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会唿吸与茁壮的国宝 郑宗弦
清光绪二十一年(西元1895年),清朝因甲午战争失败,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将台湾和澎湖割让给日本。
日本明治三十二年(西元1899年),日本人发现阿里山中蕴藏浓密森林,而后由琴山河合教授勘查,决定了砍伐木材的方式、开发方向、铁道等路线。
大正元年(西元1912年),阿里山铁路正式通车,数以万计的上等桧木、扁柏陆续被运下山,再转运到日本盖神社,同时供应给关东、关西、九州的造船业,其中包含为数众多的上千年红桧。
昭和十年(西元1935年),有不少伐木工人罹患怪病而死亡,甚至传出白米煮出「红饭」的灵异事件,日本人认为是千年树灵作祟,因此兴建「树灵塔」以祭祀安抚树灵。
民国一○三年(西元2014年),四也公司出版《阿里山迷雾精灵》。这是人类首次回顾当年的「树灵反扑事件」,为树灵发声,为受难者平反,争取消失的公平正义。
这是我在继「有人在鹿港搞鬼」之后,所创作的另一部神祕浪漫之作。不过这一回,这个台湾的在地故事,加进了浓烈的奇幻特效和淡雅的爱情元素,完全不同于我以往的许多作品。
主角凯祥要从现在回到过去,又从台湾前进日本,跨越北半球,纵贯数十年,古今更迭,时空交错。几番思索,我觉得写实的手法,不容易描绘出这庞大的架构,也难以叙述如此复杂的情节。
在那幽深的大时代中,广阔的山林、隐蔽的密境、无辜的树灵、高强的巫术、族群争斗、生死存亡,以及解救流浪异域的悲苦姊妹,和渴望枯木复活的热切期待。种种因果、纠葛、系铃与解套,也唯有用极度的奇幻手法,才能成功。
我将故事的主体插立在「树灵塔」建造之前不久,「创造」一个不为人知的,精灵与邹族巫术的战斗世界。
我要在这里强调「创造」,因为我也创造了拉娃和白芷,这一对树灵姊妹。她们被人连根挖起,凹陷的窟窿积水成潭,成为今日之「姊妹潭」。
相信许多读者(包括我)从小对「姊妹潭」的印象,都来自这一个传说:相传一对原住民姊妹因同时爱上一名男子,由于不愿伤害亲情,又对爱情无法忘怀,于是分别跳入姐潭与妹潭而香消玉殒。
但有学者考据发现,这个故事竟是一九五○年代,一名摄影师为了招揽生意所杜撰出来的。
我觉得这位摄影师非常聪明,在那么久以前就已经懂得「故事行销」。只不过那样「凄美」的故事,在强调「性别平等」与「尊重生命」的现代,实在不适宜再推崇和宣扬了。于是,我「创造」出另一个「凄美」的传说,既符合伐木史实,又具有生态环保精神,我相信,读者会肯定的。
在「树灵塔」兴建之后,日本人便停下砍伐千年巨木的脚步,但不久,国民政府接替政权,继续砍伐林木换取经济利益,千年红桧再度遭受刀劫。一直到1970年代,阿里山禁止伐木,统计约有三十万株桧木已经消失。
我不禁要感慨,日本人在遇见离奇灾难后会反省,会盖「树灵塔」抚慰祭祀树灵,聊表歉意。而台湾人为了经济利益掠夺森林资源,多年之后,引发山崩、水患、土石流肆虐,生命财产损失不计其数,那严重的程度,比起十几个伐木工人怪病死亡,不只千万倍。而我们有深切反省吗?
