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懷念曾隱藏半生經曆的老兵 去年,長榮大學天江喜久教授寄來電子信,問我1989年替張子涇先生翻譯、連載於《自立早報》的〈海南遺恨:颱籍原日本兵迴憶錄〉的經過,以及詢問當時副刊主編是何人。我突然有年代久遠、得努力迴去撿拾腦中片段印象,以及進一步要麵臨「再現」國族記憶的感覺。研究曆史者,好像也快成為被研究對象瞭。天江教授也問我,是否願意為他替張先生新譯及其日本友人所繪插畫之新編書,寫些推薦文字。追思故人,義不容辭,加上我與天江教授有一見如故之緣,又看他為此書寫下精彩導讀和後記,當然樂意之至。
我與故人張子涇先生何時結識,為何結識?已是三十年前以上的往事,一時之間也很難想清楚。也許在政局變動錶麵化的當年,我依然仿徨於學界與鄉野間,某日在颱中寶覺寺瞧見有日本式的法會,不知不覺中留步佇立觀察。張先生見狀,便好奇與我聊起來。我因此與張先生結下忘年交,除瞭知道當時擔任軍中通譯的他,是清代颱灣著名通事張達京的後代外,也得以近距離聆聽與感受他們颱灣原日本兵或軍夫的曆史經驗。聽他們口中對1945年終戰,不知是有意或無意,用日語同音之「光[こう]復[ふく]」、「降[こう]伏[ふく]」,以及颱語稍走音的「光[kong]復[hok]」、「降[kàng]伏[hok]」,卻是意義截然不同的語詞來形容。很諷刺,我不知他們說的是戰勝,還是戰敗?他們與「轉進」颱灣島上的國民黨軍榮民,一樣是退伍老兵,卻有兩樣情。颱灣人日本兵或軍夫軍屬,因政權轉變,曾被迫隱藏半生經曆。
我也從張先生那裏聽到同樣的歌麯,在不同時代卻有錶達不同抗議的歌詞。例如戰前日本歌〈牡丹の麯〉,「あかい牡丹の はなびら染めた」,戰後被添上颱語的〈生活苦〉,「風雲變色風颱雨,煩惱尪婿海南島」,抗議戰後初期當政者忽視滯留海南島的颱灣人徵夫。到瞭我的時代,這首歌被唱成:「緣投囝仔你幾歲,不知娶某抑是未?」好像是酒場之歌。我發現有些颱灣歡場流行歌,原來也隱藏著不好啓齒的往事。
結識日本時代當「皇民」軍屬的張先生,其實不僅讓我瀋痛地正視我前麵一代敵我兩軍被迫共存島上的裏麵曆史。我也開始注意颱灣長期曆史中的戰爭記憶,總會問:以前有無類似海南島的徵戰未歸人?後來讀文獻,我知道是有的。明鄭時代來颱的士兵,在大清中國佔據颱灣後,理論上是遣送迴國安插,但仍有一部分人脫隊居留颱灣,甚至成為清初反抗新中國的「長發賊」。鄭經時代與大清國時代,颱灣人(包括原住民)都曾被徵調前往中國戰場參戰。日本時代及國共內戰時代,颱灣人一樣被派去中國作戰,特彆是戰後初期被國民黨調去中國打共匪的颱灣兵,在解嚴之後迴來,在當時,也成為重要的曆史議題。
因此,1989年當張先生跟我提起他已用日文寫瞭從軍迴憶錄,也請人翻譯成中文,要我幫忙校對與潤色,我毫不遲疑就接受這個工作。但看到原譯稿時,發現譯文不是很暢順,改起來要花費我更多的時間。與張先生商議結果,由我根據原文,稍加改寫成適閤一般人閱讀的文體。當時,《自立早報》副刊主編是我高中同學劉剋襄先生,在他熱心支持下,於副刊上連載數次。原日本兵的迴憶,公開在報紙上連載,當時也算是異數瞭。我原本建議張先生繼續用日語寫,我再翻譯。後來,我也忘記究竟是啥原因而沒完成。我又於1991年齣國唸書,之後傢中齣瞭點事,遂與張先生失去音訊,甚至不知他已往生。
未料事隔二十幾年,天江教授重新編輯此書,我內心當然感慨萬韆。如今時代氣氛已經轉變,政治百無禁忌,所以天江教授可以持平與客觀地在導言和後記中提齣,張先生寫迴憶錄時,有些可能是記憶失誤,有些也可能是時代難言之處。天江教授的文章,因而是迴憶錄的重要組成,讀者最好能配閤著閱讀。如此而獲得的曆史圖像,纔會比較完整。例如,天江教授懷疑張先生從海南買的船隻,應該是颱灣報導的中國式帆船。以我研究經驗來看,他的判斷沒錯。
迴憶錄中說:帆船船身長二十公尺、寬為八公尺,這是很標準的中大型中國帆船。迴憶錄又說:船艙隻有一層,有150人「坐進」船艙,船艙要加蓋封閉,其餘一百人則坐在甲闆上。這樣的敘述,完全符閤颱灣三、四百年傳統海船載客的實況,所以當年的新聞報導說是中國式縱帆兩桅木船,無誤;張先生的迴憶,以及本書插圖所畫的多桅橫帆西式帆船,是失誤。迴憶錄說他們在颱中大安港泊岸,也讓我想到有清一代,常有廣東船開到颱灣中部沿岸。曆史,總是有一點軌跡可尋。
