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作为「后山」的日本海
新井一二三 有一次在台北,我向一位朋友提到:
「工作完了就要坐火车去宜兰了。」
他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于是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宜兰是我老家!你知道吗?每次从台北坐火车,经过多座隧道,终于在左边看到大海时候的感觉,简直像川端康成小说《雪国》的第一句: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当时我觉得怪里怪气,因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写的是积雪的日本海岸,人家的故乡倒是阳光灿烂的台湾东岸。然而,很多年后看着这本《日本海的幸福》,我忽而发觉:其实,他的感觉非常准确;日本海在多数国人的印象中,的确是跟台湾东岸一样的「后山」。
本书的日文原名叫《里边多幸福(里が、幸せ。)》,只是在中文里和日文里,「里」字所指的意思不完全一样。日文的「里边」相当于中文的「后边」或者「背面」。所以,「里街」是「后巷」,「里书」是「背书」,「里金」是「小金库」,「里社会」是「黑社会」。怪不得,曾被叫做「里日本」的日本海沿边地区居民提出了抗议,结果,如今在日本的主流媒体上看不到「里日本」一词了。但是,把太平洋沿边看成「表日本」,把日本海沿边看成「里日本」的感性,仍然保留在多数日本人的心目中。所以,即使用婉言说「里边」,大多日本人还马上晓得是日本海边的意思了。
台湾东岸被称为「后山」,是历来汉人移民建设的城市如台南、彰化、万华等等都在面对台湾海崃的西岸所致吧。相比之下,东岸面向的是无边无际的太平洋;虽然在语言文化方面跟台湾原住民有很多共同点的南岛语诸族住在大海那边,但是由汉人角度来看,无非是化外之海。日本海的情形有点不一样。毕竟,古代从中国大陆、朝鲜半岛传到东瀛的先进文化,无例外地渡过日本海而来的。全日本两大神社之一出云大社就位于日本海边。直到公元十九世纪的江户时代末期,从商城大坂经濑户内海、关门海崃,沿着日本海岸一直航行到北海道的「北前船」曾是非常重要的贸易径路。具有歧视味道的「里日本」一词普及,则是促使日本近代化的美国船只出现在太平洋岸,使得横滨、神户等开放港口设在太平洋岸,这回先进的工商业文化设施以及铁路等等,都领先在太平洋岸建设所致。
本书作者是以《败犬远叫》走红的酒井顺子。她在东京出生长大,就读了圣公会开设的立教女学院,从高中时候开始就在商业杂志上写专栏,至今做了三十多年的职业作家。她的优势是一方面精通东京的女性流行文化,另一方面则一贯保持局外人的视点。她的文笔往往散发出男性御宅的味道来,却对日本女性的生活细节永远额外熟悉。
曾经在日本,对铁路感兴趣的主要是男性,铁路书写也被松本清张、西村京太郎等男性推理小说家垄断。公然表明喜爱铁路旅行的女作家,酒井顺子大概就是第一人。她为自己塑造的角色是女校里的T,喜欢专门做传统上属于男性的活动,包括一个人的铁路旅行。直到一九八〇年代,日本很多旅馆都不接待单独女客的,怕是失恋了想不开,搞不好晚上要上吊了事。后来,职业女性增加,为出差或休假,一个人出来的女性就多起来了,旅馆业方面也舍不得错过女客生意了。尽管如此,单独旅客在日本始终是例外;不分男女,多数人还是选择跟异性或同性朋友一起旅行,选择单独活动的,若是男性就被视为御宅,若是女性则被视为败犬。好在今天日本的御宅/败犬一族有了口齿清楚的代言人:酒井顺子。她为他们选择的旅游目的地,就是少有人走的「里日本」,该说顺理成章了。
原来,她在立教大学读的是观光学,怪不得对各景点的市场潜力很有辨识力。加上,她对日本文学的造诣又深。在这本书里,她就通过川端康成《雪国》,水上勉《风的盆恋歌》等以「里日本」为背景的小说来探讨外地以及本地出身的日本人对「里日本」有什么样的看法。最后,她也指出来,日本的政治领袖中,「里日本」出身的政治家占的比率非常低,才一成左右。其中最着名的新泻县人田中角荣不仅来自「里日本」,而且只有小学文化程度,恨不得拉高故乡「里日本」在全国人民心目中的地位,于是策划的北陆新干线近年终于开通,教「表日本」居民去日本海边比原先容易多了。果然,酒井顺子的这本书跟北陆新干线都于二〇一五年几乎同时问世。
这些年,台湾人对东岸的印象变得正面多了。说到花莲、台东,很多人都想到蓝色的天空似地发呆一会儿,然后叹着口气说「好美」,感觉挺像本书标题中的「幸福」。相比之下,日本人对「里边」的心中距离还相当远,首先想到的仍然是「冬天下大雪吧?」而那有贬意。结果,本书介绍的很多景点,都还没有太多日本游客去的。所以,台湾读者看完之后,赶紧去走走,保证能看到没被过度商业化的旅游景点。不亦乐乎?
