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性感的小說,黑夜的潮騷/鍾文音 張耀仁的小說集《讓我看看妳的床》,是一本性感的小說,但性感隻是包裝,裏麵其實埋藏著慾望的潮濕與乾涸,肉慾橫流卻一點也不情色,反倒帶著超現實感,有些意像像是卡夫卡一些未完成的小說碎片,又像是超現實畫傢達利作品的文字化,達利作品裏有如床單要滑落而下的溶解「時鍾」,幾乎像是解碼張耀仁這本小說的象徵符號。
飽含象徵的小說,環繞在各式各樣的床,床的象徵意義當然多重,是關係,是情色,是年紀,是寂寞,是激情,是寡歡,是空洞,是睡眠,是每天每個人夜黑之後最終要躺下的「方寸」之地。白日的肉身,到瞭夜晚,按下熄燈號後是一個人品嘗人生一切的苦楚,還是「翻身」即逝的情慾海嘯襲擊,又或是戀人絮語,又或者演變成如薛西弗斯的日日「重復」,人類生活的不斷重復:從床上起來,躺到床上,每天都離不開「床」。我們誕生於床,也將終老於床,死滅於床。
床是什麼?是安頓流浪,是安撫寂寞,還是張耀仁筆下這些無數個奇形怪狀的畸零愛幻人生,從癡到慾,床「誕生」各式各樣的慾望。
張耀仁用瞭一個絕妙的象徵,已承載他想要述說的感官情慾之幻滅如斯,讀來既性感,又時時感到荒蕪,荒涼,空洞。
尤其一開始就預告的〈洞的逆襲〉,床是個洞口,可以將我們的肉身躲藏在棉被或戀人的臂彎裏,但「洞」的意象也是女體,也是孵育人生之入口。我們被襲擊瞭什麼?小說提供多重意象可供讀者想像。
洞彷彿原本就在那裏,黑而紅而黃,傷口似的靜靜躺在她的床上,躺在她的腳踝下,稍不留意就要掉進去似的。
「彆怕,誰的床上都有這些洞的。」
很有意思的書寫,帶點奇幻意味。
當然,也有不那麼抽離的,而直接述諸慾望曖昧的書寫:
「我聞著她的床,像雨天裏潮濕的木頭,也像貓的後頸,發散著一股說不上來的腥騷或者柔軟的氣味──也許不,也許是黑暗使得嗅覺也一併失去瞭分辨的能力──現在迴想起來,是不是一進房間的時候,她的床就是一整片的黑呢?」
讀到這些文字,似乎忘瞭作者是個男作傢瞭。不過張耀仁一直擅長小說「技藝」,擅寫各式各樣的變形小說,這是他的長處。
我個人很喜歡第十二張床〈愛的薛西弗斯〉,作者運用薛西弗斯和石頭的關係,書寫「戀人」的關係之難,受睏於庸俗不且斷重復的日常,戀人如何保鮮其愛情?這近乎不可能。如果愛情不是親情可以取代的話,那麼我們每一個人的一生其實所經曆的愛情非常短暫,因為日後就滾入瞭「親情」的安全感,或者「習慣」而難以逃脫的深淵。作者藉用神話(帶點卡爾維諾式的)書寫,頗有想要把帶著性感意象的小說「去曖昧化」,反而提升到精神的扣問。
或者,有沒有一個可能,神是為瞭懲罰石頭,纔創造瞭薛西弗斯這個角色?
「為什麼薛西弗斯不離開那塊石頭就好瞭呢?」
「也許離開瞭,他就不知道要思念什麼瞭。」
房間當然是人慾望空間的延伸,其中最大的慾望客體是床與浴室。
不過作者關心的是床,畢竟「浴室」的意象很多人使用瞭。
我最喜歡的其實是第十八張床〈床上練習〉。
這一篇調度瞭小說在「性彆」「年齡」「情慾」「歲月」等等重要感官議題,卻能高度濃縮在一張逐漸老去的床。木頭的床逐漸分崩離析,腐朽老去,跟著主人的肉身一起幻滅,讀來非常感官。
如阿媽的床鋪飽含瞭痱子粉與花露水,它們孵生一個又一個的夢與記憶,有故事的床與人生——他從小與阿媽相依為命,阿媽總是說起那些這些的故事──冷不防,大他十八歲的女人來到他麵前:笑得異常嬌艷,光照底下彷彿一場來不及發生的夢,彷彿寂寥而懷舊的雨天。
談床,一定觸及慾望,談慾望也會扣問愛的本身。事實上,心理學傢佛洛姆早就提齣「愛不是任何人都能達到的境界,因為愛是一種藝術,所以需要學習;這種學習包括認識和實踐。」愛如此難,因此人們以「慾望」代替愛,以「情緒」模糊愛的本身。
戀人床頭吵,床尾閤,就是因為將慾望或者情緒認知為「愛」的本身。但不論是單人床,還是雙人床,我們都要認真看待這張「床」,它每天承載我們白日的哀歡離閤,夜晚的潮騷寂寞。張耀仁的這十八床,也就是十八種戀人練習題,和他上上一本小說《親愛練習》相比,這迴比較像是慾望的練習題。可說是姊妹作的延伸。
愛與慾望永遠是人性最精彩的演齣。
把這本書帶上床吧。
自序
愛情躺下來 「最終,他們成為無論如何都無法靠近的兩個人。」
腦海裏闖進這句話的同時,自夢的曚曖緩緩轉迴現實的清明——這裏是哪裏?每每在旅館裏醒來總是這麼揣度著,那全然無光的黑墨彷彿富含重量的鉛錘,沉沉壓在身上,沉沉等待測量的長度,使人不能不想到那些夜海泅泳的時光——我們能在床上遊泳嗎?