民国八十七年,位在神木站旁,已经三千岁的阿里山神木被放倒了。同年,阿里山国家风景区开发出一条「巨木群栈道」,沿栈道两侧可以看见数十棵八百年以上的巨木,其中有两千年的千岁桧,和两千三百年,被选为第二代神木的阿里山香林神木。
人类百岁,谓之「人瑞」,生命有灵,何况是千岁老树,晋升神格。姑且不论数千年的巨木是否真有「树灵」,这些浩劫余生的巨木,比起博物馆中让人们视为珍宝的古董,他们更是会唿吸、会茁壮的国宝,我们应该更加爱惜和保护他们。
站在「巨木群栈道」上,我感受到人类的渺小,不只因为形体的大小,也在人类短暂的生命消逝之后,这些长者依旧在山林间,与鸟兽同乐。
而在放倒的阿里山神木前,我想到了拉娃和白芷,她们何其有幸,能在幻想的国度里,因为爱的力量,复活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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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文化的生态书写 考试院考试委员、邹族浦忠成
国人过去印象中的阿里山,群山耸立,处处森林,云海随时聚集,而登山铁道蜿蜒而上,沿途由亚热带到温带、寒带的景观,令人赞叹。
但是自从九二一震灾以及接连而来的风灾,让大阿里山地区遭受重大的灾情,到处可见土石流、崩塌,而道路、桥樑中断更是时时可闻。登山铁道由于好几处路段地层严重塌陷,已有数年难以通行;阿里山公路在莫拉克风灾也因多处山壁坍落获路基流失而封闭数月。阿里山观光区下方的邹族来吉部落原本宁静、安适的环境,因为由山区沖入清水溪累积的土石不能及时清除,导致土石流入部落,造成危险,面临必须迁村的命运。
这些令人憷目惊心的灾情其实是其来有自。日本人在台殖民统治时期,就相中了阿里山地区丰富的森林资源,于是兴建了阿里山森林铁路,以输运所砍伐的扁柏、桧木等珍贵的木材。
数十年大量砍伐的结果,大小树一一被锯倒,原本深入地下紧紧抓住土地的根系枯腐,造成土石松动、流失,即使在伐木之后补种杉、柏,却已经无法在短期期内挽救对于地质、地形产生千百年来未曾有的毁坏。之后,林务局继续採伐山区林木,开发阿里山游乐区,公路部门并兴建阿里山公路、新中横公路,在脆弱的山区纡回旋绕,其影响更达陈有兰溪、浊水溪流域。
居住在阿里山山区已有数千年的邹族人,作为山林的守护者,眼看着祖先传下来的土地、溪流、森林、草原竟已败坏如此,心情的沉痛与遗憾难以文字形容。《阿里山迷雾精灵》就是以时空交错的佈局,让日治时期的日本警察、伐木工人、邹族人与现在的具备邹族、汉族血统的凯祥相遇,用虚拟与魔幻的手法,营造似实又虚、似假又真的叙事情节,以批判殖民统治者掠夺山区资源的行径。
所谓「虚假」是指小说中邹族巫术的施行形态、巫咒的词语、树灵的化身、邹人食蛇、攀树咒、生命豆琉璃、姊妹潭、殭尸等奇幻的描述,纯系作者自由的想像;而所谓「真实」,则是阿里山巨木群、日人伐木、树灵塔、东京神社鸟居、塔山世界、邹族人珍爱山林等描述则有文化与事实的根据。
不过,作者这种以超现实的手法呈现的情境,不是要尝试追溯过往历史的真实,也不是要如实再现阿里山邹族的文化,而是要借由虚幻故事让当时无从表达自己心声的邹族人、树木(灵)畅述委屈、愤怒,并且解释当年出现的怪异事件的缘由。作者自称:「这个台湾的在地故事,加进了浓烈的奇幻效果和淡雅的爱情元素。」这是他的刻意与不得已的告白。
幼时曾在阿里山香林国中(已废校)求学,我熟悉森林游乐区硕果仅存的巨大桧木群,一抬头,塔山就在眼前,而树灵塔周围也是昔日伙伴们游戏、作怪的空间;仍记得当时的疑惑:阿里山「神木」明明早就被雷击而枯死,为何大人们还要处心积虑的在干枯的树顶上植上企图让「神木」状似生机盎然的年轻桧树?大人们的心思,随着它终于倒下,回归它生长的土地,我们也无须追问。三千岁月,它看过多少人间兴衰?让我们靠着小说叙事,游历于真实与虚幻,重温人与自然山林之间曾经发生的故事,体会渺小、伟大的真意。
邹族人pasuyapoiconü(浦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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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容许生命片刻的驻足 东海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许建崑
生命,有感有知,是怎么生发呢?一棵枯木又如何逢春回生呢?说巧不巧,郑宗弦正带你去东京某神宫,迎面有两根高耸参天的桧木柱子,日本人称作鸟居,宛如我们寺庙的山门,竟然是来自于阿里山山上的神木。当故事主角庄凯祥随着旅行团参访东京时,那两根柱子,不,是两棵树,剎那间伸展枝芽,长出了茂密的树叶。是甚么神奇的力量造成?
