免电力公司委婉称为「暂停服务」的窘境的年代,他们就买了许多写给《骑士》和《绅士》杂志的作品;感谢新美国文库出版社的伊莲‧盖格、赫伯特‧史诺,和卡洛琳‧史壮伯格;谢谢《阁楼》杂志的杰拉德‧范‧德‧卢恩和《柯梦波丹》的哈里斯‧狄恩斯费瑞。感谢你们所有的人。
最后还有一群人我想要感谢,那就是每一位曾经解囊购买我写的作品的读者。在许多层面上,这是你们的书,因为没有你们这本书肯定永远无法出版。所以谢谢你们。
我所在的地方,天色仍黑且下着雨。尽管如此我们有个美好的夜晚。我想给你看一个东西,一个我想要你去触摸的东西。就在离这里不远的房间内──事实上,几乎近在下一页。
我们走吧?
缅因州,布里奇顿
一九七七年,二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