前言 「里」性的魅惑 至今我还清清楚楚记得第一次搭乘山阴本线时的惊愕,因为山阴「本」线嘛,沿路上应该会经过一些热闹的区域才对,没想到一路上出乎我意料之外全是单轨,窗外望出去也浑然乡下景色,甚至已经完全不只是「乡下」了。只见日本海无比澄澈、青山无比碧翠,而夹杂在青山与碧海间一小块平地上的房舍风格统一,一路上可以说绝景绵延,我那时候想,原来日本也有这种风景?
还有我第一次搭机降落在能登机场时,心底也很感动。能登机场位于本州往外突出的能登半岛右侧,当时从机舱中望见下方一整片的苍绿,感觉自己好像是一只正要悄然降落到那片林中的侯鸟。
有一次我因为取材关系,走在丹后跟若狭的小小半岛上,那一路上也是绝景不断。如果那种美景是在东京近郊,肯定会看得到一大堆观光设施,但在那里连一个也没有。我就只是在寂静包围着的路上信步徜徉在一个又一个的美景之中。
仔细想想,这些令我惊艳的地方几乎都位于日本海这一边。从小我在东京出生长大,由于交通不便,难得跑到日本海这边一趟,但只要来,一定看得到许多安静绽放着光彩的地方。以前我误以为只要有美景的地方,就一定看得到眺望台、咖啡店跟土产店,但来到日本海这头,才发现绝美的景色就只是存在那里而已,旁边什么也没有,叫人怎么能不惊讶呢?
这些美好的地方,都是以前被称为「里日本」的地区。所谓「里日本」,是相对于太平洋这一侧的「表日本」而言,由于「里」字这种说法让有些人不开心,现在已经很少人用了。
可是我觉得,日本海那一头的许多触动人心的美景之所以能保留至今,难道不是因为它们位于「里侧」吗?仔细想想,「里日本」这个词其实散发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力,尤其当对着万人大开门户的「表侧」早已被人摸个透彻,冠了个「里」字的地方如今反而让人觉得好像有点什么,譬如「里原宿」是这样,「里磐梯」也是这样。我不禁觉得,所谓的「里」就是揜藏着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佳美之地。
「里日本」这个概念,在近代之前似乎不存在于日本。《里日本》(古厩忠夫着,岩波新书)与《里日本如何形成》(阿部恆久着,日本经济评论社)这两本书中,对于「里日本」有详尽描述。在近代之前,日本海侧其实是很繁华的区域,海上有北前船来来往往,陆上有加贺百万石荣极一时,在宗教上,更是被称为净土真宗的「王国」所在,农业也极其兴盛。这个与京都、大坂等大都市相连的日本海区域,无论在物质或精神文化面向上都很昌荣。
情况是到了明治维新后才开始转变,当时日本正全力发展工业化,先是交通上从海运时代进入了铁路时代,铺设铁道主要以东京、名古屋跟大坂等大都市为主,亦即先连结起后来被称为「太平洋工业带」的路线,先不管日本海这头。我们看一下明治三十九年的铁道地图,很明显可以看到铁轨几乎全铺设在太平洋这一侧,至于日本海这头,只有从新潟到直江津、富山到福井这几段而已,可以说几乎等于一片空白。相对于早早铺设的山阳线,山阴线几乎「晚了二十年」。
军事设施、官立高等教育机关也主要设置在太平洋这一头,可以说,资本主义在日本一步步形成的过程中,也逐渐形塑出了「里日本」这个概念。
