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序言
導讀
一本倒著寫的懺情錄 高維泓(颱大外文係副教授)
已婚的男人能不能有紅粉知己?已婚的女子能否和丈夫以外的男性維持超友誼的關係?大多數人大概會不假思索地說「不」,因為這是婚姻的地雷,傷害夫妻間的互信。倘若不小心觸發引信,受到傷害的不隻是個人,而是雙方親友及孩子,甚至付齣難以挽救的代價。
這樣的判斷通常能迅速取得周遭人士的共鳴。如果發生外遇的對象是名人,此道德之尺(恥?)很快就能讓「全民公敵」定罪,迫使當事者為自己的愛情偏差行為認罪,身後跟著受到傷害的另一半,因著各種無奈的形勢,在符閤父權社會的期待下說齣「我願意相信我的老公」,或是兩人公開牽手以示感情修復,一場人間鬧劇暫告落幕。
弔詭的是,男性外遇比起女性齣軌,受到的責難往往更容易給「輕輕放下」,大多數妻子仍會選擇原諒丈夫,然後與背叛者(即丈夫)攜手,將「狐狸精」告上法庭,讓「破壞傢庭的壞女人」人財兩失且無地自容。倘若是妻子發生婚外情,少有男性甘於被「戴綠帽」,常常以離婚收場。然而,這樣的差彆待遇能真能約束或壓製慾望的産生嗎?還是更加箝製女性的身體與心靈?傳統男尊女卑/悲的兩性關係,讓外遇的女性承受比男性更強烈的罪惡感,將女性限製在不是淫婦,就是好妻子、好媽媽的角色框架裏。
安瑞特的《被遺忘的華爾滋》是一本甘冒大不諱描寫男女外遇的小說,特彆由已婚女主角的視角,娓娓道來和同樣已婚的男同事間的私密情事。這種女性悖德的主題在西方經典文學裏並不罕見,比方希臘神話裏以戀愛為糧食的愛神維納斯(Venus),不受婚姻羈絆,與酒神狄奧尼瑟斯(Dionysus)、海神波賽頓(Poseidon)、以至凡間美男子阿東尼斯(Adonis)都有親密關係,甚至不顧斯巴達王後海倫已婚的身分,協助特洛伊王子裴瑞斯(Paris)贏得美人心。十九世紀的美國小說傢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的《紅字》(The Scarlet Letter, 1850)、法國作傢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的《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 1857)、俄國小說傢托爾斯泰(Leo Tolstoy)的《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 1877)、英國作傢D.H.勞倫斯(D. H. Lawrence)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 1828)、約翰‧符傲思(John Fowles)的《法國中尉的女人》(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 1969),以及曾改編成電影而轟動一時的小說《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 1992)、《麥迪遜之橋》(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 1992)等,皆是描寫女性外遇的經典文學之作。值得玩味的是,這些由男性作傢描寫女性齣軌的小說,女主角若非自殺,即是從此過著抑鬱人生。這些結局或是反映社會現實,或是為迎閤齣版商與大眾口味的最好安排,但令人不得不質疑女性外遇隻能被韆夫所指,真的沒有愛的功課值得再思?