她問。聲音營營的,像夏季浮盪的風,風鈴擺動的當下,天花闆齣現許多螢光圖案:水草、貝殼、珊瑚礁……也許還可以衝浪吧,我說。這麼懶散的張開雙臂,以為世界就要被熱浪給融化瞭,以為十五歲的失戀不再使人害怕,等到靠近的時刻,竟又顫抖得說不齣話來。
如果不擅長遊泳的話,又何必奢求一片海呢?
「但是我就想要變成一條魚啊。」
「我就是想聽海。」
「說不定,等一下我就會換氣瞭。」
凡此種種,這類對話在愛情裏大概沒完沒瞭吧。
於是有瞭這本書,關於床的一本書。
這個念頭藏在我的心底很久很久瞭,似乎與我們越熟悉的事與物,越容易被忽略,於是我曾在床上找到幾根釘書針、發夾還有乾瞭皺瞭褪色的酸梅,甚至分也分不清是海苔或巧剋力渣的黑色指甲屑——當然,還有早就化作暗褐水母般的血和體液——我們每天躺在其上,每天不以為意,直到有一天纔赫然發覺:為什麼我們的夢如斯傾斜?為什麼每天醒來這般疲憊?為什麼睡前總會聽見一聲長長的嘆息?
也曾經有一幅獲奬的照片,穿身比基尼、光鮮亮麗的女孩躺在看來極其淩亂的「垃圾」之上,而那其實是她的床鋪(每天睡前把它們統統掃到一邊去的)。
或者現實場景裏,那些林林總總的片段:關於一副胸膛,一雙眼睛,或者一句無關痛癢的呢喃,它們都和床産生瞭極其緊密的關係,而我們卻假裝不在意。
我們甚至以為情感未必(唯一的)發生於此,盡管它確實經常由此起步,並帶來諸多零碎的記憶。
比如A,不確定愛或不愛,但她的身體起碼是激烈的,所以她的床早就失去瞭彈性也失去平衡,連帶夢是一連串的馬拉鬆:不斷奔跑與呼喊,卻不知所終、不明所以,隻遺下筆直的路的盡頭。
或者B,她的愛始終是一段公式,因而床鋪粗糙而僵硬,無從感知柔軟也無從夢見和煦,唯獨床麵鑲金嵌紅的玫瑰圖案張牙舞爪,全然無法與她壓抑的性格作一聯想──究竟她在忍耐些什麼?
還有J,試圖平衡嬌羞與放縱,卻遺忘瞭她的床早已是一齣陳舊的舞颱劇,肢體與錶情皆嫌平闆,「偏偏她從來就不曉得自己已經過氣瞭。」C笑著說。
她的笑有不屬於那個年紀的世故。
我同樣笑著。所謂「讓我看看你的床」,無非是一個又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或清晨:我們耍賴、我們擁抱、我們親吻,任憑霧露鑽入被窩,獨獨不觸及欲望。然而,這已是許多年後的認知瞭。早在我們都還很容易臉紅之前,眼瞳濕黑的我們緊盯著天花闆,或沉默承受著布麵粗糙的颳搔,直到那隻鬧鍾響起,該補習瞭。該留心爸媽即將到傢瞭。該吃飯瞭。該說再見瞭。
至此,床成為引渡由懵懂、青澀而至老成的見證,見證我們對於愛的實踐(有多少姿態是從成人影片學習而來的呢);見證慾望的支配(如何扮演父親或母親——或其他更多的——角色);見證愛與不愛、睏惑與頓悟(從來不洗也不換床單的那個人,任憑塑膠袋、衣服什麼的堆疊於床上)……這些,都讓我們在往後的年歲裏,當情愛躺下的同時,驚覺床成就瞭記憶,記憶也變成瞭床,讓我們一遍又一遍推敲,關於夜裏的鼾聲與盈繞煩憂的音頻,深深感覺到內裏的某項重要物事就此死去。
而那或許是一直以來惦記著C的緣故吧。
事實上,她的床並沒有什麼可說:既無彈性也無裝飾,既不鬆弛也不緊緻,就是簡單的一張木闆床加椰子墊而已。那是外地求學常見的配備,租賃而來的房間盡是鬼臉似的壁癌,幾乎沒有什麼擺飾的桌麵疊放著參考書、英語單字、電湯匙……拉開抽屜的瞬間,空氣聚散著木頭黴爛與泡麵擺放過久的酸澀,緻令那張擁擠的床鋪更形擁擠。我們聽著身下咿啊咿啊的搖晃,帶點暗示的聲響引來兩人相覷而笑。
是高三緊鑼密鼓的階段,我們卻在午休空檔溜迴她的住處,慵懶躺在床上說起這學期的班導與校刊社……說著說著,睡意襲湧,即將跌入夢境的片刻,一雙冰冷的手心怯怯從身後環抱過來,我感覺到背上有熨貼的臉,靜靜靜靜暈散的熱氣,靜靜靜靜靠近,再靠近……
許多年後,此時此刻,當那掌心再次靠近我的胸口,當那熱氣再度朝我襲湧,所有的年輕的快樂與不快樂一點一滴圍攏過來,彷彿遙遠的午後的那場球賽,那些淡下去瞭模糊的麵孔、公假單、烤肉聯誼,以及那些我愛妳、妳愛她、我不愛妳……它們全淪為這個房間似有若無的氣味、背景、裝飾,彷彿隻為證明自己當年多麼癡騃、多麼嬌縱、多麼奢靡,而今腦海所能夠去到的邊界,竟是:「他們兩個人從此再也無法靠近瞭」。
從此,真的再也無法靠近瞭嗎?
「讓我看看你的床。」妳說。
二〇一四年七月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