这个词开始广受使用,似乎是到了明治二十年左右。一开始,大家只是把它当成一个表现地理位置的字眼,但来到了明治三十年代,它开始隐喻了存在于表、里日本之间的经济与社会阶层差异。
对于明治时代还没有任何殖民地的日本而言,「与太平洋工业带之间夹着嵴梁山脉的里日本,被当成了绝佳的后山地带,于是人力、物资与金流的移转体系,就这么在呈现出明显表里差异的同时,逐渐形成了。」古厩先生在他的书里这么陈述。从那时候起,农家次男跟三男到太平洋这一侧的大都市讨生活,连带地让物资、金流也跟着积累在太平洋这头的模式已经逐渐形成。
东日本大地震引发了福岛第一核电厂事故后,大家交相指责东北地方简直被当成了自己国内的殖民地,但其实早从明治时代起,里日本就一直扮演着日本国内殖民地的角色,让资金得以被积聚在太平洋这头的大都市中。
除了经济差距外,还有一项是我们容易在去里日本时感受到其「背后性」的,那就是气候。冬天时从东京往北,明明东京这边还在出太阳,过了个隧道,那头却完全是个雪国。每每我在冬日搭上从太平洋这边前往日本海那边的列车,一定会看到这种对比。
日本的国土细长,在这细长的国土中央坐落着山脉,于是造就了日本海侧跟太平洋侧明显的气候差异,然而表现出这种差异的「里日本」与「表日本」这两个词,却逐渐受到摒弃。似乎是在一九六○到一九七○年代之间,日本的电视台跟报纸公司觉得这两个字眼是歧视用语,最好不要使用。
所以现在我们几乎不会在媒体上看到「里日本」这个用法。可是自从我在里日本各地看过了那么多梦幻美景之后,「里日本」这三个字,之于我是愈来愈有魅力了──就算只是一个生长在表日本的人一厢情愿的想法。
在这种情况下,有一次我有机会入住石川县和仓温泉的名旅馆「加贺屋」,发现原来加贺屋第三代老板小田祯彦会长与夫人居然是我以前大学的学长与学姊,而且他们两个人就是在我念的观光学科(现在改为学系)的前身观光讲座与旅馆研讨会上认识的,所以我们有了一些机会交谈。
那时候小田会长说了一番话,令我到现在印象都还很深刻。他说,他在思考石川县的观光产业今后应该如何发展时:
「里日本一定会变得愈来愈像表日本,这是没办法的事,但以前大家都想变成亮丽热闹的观光区,今后却不见得要往那个方向发展吧?」
这一番话让我很意外,但也觉得真是说到了我心坎里。一直以来,我以为里日本的人可能不是那么喜欢「里日本」这个词,还有它所影射的含意,没想到原来有人觉得「里」反而是一种可以发展的观光特质,这么说的,还是个像会长这样的商界要人。
后来我又有机会去加贺屋请教小田会长夫妇关于「里日本」的一些问题。加贺屋是间很大的旅馆,我抵达时,除了大女将之外,连一帮女服务生也全出来门口迎接我,很亲切。以加贺屋这么巨型规模的传统旅馆来说,能到今天还维持着迥异于西式饭店的气息,我相信一定是因为那里的从业人员全都贯彻了「以客为尊」的精神。
「说到什么是观光,就是《易经》里所谓的『观国之光』,也就是『去看一国之光』。什么是『光』呢?不见得一定要是灿烂眩眼的,而是那个土地上的特有文化或者我们去其他地方看不到、尝不到的一些事物,那就是那个地方的『光』。我们从这个角度来想,北陆地区有什么呢?我们北陆有的就是雪多、雨多,人家说『忘了带便当也别忘了带伞』,真的就是这样。可是这种湿度与这种阴翳,也有些人喜欢哪!