天江教授於後記所言:「曆史記憶及文化再現是颱灣主權獨立戰爭的最前綫。」以及「曾經被遺忘的颱灣人戰爭記憶與被日本統治五十年的記憶,如海浪一波一波地推翻過去中國國民黨所塑造的國族想像。」這些話我都贊成,也是我當年要在早報連載的原因。
當然,天江教授也提齣一些小批判,或小疑問,例如「慰安婦」,以及颱灣人原日本兵唱齣〈海行かば〉的「鎮魂」歌問題。我倒主張值得繼續討論,畢竟,我還是認為颱灣控訴的「慰安婦」論說,至目前似乎仍是氣壯盛於理直,國族意識型態鬥爭的成分居多。海軍老兵肅立清唱鎮魂歌,若馬上與「軍國主義」銜接上,那到瞭我這一代,好像還有不少歌麯要清算。譬如我父母那一代畢業歌,是〈螢之光〉,歌詞中有:
その真心は隔て無く一つに盡くせ國の為
……颱灣の果ても樺太も八洲の內の守りなり
至らん國に勲しく努めよ我が背 恙無く
我們的時代則是唱:
更願諸君矢勤矢勇指戈長白山麓
去矣男兒切莫踟躇矢誌復興民族
如果我沒記錯,這首歌小學唱一次、國中唱一次,女學生也要跟著我們這些理光頭的小男生一起唱「指戈長白山麓,去矣男兒……」,甚至有一段時間連齣殯隊伍、樂隊也演奏此麯齣發與歸來。如果把這首歌說成是軍國主義遺緒,也太瀋重瞭。國族記憶的再現,應該還有很多地方可討論,張先生的迴憶與天江教授的文章,正好可再觸動我們深層的省思,這是我重讀這本書的小小心得,特彆提齣來分享給大傢。
翁佳音(中央研究院颱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編者序 2014年,本人從陳惠美小姐那裏得知本書主角張子涇先生的故事。二戰期間「誌願」當日軍看護士的她,常與我分享她所收集與颱籍老兵相關的資料。有次我在當中看到日人太宰信明先生為張先生整理的手稿與插畫,讀完之後,覺得一定要讓颱灣人知道這個精彩故事。這次的翻譯齣版計畫就這樣誕生瞭。
2015年5月,本人前往日本茨城縣土浦市參加(海軍飛行)予科練生戰歿者慰靈祭,在祭典上見到瞭太宰先生,他嚮我訴說過去自己的圖畫故事的構想與挫摺(張子涇生病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並同意將全部的原稿轉交給我。他說這本書若能在颱灣問世,應該多少能安慰張子涇先生在天之靈(張先生在2010年3月過世)。後來送來的包裹中,除瞭太宰先生親手寫的原稿外,還有他親筆畫的270張插畫。當時太宰先生協助張先生齣書不收任何費用,隻因同情張先生等颱籍日本軍人軍屬的辛苦經曆,想把他們的戰爭經驗傳達給無二戰經驗的「戰後世代」。他有種對這群被日本拋棄的颱灣戰友贖罪的心態,並不令人意外。雖然他們互稱「戰友」,但日本人得到瞭日本政府的補償金,颱灣人卻辛苦瞭半天,因戰後喪失日本國籍,連日本政府的一句感謝都沒有。此等待遇非常不公平。
1990年代,他們原本計畫在日本齣版張子涇寫的《颱籍元日本海軍陸戦隊軍人軍屬いずこに》日文版(1984年已在颱灣齣版日文版),書中搭配太宰先生的插畫,每頁都有圖和文字,因此太宰先生共畫瞭270張圖。在這次中文翻譯的版本裏,我選齣最精彩的圖畫。此外,我也為張先生的故事背景寫瞭一篇導論。最後加上一篇後記,就二戰死者慰靈活動探討在颱戰爭記憶之政治。
令人驚訝的是,1984年日文版齣版時,颱灣仍處於戒嚴時期。照理說,這種類型的書籍大都在李登輝當選總統的1996年以後纔會齣現。除瞭佩服張先生的勇氣之外,也想稱贊當時政府的「肚量」。經過兩年多的努力,這本書終於「生産」瞭。太平洋戰爭結束七十二年後的今天,像張子涇先生經曆該戰爭的當事人都年事已高,在世者一年比一年少,戰爭的記憶也慢慢地風化瞭。誠摯希望讀者能因為這本書而對這段曆史有所瞭解,也能領受打破睏境的智慧和勇氣,以及想像美好未來的新啓示。此書獻給張子涇先生,和因為帝國主義而活下來的颱灣人。
天江喜久(長榮大學颱灣研究所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