就读国二的庄凯祥跟随外婆住在嘉义,他的爸妈呢?送外婆住院的晚上,医院里来了一名酗酒闹事的男子,为什么会引火焚身呢?当巫师巴苏亚穿越时空来找凯祥,希望他能帮忙打败树灵、血藤和毒蜘蛛,以维护伐木工人的生命安全;凯祥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可以完成使命呢?
巴苏亚是正义的巫师吗?为什么他要帮助日本人开发林场,砍伐树木?他的爱人飒幽谷为什么不嫁给他,而嫁给了日本人松岛角荣?飒幽谷的女儿松岛雅子,为什么巴苏亚叫她塔妮芙,而她自己却不喜欢这个名字?邹族的年轻人柏祐为了保护森林,与巴苏亚对抗,却爱上了雅子。
当凯祥、柏祐陷入危险时,树精灵反过来保护他们。树精灵古优古是四千岁的智慧老人;电棒是执法的中年秃头男;白芷、拉娃则是一对姊妹,姊姊柔情内敛,妹妹活泼善妒,也都有两千年道行,加入战局,还真壮观呢。凯祥则使用巴苏亚教他的咒语、法术,来迎战巴苏亚,战况激烈!在最终极复仇战争中,本田巡查长要对付雅子,巴苏亚奋不顾身牺牲了自己。是什么力量,让巴苏亚突然见义勇为呢?他是正义、勇敢、救人的化身,还是自私、邪恶、背叛族人的代表?真让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这是郑宗弦为阿里山所写的异想世界。他落实亲近乡土的可能,让读者陪同庄凯祥从嘉义北门站搭上小火车,经过奋起湖,悠悠到了阿里山。也让我们认识达邦部落的邹族文化,在战祭的歌声中,理解原住民澎湃的生命力。透过巴苏亚的法力,我们很容易的走过时光隧道,回到日治时期,见证日本人对阿里山的管理和林木砍伐。日本是多神信仰的民族,在砍伐之余,也敬畏树灵,因此建造树灵塔来祭祀亡魂。过度的山林开发,人类虽然获取更大的生活空间,却造成自然生态浩劫,除了神木砍伐殆尽,山羌、梅花鹿、云豹、朱雀、蝴蝶、飞蛾,也都销声匿迹。以现今自然保育的观念来看,人类的粗鲁与愚昧,造成了无法弥补的错误。
郑宗弦在故事中,也点出现代人生活面的贫乏,家庭关系益形薄弱。爸爸去了哪里?妈妈在台北工作忙碌,留在乡下的老人和小孩,有谁能关怀照顾呢?祖孙两代相互依存,宛如《佐贺的超级阿嬷》里头的情景,距离二战已经七十多年,在我们的社会里,还有这样的遗憾,令人嘘唏。在隔代或单亲家庭生长的孩子,结交异性朋友的机会也少。尽管故事中的凯祥能与两千岁的树灵白芷谱出一段纯真的感情,以至于前往东京取回两叶蓝宝石般的叶子,重新在阿里山种下。但也可间接证明,凯祥的情感世界是何等贫乏!郑宗弦说他这本作品中,包含了「神秘、浪漫、奇幻、特效」,也加入淡雅的「爱情」元素,一点也不夸张。
不过,最值得赞许的,他已经百分之百掌握了「后设小说」的写法。少年小说不可能是「儿童故事」的扩大版。以前的作家蒐集一些材料,捏造一组人物,进行一场「宛如真实」的情节活动就可以自信满满的发表作品。他们让读者透过「景观窗」或「觇孔」,来观察一个「真实」的故事。而现代的作家呢?他们知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的事」,所有的故事其实是被人反覆写过了。而他们也读过许多经典作品,这些作品的若干情节也会从脑海中忽然「跑」出来,干预他们的书写。所以,他们得诚实的告诉读者故事素材来源,也提醒读者「这只是故事不必当真」。在这样的前提下,他就必须「自信」而又「谦虚」的向读者表白:「你看,我这个故事说得还不错吧!」我认为郑宗弦是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