有些观光区是像夏威夷、拉斯维加斯那样亮晃晃、热热闹闹地,但不是所有人都想要那些。我们人生里会有悲伤、会有想要静一点的时刻,在这种时刻,里日本不正是我们最完美的去处吗?里日本能够容受我们心境上的这种幽微变化,它具有这种特质。」
小田会长一开始就这么讲。
的确,我在日本海这头旅行时常觉得大家都好亲切,不是那种太热情、太积极的,而是淡然包围你整个人的那种温柔。
「我们有句老话说:『能登连泥土都亲切』。」
会长说古时候听说有个武士跑来能登的山里测量,载满了测量仪器的马匹在山坡上拐了脚,当地马伕居然先冲着马儿问:「还好吗?没关系吗?」这种连对牲畜都关怀的亲切之情让武士很感动,于是有感而发讲了这一句「能登连泥土都亲切」。
「以客为尊的精神,我想也是从这种人文风土里培养出来的吧。」
接着他又说:
「我觉得里日本很可能会是『慢一圈的领先者』。我们跟表日本比起来,当然是开发得慢了一点,但也因此得以保留现今的表日本所没有的魅力,大自然跟人文风俗都没被破坏得太严重。二○一五年,通往金泽的北陆新干线开通后,我想来来往往的人一定大量爆增,但我们到时候也不能忘了我们在『背后』特有的魅力。要是全日本到处都变成同一个模子打造出来的,不是很无聊吗?我们这儿啊,冬天很漫长,天地一片灰白,要耙掉屋顶的雪、要做这做那,真的让人很崩溃,但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忽然有一天,太阳哗──地露脸了,大家心想春天终于来了!这种日子里,我们北陆人心底那种欢欣喜悦大概是表日本的人绝对无法理解的(嘻嘻)。无所匮乏、欲求又多的时候,人很容易会看不见某些事情,但有些欢喜,真的要待在『背后』才懂得。」
另一方面,大女将真弓女士则是从东京远嫁来能登。
「我那时从金泽过来还要三个多小时,也没柏油路,一路上昏昏暗暗的,好像松本清张先生笔下《零的焦点》那种感觉。一到冬天就下大雪,三八豪雪(一九六三年)那时候,我真心怀疑自己到底来了什么地方?」
「她是被我骗来的啦。」
会长说完又呵呵笑。大女将接着说:
「但习惯了以后就觉得这边空气好、东西好吃,看得见海又看得见绿意,心情很开阔。就连雪花纷飞或是吹来这儿特有的冷冽寒风时,都觉得别有滋味。说实在的,表面上看不见的地方,其实藏了很多剔透的美好。」
她说完后,会长接道:
「像我这种生意人就会想,要是把现在一些愈来愈不常见的日用品凑在一块儿,弄间旅馆摆些五右卫门浴缸跟蚊帐之类,名字就叫做『里日本』,一定很有意思。」
我也觉得如果有这种旅馆,我也想住。
要说「里性」这种特质是显眼或不显眼的,当然不显眼,但不显眼就不能制造出经济效益吗?未必。尤其在经历过东日本大地震后,整个社会上的风气已然不再是「必须不断追求发展」,在这样的时机点上,「里日本」做为商机的可能性,不也挺可观吗?
幸福或发展,不见得一定要光鲜亮丽,幸福也可能有别种样貌。这一点,里日本已经证明给我们看了。事实上众所皆知,北陆三县鳌居全日本人民幸福满意度调查的前几名,可见「背后的幸福」的确存在。
那一天,我也在加贺屋里着着实实享受了一番能登精神风土中孕育出来的体贴好客。我泡在温泉中,忍不住疑猜,「这边的人该不会是想独享这种背后的幸福,所以才这么低调吧?」
譬如当我想起表、里日本之间的差异时,我常会想到长嶋茂雄与野村克也这两位棒球名人。棒球巨星长嶋茂雄出生于千叶县,大学时代加入了东京六大学棒球联盟大展身手后,长期活跃于巨人队,最后晋升为教练。野村克野则出生在面朝日本海的京都府网野町(现京都丹后市),高中毕业后,以零签约金练习生的不起眼身分进了南海鹰队,后来成为太平洋联盟的强打好手,最后以名教练的身分游走于各大球团。
这两位棒球明星的强烈对比非常有名,野村就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他说:「如果长嶋跟王贞治是向日葵,我就像是不声不响闷着开的月见草。」我觉得他这句话说得很漂亮、也说得够坚毅。他把自己放在与向日葵截然不同的位置上,反而突出了自我的存在。
让我们再进一步想想,我们有谁能够决定向日葵跟月见草谁比较美、谁比较幸福呢?我们当然也无法去比较,罹病后又失去爱妻的长嶋先生,与有坚毅的妻子在背后撑持,一路担任教练直至七十四岁高龄的野村先生谁比较幸福。
还有,我读新潟出生的漫画家柳泽公夫的散文集《人生到底怎么回事》时,有个段落也让我看得瞪大眼睛。他说:「其实我私心希望,我们新潟县就一直当个阴影下的存在就好。」「大家都说我们是里日本、里日本,好像我们活得多谨小慎微一样,其实这里好吃的东西多得不得了。我们每天都『嘻嘻咿』地偷偷笑着吃好的,像这样的地方,不反而很棒吗?」我看到这段落时心想「吓!这里也躲了一个喜欢『里日本』的!」而且果然,他们真的偷偷在那边「嘻嘻咿」地自己享受美好生活耶!