小說設定的年代使《被遺忘的華爾滋》成為容易入手的作品:從二○○二年起,跨越二○○八年金融海嘯,結束於二○○九年。二十一世紀的讀者或多或少都受到這股經濟風暴的影響,愛爾蘭人對此感受尤深,特彆是因經曆瞭「居爾特之虎」(The Celtic Tiger)的快速經濟起飛、外資湧入及房市擴張,以及倏忽間房地産崩盤。女主角吉娜的工作、婚姻、傢務、置産、外遇就因著這些全球化現象轉變。從場景調度而言,書中的都柏林人生活,與喬伊斯(James Joyce)在百年前所寫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Dubliners, 1914)已大相逕庭。《被遺忘的華爾滋》當中,人物不僅懂得品評高級法國紅酒,腳蹬亞曆山大‧麥昆(Alexander McQueen)設計的鞋子,披著愛馬仕(Hermès)圍巾,穿著三宅一生韆褶裝,蒐集愛爾蘭名設計師絲柏‧康諾利(Sybil Connolly)的披肩,亦會搶買都柏林市郊的觀海彆墅,選擇「休一年長假,好齣海享受他的帆船」,在最夯的IT産業工作,齣入隱蔽性高的五星級旅店。
這些充滿潮味的生活逸樂(包含偷情),顯示當今愛爾蘭人的生活經驗已經不像二十世紀中期作傢如艾德娜‧歐伯蓮(Edna O’Brien)、威廉‧崔弗(William Trevor)和瑪麗‧拉文(Mary Lavin)等筆下的人物,受天主教教條製約,走不齣保守閉鎖的鄉下人性格,而是受過高等教育、勇於投資未來財富,看重商業間人際脈絡,處事儼然有大國格局的恢弘。安瑞特的筆觸也不像喬伊斯那般犀利/刻薄,也不如前輩自許「使愛爾蘭人透過我特意擦亮的眼鏡,好好看看自己」的麻痹醜態,而是用一種輕鬆、幽默、自嘲的口吻,探索嚮來瀋重的婚外情主題。作品中沒有潑婦罵街、道德審判、悔恨自責,或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拉扯,沒有因為愛而生恨,或是因道義而將自己或對方鎖在一個變調的婚姻裏。
《被遺忘的華爾滋》的文學性在於打破一般言情小說的規格,女主角吉娜介入瞭男方的婚姻,盡管具有維娜斯泛愛性格的她,從未認為自己是導緻對方離婚的導火綫(更多因素是男方乃萬人迷及習慣性外遇),但如果她有一丁點罪惡感,救贖她的反而是情郎患有癲癇的青春期女兒伊薇。盡管此先天疾患可能隨時令伊薇喪命(「吃一片洋芋片,這孩子就會口吐白沫,倒在剛好路過的公車輪下,無庸置疑」),她自始自終不願意過度依賴愛她的父親或母親,也無意責怪任何導緻父母仳離的人與事,隻是努力地活齣自我與接受現實,把握當下美好而豐厚的青春禮物。
這本小說地點設在愛爾蘭,描寫的人事物卻是全球化時代的文化縮影。更耐人尋味的是,這部作品涵蓋的時間是吉娜發生婚外情的七年間,但作者刻意讓各章的標題冠以一首英語流行情歌,比如一九五三年由Doris Day唱紅的電影主題麯“Secret Love”,或是一九六四年由Betty Everett演唱的排行榜冠軍麯“The Shoop Shoop Song”等。這些歌麯以象徵手法呈現男女主角的情事,以互文(intertext)技巧暗指各種戀愛進行式。這些關於單戀、熱戀、失戀的歌麯,雖以「副文本」(subtext)的方式存在,卻以不瀋默的方式和讀者與角色互通款「麯」。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歌麯的流行年代,大都早於男女主角齣生前,他們在全球化時代經曆的愛情風浪,在這些歌麯的襯托下,有瞭曆史的溫度。
如同安瑞特於二○○七年獲得曼布剋奬的小說《聚會》(The Gathering),這本以女性口吻談外遇的小說,在齣版後受到不少爭議與負評,主要聚焦在已婚女主角以過於坦白且毫無羞愧的語氣,詳細交待與人夫私通的所有細節,不僅觸動衛道人士的敏感神經,也挑戰評論者的道德界限,甚至讓讀者一邊閱讀,一邊痛罵女主角悖德的行為。安瑞特在一場關於《被遺忘的華爾滋》的訪問談到,她一點都不怕本書惱怒讀者,因為書中呈現的各種愛戀,無論是情人間的浪漫、熱戀、激情、踰矩的愛,都可說是真愛的一種形式;寫作這本關於愛情的書,就是為瞭讓讀者能為愛大聲爭辯。她甚至希望讀者能「享受」不喜歡女主角的過程。這個過程是為瞭理解愛情的本質,懂得愛纔能拒絕不健康的愛,而非反覆屈辱自己成其奴隸。
顯而易見,《被遺忘的華爾滋》刻畫的是全球化後的都柏林人,安瑞特也呼應喬伊斯寫作的初衷,幫助憤怒的讀者好好看看令人生厭的自己。如果能平心靜氣看完這本小說,錶示已從這本愛情秘笈裏獲得戀愛功力。如果感覺作嘔或不悅,該問究竟是否自己不夠勇敢?生氣的對象是自己,還是一個虛構的替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