有一天,我碰到了一位京都的茶人,他说;
「『里』都是收藏宝物或身分高贵者所在的地方哪。妳看,皇帝在京城里住的地方,不是就叫做『内里』吗?」
没错!我听了恍然大悟。珍贵之物、高贵之人是绝不可能随随便便出现在别人面前的,这么说来,在日本国内负责担任鄙俗任务的,不反而是表日本了吗?
悄悄揜藏着珍贵美好的地方──里日本(我就是故意要在书里这么叫它)。它的魅力以及它那属于内面的「里性」,接下来就让我们慢慢来探究。
后记 先前在书中也提过,让我印象最深刻的首相是田中角荣,再顺带一提,我是出生在经济高度成长期(译註:一九五四年底~一九七三年底)的孩子。
我生于一九九六年,出生前两年,日本刚举办完东京奥林匹克,也开通了东海道新干线。伴随着公害等成长的伤痛,日本不断往前发展,国民生产毛额(GNP)也超越了当时的西德,跃居全球第二。一九七○年,举办了大坂万国博览会,田中角荣忧心只有东京跟东海道路线通过的地区会受到瞩目,因此提出了《日本列岛改造论》。
高度经济成长期结束后,迎来了泡沫经济期,我刚好就是在泡沫经济时期就业,也就是说,我年轻时的日本一直是往上发展的,景气非常之好。
往上发展时的社会所追求的是「光鲜亮丽」,我还记得约莫八○年代左右,内向的人会被鄙视为「阴沈」的人,当时整个社会上,无论精神或物质方面要求的都是「光」。
我有这种印象,很可能是因为我出生于经济高度成长期,要是问一个熟知二次大战时情况的人,大概会跟你说「才不是咧,日本早从战败后就一直想像美国那样强大了」。再问一个知道更早状况的人,可能又会说「乱讲!日本从明治维新后就一直想变得像欧美那么强了」。所以如果我们把眼界放大一点来看,或许可以说,在这一百五十年左右的时间里,日本一直在追求物质与精神面向上的「光鲜亮丽」。
不过时代终于也走到了这个地步,最近风向好像开始有了转变。泡沬经济破灭后,面临了景气低迷、少子化情况无力回天,我们终于知道了,无论经济或人口都不可能会「永远攀升」。
如此一个时代里,日本人──尤其是年轻人──似乎开始觉得「也不需要什么东西都亮成那样吧?」特别是在经历了东日本大地震与福岛第一核电厂事故后,社会上开始重新审视物质上的光明。夜晚的街头跟屋子里,需要那么亮吗?为了消灭「黑暗」,我们花了多少电?
精神面向上,感觉也不再人人追求阳光。我还记得应该是在八○年代左右,「御宅」这个字开始夯了起来,这个原本是用来尊称「你家」的字眼,在当时那个还只顾着往阳光狂奔的社会中,成了一个揶揄别人「总是窝在家」的字眼,但显然泡沫经济破灭后,我们都赫然发现,原来御宅族的内面性有时候也具有强大的爆发力,「超酷日本」这旋风有一大部分就是由御宅族掀起,而人们也注意到,比起要上不下的亮,暗有时反而更具能量。
我就是在那阵子开始对「里日本」这个字眼很有感觉,也就是在社会上弥漫着一股「继续这样追求亮丽发展下去,真的好吗?」的氛围中。夜晚暗一点、人口不会再继续成长、钱不会像从前赚得那样多,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当社会上这样想的人逐渐增多时,「里日本」这个词,以及从前被称为「里日本」的地区开始散发光芒。
临接日本海的那一侧跟临接太平洋的这一侧相比,经济规模与人口数都小很多,感觉上好像有点落后。不是下雨就是在下雪,似乎永远灰白白一片。可是实际上只要去那里晃过一遍,你就会发现,那儿的人看起来好像都过得还挺不错的。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亮眼」等于「幸福」。幸福的人不总是笑得很开心吗?但终究也活了这么些年了,我也了解到,一直笑着的人不见得真的过得那么好。有多少人相信杂志上「过得不开心,就要笑得更用力」的说法而勉强自己笑?又因为硬挤出笑容,而把自己挤得不成人形。
而那些看起来不是那么开心的人,其实也不见得就有多不幸。有些人虽然不太爱笑,但内心世界充实满足;有些人不太爱讲话,但很容易一头钻进自己的世界里,钻研出一番成果……。
同样地,有多少住在大都市或表日本地区的人被过度的明亮、过多的资讯与过杂的交谈,给搞得筋疲力尽?又有多少住在云多雪深、看似不繁荣的里日本地区的人过得幸福而满足呢?如我这样一个从小在东京这种不夜城长大的人,也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亮丽、繁华从来都不见得会跟幸福成正比。
空气新鲜、风景好、住起来又舒服、人人看起来好像都心满意足,这样的地方就存在于里日本。而这种幸福,正是因为位居「背后」才得以拥有。里日本的这种充实特质,或许也是我们今后日本所需要的。
我们从地球的角度来看,日本原本就是位于地球的「背面」。就算聚焦于亚洲地区,日本也一直是依附在中国这种先进国家的边陲上。对于全球来讲,东方之巅的岛国日本,感觉上大概是一个位于地球背面的「里地球」「里世界」吧?
可是我们的祖先一直想「追上欧美、超越欧美」,一路看着前面往上冲,有时候不免走上歧路负了重伤,但咬咬牙,还是撂下去拚搏,所以才有今时今朝,可是为了站上世界的「前方」,我们祖先牺牲了多少、又吃尽多少苦头?
来到今日,日本人却心生疑惑,「站在『前方』『光明灿烂』真的很幸福吗?」当然这种低吟,是站在祖先打落门牙和血吞所打下的基础上才得以有的余裕,但享惯了祖先福报的我们,终究也累了,不想再硬撑下去了。
里日本那样的幸福,之于此刻的我们,不正是我们所亟需的参考?
我的意思并不是:
「『里』才是『表』。」
不是的。表里不见得是上下关系,虽然很多人认为表为优、里为劣,但我反倒认为表里是一种横向关系。只有在背后才看得到的幸福,应该是当前所有的日本人所需要。
换个话题吧。福井人一到冬天好像就会吃水羊羹的样子。有个福井人告诉我,他一看见水羊羹的广告,就想:
「啊──,冬天到了。」
水羊羹不像一般羊羹,由于含糖少,只有冬天时能保存得久一点,好像是因为这样才会习惯在冬天吃。
整个盒子灌得满满的水羊羹,表面上已经切开一些缝了。一盒水羊羹的大小,差不多跟一盒都昆布(译註:一种醋味昆布点心,创始者生于京都,因此以「都」为名,也是漫画《银魂》中神乐爱吃的零食)一样。
「冬天跟家人挤在暖桌里边看电视边吃,每个人都可以连吃好几块,真的太好吃了,一盒一下子就没了。」
我听见这件事时,真心觉得这大概就是所谓里日本人的幸福吧?看起来不怎么样、吃起来也滋淡味薄的水羊羹,一跟家人一起挤在暖桌里吃,那滋味之好,跟在表参道热门的店家前排队半天才终于吃到的松饼,哪有孰优孰劣呢?我也从福井买了些水羊羹回家,边吃边想「冬天吃水羊羹实在太赞了啦!」一口就吞掉了一个。
我在这书中,不断细细探索里日本的特质、里日本的幸福,那不张扬而卓美逸群、滋味丰富的幸福中,肯定还有很多是我还没有发现的,这样的幸福,自然也会密密沁入早已喘不过气来的全日本人干涸的身心中吧。接下来的日子,我想我大概还是会继续往「里」跑。
最后,本书得以付梓,实在是託了太多人的好意。包括总是温暖迎接我、悄悄告诉我许多里日本点点滴滴幸福的里日本的朋友、陪我穿梭于里日本大街小巷的高桥亚弥子女士、小学馆的冈靖司先生,当然,还要感谢各位读者读到最后,谨在此敬表由衷感激。
二○一五年 初春
酒井顺子